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故人

羽然走到門邊,右手擡起輕輕一揮,熄滅了屋內所有的燈。緊閉的門窗阻隔了月光,只剩一室的黑暗。

沉寂的幾秒鐘之後,羽然的聲音響起,清冷凝絕,像是雪山頂上千年不化的堅冰,“就待在那裏,無論你聽見什麽,都收起你的好奇心,不許出來,我要你答應我。”

屋內輕悄悄的,秦以蕭并沒有作答,她的胸口裏像被塞進了一團棉花,不重,卻壓的人透不過氣,有什麽哽在她的喉間,讓她發不出任何聲音,總覺得回答了,羽然就再也回不來了。

“秦以蕭!”羽然加重了語氣,叫她的名字,“我要你答應我,你聽見了沒有?”

“是你說過的那些人來了麽?”秦以蕭的雙手握成了拳,她在情感上鈍木,為人處事上樸實,但卻并非愚笨之人,想到羽然曾經說過的話和現在的反應,心裏也猜出了幾分。

能讓羽然如此緊張的,想必是當初害她墜落懸崖的人。

“是,很熟悉的壓迫感,沒想到他會親自來。”譏諷的笑容在羽然嘴邊浮現,“不巧的是,還偏偏選了我大婚的時候。”

上次見面,是她拒絕了婚事,這次見面,是她成婚,還真是不得不說很有緣分呢。

“突然慶幸還來不及告訴你我的身世,那個老頭子看人很準的,你既然什麽都不知,我求他放過你,這點面子他應該還是會給的。”無論什麽時候,羽然都不曾想過自己會求別人做什麽事,她的骨子裏傲氣十足,從不願迎合和屈服。

可是如今,秦以蕭的重要性勝過了她的尊嚴,羽然咬緊了牙關,就算要彎腰和低頭……她也要護着這個人周全。

“那你呢,他會怎麽對你?”

“上次他是想殺我的,這次,大概也不例外。”羽然沒有編一個謊言,此刻說謊并不能改變什麽,不如實話實說。

“可是你的武功那麽厲害……”

“他更厲害一些。”

“為什麽,為什麽他非要殺你不可?”

“有些事情很複雜,你還是不要知道的好。”

“羽然……”

“什麽也不要說,我只要你答應我,不要踏出房門一步,讓我放心。沒有後顧之憂,我才有機會勝得了他。”雖然羽然明白,贏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那個臭老頭子的武功深的像一口深井,根本望不到盡頭。

“恩。”許久,一個微弱到幾不可聞的聲音回應,秦以蕭知道她并不能為羽然做些什麽,所能做的,只有不變成她的負擔。秦以蕭低着頭,為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無助,她的手緊緊抓着床沿,那種無助感是從心底滋生出來的,很多很多年前,她親眼看着母親逝去,也是這般的感覺。

無助到……令人憤怒,令人怨恨。

羽然轉過頭,盡管沒有一絲光亮,憑着秦以蕭呼吸的聲音,目光還是準确的投射在她身上,“秦以蕭,若是我回不來了,你也要好好的活着,給我立一個衣冠冢吧,上面記得刻上秦以蕭之妻羽然之墓這幾個字,然後每年要來祭拜我,給我說說那年你又遇到什麽有趣的事了。”

“還有……”羽然頓了頓,又收了聲,最後輕輕的說,“沒什麽了。”

她本來是想說,如果遇上了其他什麽合适的人,不管是男子女子,你不要再那麽笨了,早些把喜歡說出來。可是話到嘴邊卻說不出口,只好作罷,就當是她的私心吧。

沒有給秦以蕭思考的時間,房門被拉開又關上,那個瞬間,就着清亮的月光,秦以蕭看到了羽然紅色喜服的衣角一閃而過。

重新恢複黑暗的屋子靜的駭人,秦以蕭發着呆,她心裏說,羽然,對不起,如果你死了,我沒有辦法給你立衣冠冢,也沒有辦法每年去拜祭你給你講有趣的事了。

她覺得羽然太狡猾了,丢下她卻說着還要她好好活下去的話。她已經漫無目的活了十幾年,每個夜裏屋裏總冷冷清清的剩她一個人,遇見羽然之後,她才逐漸重新擁有了自己的快樂,明白自己每個微笑背後的意義,而不是強顏歡笑。

一個人知道了什麽是不孤單和幸福之後,又如何能回到孤單的日子裏好好的活下去。

怎麽能……

覺得臉頰有些發癢,秦以蕭擡手去觸,摸到了一片濕潤和冰涼,原來不知何時,淚水已經布滿了臉龐。

院子裏站了兩名男子,豐衍負手而立,黑色的長袍上繡着幾朵簡單的祥雲,他的身後,是如山一般巍峨不動的阿卻。

羽然一步一步走過去,在十步遠的地方停下。婚宴用的杯碗桌椅已經盡數被柳沐顏帶來的下人收去,只有用于布置的紅色花帶尚在,表示這家主人今日有喜事。

“許久不見,不曾想再見時,您竟是穿了嫁衣的。”豐衍看着羽然,眼神如鷹隼般犀利,“殿下近來可好?聽到您尚在人世的消息真是喜憂參半啊。”

“是麽?”羽然冷笑着,“想不到丞相還有喜的部分。”

“畢竟做了您幾年的師父,教導了您武功,久別重逢猶如故人相見,自然是喜,只是……”豐衍也笑着,“您的存在對皇上來說是個大麻煩,所以還是憂愁的部分占了多一些。”

皇上,數個月前這個稱謂還屬于羽然,如今,已經是當初的淵政王的了。

“其實,對您下殺手,臣心裏也十分不忍,只是,您對政事太過懷柔,而臣的心願,是在有生之年,看到六國一統。”

“為了你一人的心願,就要烽煙四起,戰禍不斷麽?”羽然皺眉,她和豐衍在政見上最大的不同,便是在這件事上,原以為自己再也不會過問朝事,沒想到會在此時此景又舊話重提。

“只有如此,才可以減少國與國之間的征伐,沒有了邊界争奪,流離之人才不再流離,今日流的血日後被封存進歷史,不會毫無意義的。”像在追溯往昔,豐衍的目光變得深遠。

“算了,豐衍,這裏不是朝堂。”他們從未在這件事上說服過對方,羽然也不想在此事上繼續糾纏下去,“那個位子責任太重太沉,我從前常常懷疑自己的某些決斷是否做錯了,夜裏輾轉反側無法入眠的時候也很多,當初你刺殺我,我心裏對你是極其怨恨的,騎着馬狼狽奔逃那麽久,失去意識之前我心裏想着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回到宮裏,将你的頭親手砍下來。”

“可是我醒來後的某一天,坐在樹上看這天地遼闊,卻忽然覺得離開那個牢籠讓人松了口氣。我是怎麽坐上皇位的,是我的哥哥們自相殘殺,也許是時間太久,也許是我不願想起,以至于很長的一段時間裏我忘記了,忘記了我本就不想當皇帝的。就當是我內心怯懦,有了那些想法之後,我就沒有打算回去那個是非之地,現在我只想在邊境小鎮裏做一個普通人,再說那些又有什麽意義。”

言下之意,是她對皇位已無留戀之心,豐衍豈會聽不出來。

饒有興趣的聽完這些話,豐衍露出狐貍一般的表情,“臣很好奇,屋裏的是什麽人,讓您甘于平庸,在這裏過嫁人生子的生活?”

“你這種沒有感情的人自是不明白,我和你解釋也無亦于對牛彈琴。”羽然的眉頭蹙的更緊,被豐衍那種随時能看穿人的眼神打量着,任誰都不會舒服,“豐衍,我知你今天既親自來,就沒有打算放過我,我也做好了一死的覺悟,只是有一件事,我希望你可以答應我。”

“殿下但說,臣盡量完成您最後的心願。”

“我要你不準傷害屋裏的那個人。”羽然說的決然,“她什麽都不知道。”

“臣自會驗證他知道些什麽,若如您所說,臣可以答應你。”豐衍點頭,算是應允。

“我很不願意說的,但為了這件事,還是謝謝你。”羽然一揮衣袖,“那麽,動手吧。”

“對您下殺手于心不忍是句真話,只是,不得已。”說完這句話,豐衍踏步向前,借着渾厚的內力,躍到羽然身邊,與此同時,一掌也已經拍到。

豐衍動的時候,羽然也動了,她身子後傾,擡手隔開這一掌。

高手過招毫厘之間,阿卻甚至看不清兩人的招式,豐衍的武功高強阿卻自然知道,他沒想到的是,曾經的女皇武功也不弱,接了豐衍這麽多招,并沒有太落下風。

如此過了幾十招之後,羽然開始吃力,豐衍的內力像星辰大海一般連綿不絕,似乎永遠沒有耗盡的一天。

兩掌相交,兩人都兀自站在原地不動了,羽然額頭上漸漸沁出汗水。“砰”的一聲,放置于角落的幾個空酒壺碎裂開來,羽然胸口一悶,一股腥甜湧上喉間。

逞強忍住身體裏內力翻騰的難受,誰知豐衍此時忽然撤了掌力,羽然內力反噬,震傷了心脈,腥甜之意再也壓制不住,自唇邊溢出。

鮮紅的血和鮮紅的衣服,同樣顯得如此顯眼。

“殿下退步了呢。”豐衍語氣裏透着一絲惋惜,“不過殿下年歲尚輕,這樣的修為天下間也沒有幾人了,臣在您這個年紀時怕是望塵莫及的。”

“這種時候還要擺出老師的姿态麽?”羽然面色蒼白,毫無血色,說出的話都失了力氣。

“也是,那讓老臣送您最後一程吧,我會叫阿卻尋一處好地方來安葬您。”

羽然嘴角泛起最後一絲笑意,如空谷幽蘭,帶着幾分孤清,對不起啊,秦以蕭,我回不去了,你每年一定記得來看我,別讓我太過寂寞了。

她阖起眼,知道豐衍并不會讓她死的太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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