17 主人

上次來的時候,剛打開門臨江仙就出現了。蜘蛛大佬一聲令下,他只顧着扭頭逃跑,還沒來得及好好看過這間房子。

趁着石代赭給他倒水的工夫,旋覆小心翼翼地打量起四周。

公寓收拾得很幹淨,跟想象當中的盤絲洞一點都搭不上邊。旋覆從小到大都是住校生,平常除了宿舍也很少去別人家裏玩,因此他并不知道石代赭家這種裝修風格叫什麽。

他只覺得這公寓簡潔大方,一看就很高檔。

學校當然不可能提供高檔公寓給教師。所以很顯然,這房子是石代赭改造過的。一桌一椅,一廳一櫃,都展現出公寓主人的絕佳品味。

不過房子再好看,畢竟還是蜘蛛窩。旋覆如坐針氈,總覺得屁股下面黏糊糊的,已經被并不存在的蜘蛛網給黏住了。

“這是臨江仙貼在樓下的。”石代赭把一杯溫水放在他面前,同時指着桌上那張紙。

旋覆聽到臨江仙的名字,趕緊收回思緒,仔細研究那張紙。

原來那是一張彩色打印的照片。照片上是一個巨大的櫥櫃,裝得滿滿當當,五顏六色的,全是各式各樣的鞋子。

大部分是板鞋和球鞋,也有少數幾雙設計獨特、不明所以的鞋子。

明明是鞋櫃,外面卻加裝了一層玻璃罩子,弄得好像奢侈品展示櫃似的。

等等——展示櫃?

旋覆恍然大悟:“這就是你收藏的鞋子嗎?他怎麽會有這裏的照片?”

石代赭道:“大概是強占我身體的時候拍的。”

旋覆注意到那照片上用紅色馬克筆圈出了好幾雙鞋子,照片背後寫着“今晚八點,青草湖邊。不見不散。”

在那“不見不散”的後面,還風騷地畫了個愛心。一看就是臨江仙的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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旋覆:“他這是要跟你做交易嗎?一手交錢……呃不是,一手交鞋,一手交魚?”

石代赭點點頭。

“不對啊。”旋覆困惑道,“他既然都在你家裏找到這個櫃子了,那直接打開櫃子把鞋拿走不就得了嗎?幹嘛大費周章地抓走餘漉來跟你交易呢?”

石代赭聳聳肩:“自然是因為,他拿不走。”

旋覆:“?”

石代赭:“我在櫃子上設置了指紋和密碼識別,還安了個炸彈。如果密碼不對,整箱鞋子都會直接炸掉。”

旋覆:“……”還以為你用了什麽高大上的法術,結果居然是科技嗎?

旋覆一時心情有些複雜。

怎麽說呢……為了防止臨江仙偷鞋子,一櫃子收藏品說炸就炸,倒有些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貞烈……但只是為了幾雙鞋子就把自己家炸了,這也太小題大做了吧!

旋覆沉默了兩秒鐘,頭頂忽然亮起一個燈泡。

對哦!蜘蛛大佬跟臨江仙這種行為,不就跟小孩子搶玩具一樣嗎?一個拼命來搶,一個拼命藏着,寧願毀掉都不給對方,簡直太幼稚了!

只不過,這兩個小孩,在幼稚的同時還兼具了毀天滅地的能力。這就很恐怖了。

“所以你要給他嗎?”旋覆仔細看了看被臨江仙圈出來的那十幾雙鞋子。即便是他這種外行人,也覺得那些鞋子蠻好看的,有幾雙甚至可以說得上酷炫。他想這些鞋子一定也是蜘蛛大佬的心頭肉。

石代赭卻毫不猶豫地說:“給,當然給。再拖下去,餘漉不知道會變成什麽樣。”

旋覆嘆了口氣,心想臨江仙這趁火打劫的家夥真不是個東西。

石代赭忽然站起來:“走,趁我還擁有他們,我帶你去看看我的藏品。”

他帶着旋覆來到一扇牆壁前。這牆壁上貼着花紋精致的壁紙,好看是好看,但除了牆紙之外空空蕩蕩,什麽都沒有。旋覆正在詫異,石代赭擡手輕輕一推,那面牆就靈活地轉向反面,露出背後的一面櫃子來。

旋覆驚訝地睜大眼睛。原來這面牆後面就是那張照片上拍攝的鞋子收藏櫃。

收藏櫃每一格裏還自帶射燈。看得出來,每一格的光線角度都是被精心調整過的,以便站在櫃前欣賞的人可以看到鞋子最好看的一面。

旋覆被這場面震撼了。不是為那鞋子有多美,而是滿腦子盤旋着一句話:

就為了幾雙鞋子,至于嗎?至于嗎???

他偷偷瞟了石代赭一眼,毫不意外地發現,蜘蛛大佬正用一種看蒙娜麗莎般的目光欣賞他的收藏品。那眼神很複雜,混雜着滿足、愉悅、驕傲,還有難掩的沮喪。

旋覆看看石代赭,又看看鞋子,忽然腦補出了惡龍盤踞金銀財寶上數金幣的畫面。

哦,不是數金幣,是數鞋子。

一旦把金光閃閃的寶箱替換成鞋子,畫面就變得極其搞笑。旋覆忍不住翹起嘴角,偷偷笑了起來。

石代赭一邊欣賞自己的藏品,一邊給旋覆介紹這雙是什麽牌子哪一年的限量款,那雙又有什麽故事當初有多難買。旋覆聽得雲裏霧裏,雖然還是不太懂鞋子有什麽好收藏的,但他深深感受到了大佬對鞋子的愛。

欣賞完畢,石代赭長嘆一聲,打開了整面玻璃櫃。

他照着臨江仙的要求,把被選中的鞋子一雙雙放進鞋盒。旋覆幫着一起打包,忽然注意到有一雙與衆不同的鞋子也在圈定的範圍內。

那是雙草鞋,造型就跟古裝劇裏的差不多。做的挺精致的,但看上去已經很舊了。幹草編織的鞋面無比脆弱,仿佛一碰就會化為粉末。

旋覆不禁好奇:“這雙鞋子怎麽畫風這麽奇特,難道是一雙82年的草鞋?”

石代赭瞟了一眼,淡淡道:“不是82年,是184年。”

旋覆以為自己聽岔了,下意識地問道:“1984年?”

石代赭:“不是1984,是公元184年。東漢末年。”

旋覆:“???”

石代赭:“這雙是劉備在桃園三結義前,擺攤出來賣的最後一雙草鞋。”

旋覆簡直驚得下巴都要掉了。

“還、還有這種東西?!”他震驚地瞪大眼睛,“等等,184年,就是一千多年前的鞋子……你居然從一千多年前就開始玩兒鞋子了,玩兒了這麽多年,收藏品居然剛剛填滿一面牆?!”

石代赭:“……”你的關注點怎麽總是這麽偏?

旋覆忽然意識到什麽:“你跟臨江仙結仇多久了?”

石代赭:“就是從這雙草鞋開始的。”他的目光變的悠遠,陷入了多年前的回憶,“……當時我看出那個大耳朵小販氣運不凡,估計以後大有作為。我想着好玩兒就打算買下他收攤前最後一雙鞋子,誰知道臨江仙也看中了。本來其實我也沒有那麽喜歡,不過既然有人跟我搶……”

……

果然是兩個小屁孩!

旋覆忽然對兩位大佬一點敬意都沒有了!

旋覆心裏吐槽,手上一刻不停,麻利地幫着一起打包。

每雙鞋都被精心安放在鞋盒裏,還塞了不少防震泡沫紙,仿佛他們不是馬上去跟綁匪做交易,而是兩個勤勤懇懇打包快遞的淘寶店主。

由此可見蜘蛛大佬真的非常珍愛這些鞋子了。旋覆清晰看到他眼裏的淚花。

那簡直就是在割肉啊。

哼,臨江仙可真不是個玩意兒!

臨江仙提及的交易地點,是大學城裏的一個人工湖。晚上八點,石代赭開着車,載着旋覆和他的寶貝,如約來到青草湖。

青草湖周圍十分開闊,也沒什麽建築,因此少有人來。不過湖邊有一圈健身步道,兩旁都是明亮路燈,照亮了湖面,晚上來倒也不會覺得偏僻恐怖。

車子在步道旁停下。旋覆一眼就看到了那個站在湖邊的人。

臨江仙。

臨江仙背對着他們,穿一身白色的棉麻長衫。那長衫布料松軟,看上去十分舒适。衣擺被風吹得仙氣飄飄。

他負手而立,靜靜望着寬廣湖面。路燈斜斜投下昏黃光暈,将他與這湖景融合成一幅古意盎然的水墨畫。

此刻的他真是像極了他的名字,臨江仙。

然而旋覆無暇欣賞。他只是急急上前,張望了一下:“你怎麽沒把餘漉帶來?”

臨江仙回眸,含笑地望了他一眼,然後又望向石代赭:“帶齊了嗎?”

石代赭:“都在車上,你可以先驗貨。”

旋覆本以為仙氣飄飄的臨江仙會說大可不必。萬萬沒想到,臨江仙從善如流,屁颠屁颠地跑到車子邊上,興奮如蒼蠅搓手地開始驗貨。

旋覆:“……”

太掉價了太掉價了,一點逼格都沒有了好嗎!

旋覆再次确認周圍,餘漉并不在,便朝臨江仙喊道:“你先別急着驗貨,你先告訴我,餘漉在哪兒?”

臨江仙不耐煩地随手一指,旋覆這才注意到岸邊地上丢着個漁網。

“在水裏,自己撈。”他說。

旋覆:“???”什麽叫自己撈?

他還沒反應過來,就見石代赭走過來,彎腰拿起漁網,朝湖裏一撈。

只聽嘩啦啦一陣響,水花四濺。一條黑色巨型鲈魚被漁網兜着,浮出水面。

鲈魚似乎對自己被捕撈感到十分不滿,在漁網裏拼命地拍打着尾巴。粗壯有力的魚尾把水珠甩了旋覆一頭一臉,連褲子都濕了。但他顧不上這些,趕緊幫忙,一起撈魚。

“餘漉。”他小心翼翼地把鲈魚從網裏解放出來,“你沒事吧?受傷沒有?”

黑鲈魚沒有理他。魚嘴一開一合,尾巴還在晃動。

“這真的是餘漉嗎?”旋覆有些懷疑,小聲逼逼道,“臨江仙不會是從菜市場随便買了條大鲈魚來濫竽充數吧?”

“這就是他,我能感覺到。”石代赭在鲈魚前蹲下,把手伸到鲈魚上方一寸,隔空緩緩劃過鲈魚背脊,似乎在确認着什麽。

“……他不理你,大概因為不記得你是誰。”石代赭說。

餘漉的記憶只能保存三天,讓旋覆一時有些難過。但轉念一想,餘漉只要回去看了筆記本,就能想起他們之間的往事。

何況他跟餘漉相識不過短短一個月,蜘蛛大佬跟他可是認識好多年了。蜘蛛大佬都沒傷心,他在這兒感慨什麽?

石代赭的手掌已經滑到了魚尾的部分。他微微皺眉,旋即有些困惑地望了臨江仙一眼。

那邊的臨江仙還跟個二道販子似的,滿眼興奮地在确認鞋子真僞。

“怎麽樣?”旋覆問。

“受了點傷,已經好得差不多了……”石代赭的表情有些微妙,“就是有點兒……”

旋覆急了:“有點兒什麽?”

石代赭遠遠地瞟着臨江仙,表情複雜:“有點兒腎虛。”

旋覆:“……”這都能摸出來,合着你不是用靈力在感應他的身體,您是在搭脈啊。

等等,餘漉腎虛,為什麽要看臨江仙?

旋覆不大懂蜘蛛大佬這眼神的含義,他抓抓腦袋問:“那,我們能把餘漉帶回去了嗎?”

“嗯,不過不能以魚的形态帶回去,他會窒息的。”石代赭的手掌停留在鲈魚腦袋上方,一道微弱卻溫暖的光芒自他手心浮起。

旋覆忽然想起當初他在醫院給自己療傷的事,心尖莫名一顫。

很快地,那道光芒融入了鲈魚的身體。

旋覆只覺眼前一花,再去看時,草地上哪還有什麽黑色鲈魚。只剩一個赤身裸體的青年躺在地上,渾身是水,雙目緊閉。

不是餘漉是誰?

旋覆連忙扶起他,手掌觸碰到他冰涼滑膩的肌膚,像在摸魚的身體。旋覆心裏一驚,本能地産生些許不适。

“餘漉,醒醒,能聽到我說話嗎?”他輕輕拍了拍餘漉的臉。餘漉的體溫低得令人心驚。

石代赭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解釋道:“他本體是魚,體溫本來就比人低。別擔心,他沒事,他只是累壞了。”

果然,石代赭說完這句話,餘漉就緩緩睜開了眼。他看了看面前的石代赭,又擡頭看看抱着他的旋覆,眼裏滿是困惑,似乎想不起這兩人是誰。

“記不起我沒關系。”旋覆安慰道,“等你會去看了日記就都能想起來了。”

旋覆試着把餘漉從地上扶起來,沒想到餘漉的身體居然這麽沉。他就像剛剛分出雙腿的美人魚,兩條腿一點力氣都沒有,根本無法支撐身體。

旋覆差點被他帶得摔下去,幸好一雙結實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們兩個。

“我來吧。”石代赭從他手裏接過了餘漉。

石代赭的手掌不經意間擦過了旋覆的後背。旋覆只覺整條脊梁骨都蹿過電流,激得他一個哆嗦,本能地後退了好幾步。

這也沒辦法。被天敵摸到後面,誰能受得了?

石代赭瞟了他一眼,顯然是注意到他在強壓恐懼。但石代赭什麽都沒說,只是扶着餘漉朝車子走去。

此時臨江仙也已經驗貨完畢,心滿意足地把鞋盒從後備箱裏搬出來,壘成了好高的一摞。他笑盈盈地擡起頭,正對上石代赭冰山般的臉。

“行了,交易完成。”石代赭冷冷道,“滾吧。”

讓旋覆驚訝的是,臨江仙一反常态,并沒有反唇相譏,而是拎起那一大堆鞋子,含笑道:“那我可走了啊。”

說的好像誰舍不得他走似的。

說完這話,他衣袖一甩,仙氣飄飄地走了。

石代赭打開車門,正想把餘漉弄上車,卻見餘漉朝臨江仙的背影伸出手,滿臉焦急。

“啊、啊……”他嘴唇翕動,努力地伸着手,似乎想抓住什麽。

“什麽?”石代赭沒聽清,“你說什麽?”

餘漉沒有回答他,而是猛地發力,毫無預兆地推開了他。

石代赭沒想到他會來這一出,措不及防地後退兩步。餘漉已經邁開步子朝臨江仙跑去。

然而他的雙腿根本沒有力氣,一離開支撐就脫力地往前甩去,重重跌倒,在草地上摔了一臉的泥。

石代赭和旋覆同時大驚。石代赭急忙去扶他,愠怒道:“你幹什麽?”

餘漉仍舊沒有理他。艱難撐起身子,很努力地朝臨江仙伸出手。

“主……主人……”

他的聲音很啞,像是聲嘶力竭地哭喊過很久。

他對臨江仙的稱呼,他的話語,讓石代赭和旋覆都瞬間臉色大變。

“臨江仙!”石代赭暴怒,起身的同時掌心噴出大股蛛絲,直射臨江仙後心,聲色俱厲道,“你對他幹了什麽?!”

卻見臨江仙不慌不忙,微微側身,輕易躲過了這一擊。

他轉過身來,視線微垂,正對上餘漉的眼。餘漉滿眼皆是依戀,然而臨江仙的目光并未在他臉上停留。

臨江仙很快地擡起眼,望向石代赭,微笑道:“沒幹什麽。只不過,當了幾天他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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