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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鹿鹿, 上哪去?”

間月柔從廚房裏探出半個身子,手上戴着大一碼的塑膠手套,手套上是泡沫水漬。

時鹿剛才一邊換鞋一邊在想事情, 完全沉浸在自我世界裏,冷不丁被叫, 回神一個哆嗦猛得站起來,透明色防曬衣的帽子裹着小臉, 她站在門邊, 掩飾道:“有,有同學叫我去她家裏玩。”

說完面朝鞋架, 有些不敢看間月柔的臉。

間月柔先是愣了一下,這個愣怔不是因為察覺出她的不自在,而是對于時鹿終于開竅了找到新朋友覺得心裏無比安慰:“嗯,去吧,別回來得太晚。”

聽見動靜, 江啓鳴也從屋裏出來。

得到允許時鹿心虛地沖他倆點了點頭,一點都沒耽擱推門出去。

走出家門, 時鹿呼出一口憋氣。

迎面而來的是毗鄰, 上了歲數的老太太推着便攜式購物小車,顯然是剛購物回來, 她有着一雙精明又淩厲的三角眼,她隔空瞥了時鹿一眼。

透着點冷冷淡淡、欲說還休、我是過來人、我知道一切的傲慢意味在。

這樣惹人遐想的眼神,其實時鹿最開始來到宣市時,那會兒經常能看見。

那是一種對于對方家庭構造了解之後, 順理成章應運而生的鄙夷:我對你家發生的醜事,知道的一清二楚,連帶着你,小賠錢貨,慌慌張張是要去哪?跟你惡心的爹媽一個樣,小小年紀不學好。

哦,你這是什麽樣的眼神?敢這麽看着我。

時鹿明顯聽見老太經過自己時,發出一聲輕不可察的不屑悶哼,扭着飽滿的臀,身上帶着嗆鼻的老年香水味。

時鹿咬着食指,在樓道裏默默停了一會,盯着那佝偻肥碩的背影消失在視野裏,直到聽見門‘啪嗒’被上鎖的聲音,她這才松開被咬的右手食指。

看了一眼老妪消失的門牌號,時鹿一雙眼睛裏神色淡淡,沒什麽特別不堪的情緒,将帽子裹得更嚴實些,轉身默默朝電梯裏那邊走。

電梯裏放映着各種周邊店鋪的産品廣告,五顏六色眩目至極。

小電梯開開停停,進進出出。她突然有些不耐煩,捂住了耳朵。因為一個被母親抱着的小孩,一直在哭,哭聲混雜着熟人間的招呼,電梯的叮咚聲,挨近之後他人身上的體味,一并在時鹿心口上凝聚成反胃,想吐的欲望。

就在電梯門開啓,時鹿終于能離開之際,一直哄着寶寶的年輕女子,也一道跟着出來,突然對她說了一聲‘抱歉,你臉色看上去不太好,需要幫助嗎?’

這樣突如其來善意的搭話,時鹿壓根沒有預料到,剛才還令她覺得厭煩這一會兒卻讓時鹿覺得自己被冒犯到了。

她本能是搖頭然後回避,快步從那裏抽身,将那個女子遠遠甩在身後。

女子有些莫名,懷裏的小寶寶也停止了哭泣,她在想我剛才,是吓到她了嗎?

倒了三趟地鐵,出來後又獨自搭乘了一輛出租車,時鹿心底隐隐約約彌漫着激動、顫栗、惶恐的心思。

這是她第一次獨自一人行這麽遠的路:差不多整整橫穿了三分之一的城市。

慢慢一點在心尖冒頭、暈蕩開的,還有剛才在電梯外發生的事:自己直接走掉究竟是正确的嗎?還有,為什麽那個女人要關心我,就不能跟那個老妪一樣,讓我帶着對你的讨厭直接離開不行嗎?為什麽要主動詢問我有沒有不舒服。

時鹿覺得煩躁,她掐住虎口,一直到痛感淹沒後悔,她強迫自己正視,那是本能,為什麽要質疑本能。

我不需要她的關心。

車窗外的世界,是她從未正眼看過的繁華、熱浪,豪車行人一瞬而過,金融都市跟工業小城的差距,大抵就是這裏的小孩跟她之間的差距,她早就見識的徹底。

司機師傅看上去很和善,突然詢問她空調度數會不會開太低,冷亦或是熱都要主動說,時鹿磕磕巴巴回應正好,不冷也不熱。

車內又很快變的安靜。

司機師傅的關切,令時鹿又一次啞然。

她不得不再度聯想起那個電梯裏的女人,要是剛才自己也像這樣好好回複她一句,那麽心裏的異樣又會不會就此變少一點。

一直以來時鹿都活得比較極端,習慣在身上圍着一圈刺,無論是誰,總是先往惡的方面去想,絕對不會先入為主代入善意。

這其實一點都不對,完全錯誤至極。

沒有人對你好是理所當然,你又不曾施舍予旁人任何,又大言不慚的去索取別人有限的熱情,這分明就是不公平。

但是這一切,都要在沒有惡意的前提之下,這不過是她本能做出來的反應,因為一開始的她,接觸到的人确确實實向她輸送的,就只有排擠還有冷視。

校園裏的生活,懸在頭頂的陰霾。

若是最初人格成型之時母親能都給予正确的引導亦或是極盡可能的偏愛,她也不至于這樣覺得周遭格格不入,充滿了不堪的擠兌和惡意。

要是,這個世界上的人全都是張莉莉就好了,時鹿想着。

這樣,她也不會覺得有落差,也不會覺得自己其實是有那麽一點點讨喜的,而并不是完完全全的惹人厭。

付完錢匆匆下了車,時鹿沒有勇氣對駕駛座說一聲謝謝師傅,而是沿着街道店鋪的廊檐快步跑遠。

時間有些緊,終于回到熟悉的東街,她想去找曲紅,找那個善良的姐姐。

是那個姐姐的話,是她的話…時鹿咬唇。

是她就一定知道他在哪。

哪怕,時鹿心裏想着哪怕日後我跟他真的再無交集,至少我也要最後見他一面。

單方面的跟他說聲對不起,抱歉一直以來的自私、自以為是、任性,一定讓你覺得我不懂事,讓你覺得難過了。

這麽多天,她內心的糾結、煩躁、思慕一并變為赤-裸至極的惶恐。

很長一段的冷靜期裏,時鹿想了很多,她其實不該将單方面的怨怼還有不明真相全都發洩在林擇深的身上,可除了對他鬧脾氣,她真的不知如何是好。

因為她害怕他真的在騙自己。

跟別人上-床也好,沒有也罷,她都不配對他評頭論足。

可每次一想起林擇深故意激兌自己,惹怒自己,她心裏就難受入骨,也明白男人是口不擇言,是想跟自己好好相處,他們是朋友不是嗎,時鹿根本就沒有資格對于林擇深的人生指指點點,她給不了他想要的,她就是個壞女孩。

每個睡不着的深夜,出現在時鹿腦海中的聲音,不過是男人一句又一句的溫柔呢喃還有刺耳的質問。

“你為什麽不信我?”

“你敢不信我?!”

她聽夠了啊。

時鹿一邊跑,一邊腦海中不斷回味:又或者他能不能果斷一點,直接将我罵走,讓我徹底的碎裂幻想,讓我徹徹底底忘記你。

寧願這樣,我也不想被你,被自己折磨。

我好累,累到喘不過氣。

***

白天巷道裏沒什麽人,跟那一晚初次見面的市井混亂完全不同,一條街的老店都宛若昏昏欲睡打着盹,褪去了嚣張的匪氣。

夏天悶熱、随處可見大大小小的冰櫃,裏面陳列着各種雪糕冰棍。老板躺在貴妃椅裏,搖着報紙,吹着電扇。

流浪狗窩在陰涼牆角搖着尾巴,時鹿蹑手蹑腳經過,不敢驚動它。

順利走到巷內十字口,時鹿憑借着那晚存留的記憶,一邊摸索,一邊回憶,順利找到了[阿勝]。

棋牌室好像一點兒都沒變化,門敞着,能聽見裏面亂糟糟的聲音,好像無論什麽時候,這裏都聚滿了人。

時鹿呼出一口氣,掀開珠簾門,由于個頭小,不惹眼,動作又輕,幾乎沒引起搓牌大爺們的注意。

時鹿慢慢朝屋內走,手交疊置于身前。

曲紅碰巧匆匆來前面牌室送冰啤,她注意到了那個不起眼的小身板。

“時…鹿,丫頭...!?”曲紅不确定的叫出聲,快步走近她,确認那張被帽子裹得露出鵝蛋形狀的臉,是她沒錯。

曲紅驚呼:“我天,丫頭真的是你,來了怎麽也不說?外面熱壞了吧,來,快進來,姐想死你了。”

被她領進裏屋安頓坐下,還被塞了一小袋仙貝,這裏時鹿曾經來過,當時夜深人靜,又冷又無助,伴随着膝蓋的鈍痛,還有男人寬厚的肩膀觸感。

記憶的洪流盛嚣乘上,原來,我是一個那樣念舊的人。

曲紅以為她是專門來看望自己的,還準備吩咐傭人晚上辦桌好菜,好好領着她在附近玩一玩。

可時鹿這次出來完全是一時沖動,一會還得在末班公交結束前回去,這樣幹坐着,時鹿能感受到時間如指縫細沙般的流逝。

還有關于想見男人一面的心思瘋漲。

“我....”時鹿張嘴,欲言又止,剛才滿滿登登一腔孤勇,現如今到見到要找的人,一時間又忸怩起來。

“嗯?是渴嗎?姐這裏有冰汽水兒還有老冰棍,你想吃哪個。”曲紅眼底清明,像是能看穿她心的鄰家姐姐。

時鹿沒心思吃東西,她突然從椅子上站起來:“不,不用!”音量也大了些。

“姐姐,你知道,林琛他去哪了嗎..?我聯系不上他,我....”

終于說出口了。

曲紅手裏拿着一瓶已經幫她擰好的常溫礦泉水,對着她眼角眯起:“林,琛啊。”

微微咬唇思索後,她一個恍然想起。

笑着回道:

“他現在應該在‘森’哦。”

***

森bar距離牌室不太遠,步行十幾分鐘,開車幾分鐘,但是由于路況問題,開車其實更不方便。

時鹿對于這個精致的小招牌,心裏隐隐約約殘存着一點記憶。

瑩綠色的超細燈管,曲曲折折纏繞成別致的漢字‘森’,還有一小圈花式英文。

時鹿那天晚上只是匆匆一瞥,這回仔細念完英文才明白過來,原來這裏是酒吧。

那那天晚上,接電話的女人,也是從裏面……時鹿微微愣神。

“跟在姐姐後面,小心摔跤。”曲紅牽過她的手,溫熱的女性手掌,覆蓋住她即便是大夏天也微涼的手心,時鹿一個激靈。

地下負一層的優勢很多,輕而易舉就能營造夢幻至極,神秘殊絕的暗夜背景,無人知曉的詭秘境地,淹沒在大都市下的‘森林。’

林擇深最初看中這兒,也是因為他産生了這一點共鳴,雖說後來發現半吊子不正經老板當初買下這,僅僅是因為這裏便宜,但是林擇深想着誤打誤撞算了。

要想從地面走到地下,條件暫且限制,還沒來得及弄出電梯,不過來過的客人都覺得一步一步踏進這裏,未嘗不失一中樂趣。

像是野獸,一點一點闖進全是未知數,神秘莫測的原始森林。

走到門口,時鹿不肯進去。

“姐姐,我還是,未成年。”時鹿吞吞吐吐,忸怩不前。

曲紅噗嗤一聲:“鹿鹿你太可愛了,好好好,我這就幫你叫他出來。”正巧曲紅也不怎麽想見到這裏的酒吧老板。

曲紅原以為,林擇深這條瘋狗得知時鹿過來,會興奮的立馬沖出來,結果──

“時丫頭來找你了。”

那頭聲線冷冷清清:“送走。”

“你出來,我們就在‘森’的門口。”曲紅已經有些不耐煩了。

時鹿一直悄悄注視着她,曲紅也不好意思表露出異樣。

他竟然??

林擇深又重複了一遍:“帶她走。”

曲紅真想一個瞬移過去,将他拖出來,然後按在時鹿面前下跪。

結果她話還沒說完,電話就被他主動掐斷了,曲紅火氣瞬間登頂。

“他,不肯見我嗎?”時鹿大概是意識到了什麽,輕聲問。

曲紅笑着掩飾道:“啊…你林哥哥在忙,等會兒就來,嗯。”心裏想的卻是:該死,你就等着後悔吧!裝什麽狗屁高冷,還不快出來!

時鹿好像對于這個回答一點都不在意,往身後的樓梯臺階上一坐:“好,那我等等他吧。”

說完将臉埋進雙膝。

她要等,并且,她似乎也感覺到了男人對她故意的消遣,不願意見。

叫嚣着讓他滾的是她,說他惡心的也是她,現如今巴巴貼上來要見他的還是她。

時鹿有些,勇敢不起來了。

可她還是得等,哪怕他們今後做不成朋友了,她也想見林擇深一面,跟他說一聲抱歉。

曲紅意識到時鹿這丫頭的想法後,急的狠狠用高跟鞋蹬了一下地面,匆匆又發了一條語音信息過去。

“行啊你,時丫頭蹲着地下通道樓梯口等你呢!你看她會不會走!傻逼!”說完怒氣沖沖将手機放回包裏。

她兩頭着急,牌室又來了不好惹的大人物,小傭人打了十幾個電話要催她走,這邊林狗逼關鍵時候又娘們唧唧鬧情緒。

時鹿大概是發現了她的為難,昂起頭。

“曲姐姐,你有事就去忙吧,我沒事的,我等一會他,我跟他說句話就走。”

她音量低低的,說着并不覺得難堪的話,防曬衣将整個小身板裹得緊緊。

曲紅心疼之餘也跟着她一道蹲下,幫她理了理帽子縫隙裏的碎發,想想還是問道:“為什麽天這麽熱,鹿鹿要把自己裹得這麽嚴實,是怕曬黑嗎?”

時鹿一愣,然後想了一會兒,她點頭說:“又可能因為這樣,我會覺得自己有源源不斷的勇氣,我不想被人注意到。”

我想縮在自己打造的殼子裏。

如果不是鼓起勇氣來找他,我情願整天悶在家裏,也不會跑出來。

***

“喲,林哥,幹啥呢,一臉菜色,又沒錢了?”

林擇深笑罵一聲:“滾。”一只手握着桌球杆,另一只有一搭沒一搭的指節敲擊着臺球桌面,旁邊是黑屏的手機。

“對不住對不住,我原先想跟你借錢來着。”金毛獅王男龇着牙,笑嘻嘻拍了拍林擇深的肩膀。

酒吧又擴張過,地面上是主題旅館,林少爺開的。

有情人兒喝完酒出了酒吧就是露濃春深的情侶房,情到深處打一炮,是人間最最享樂快意的事情了。

這麽些日子,這裏的生意爆炸好了起來。

“好家夥,樓道裏怎麽坐着個人啊,老聶,看着還像個小姑娘,戴着帽子裹得嚴嚴實實的。”又有三兩個人進來,邊說邊打開冰櫃,拿出冰鎮果酒。

林擇深聞言眼底眸光微暗,下颚緊繃。

“還不會是你的風流債吧,老聶。”周圍哄哄笑笑。

老聶就是大名鼎鼎的‘森’bar老板,這裏萬惡之源的罪魁禍首,一聽這話連連擺手:“好家夥,哥喜歡的是熟女,熟女懂不懂!長腿細腰大波浪那樣的!”

周圍又笑的笑,噴酒的噴酒。

老板說完不知怎麽的忽的又看向右側微微颔首的男人:“小林,該不會是你惹來的吧?”

不知怎的話題突然又被燃到林擇深身上,周遭又開始對着林擇深轉移火力。

“別亂放屁。”林擇深将球杆扔回桌裏,解開襯衫領口的紐扣。

“哦?都不是啊,那咱們去看看去,一直蹲在必經的樓道口也不是什麽安全事,萬一把來的客人吓到就不好了。”老板笑笑,撸起袖子,準備去攆人了。

不料剛走了兩步,一個白色襯衫的身影直接掠過了他。

男人難得的面色掩飾,片刻後,隐忍道:

“是我的風流債。”

“……”

“我去攆。”

***

所幸現在還是下午,酒吧沒幾個人,除了一些經常來這打桌球的老陰逼客。

時鹿渾身裹得嚴實,不仔細看壓根就看不清她臉,且蹲着,臉被連衣帽子還有坐姿幾乎遮住了全部。

網吧入口那道門,形同虛設。

時鹿聽見了有腳步聲,悄悄擡起臉,發現是從裏面出來扔垃圾的大爺,還有從外面進去裏邊的年輕男女。

她有點難受了,曲紅不久前離開,說有事直接打她電話,又或者幹脆別跟林擇深那條野狗了,姐照顧你吧,時鹿婉拒道:“我只想跟他說句話。”

“畢竟,我之前太極端了。”

“他也一直惹我,激怒我,我實在是一點辦法都沒有。”

...

曲紅不動聲色的錄着音,想以後用這些赤-裸裸的證據去讓那狗比玩意心疼,早知如此,何必當初。

反複多次,又有腳步聲傳出來。

時鹿已經沒有熱情去主動看來者是誰了,反正肯定不會是他。

林擇深按着太陽穴,青筋隐隐在凸出,他跑出來慢下速度,一眼就看見了,那縮在臺階上,一動不動的小身影,喉結翻滾,眼底情緒晦澀。

這就是,你跟我倔的後果嗎?這就是你口中的再也不想看見我。時小鹿,你未免太看得起你自己了。

想是這樣想沒錯,但是林擇深無奈至極,慢慢一點一點湊到她跟前,也學她,跟她面對面蹲下。

她僅僅露出來的三分之一的額頭,汗水濡濕了額前的碎葉發。

看着好不脆弱可憐。

“消氣了?”

突如其來的嗓音,低沉、生動、逼真、熟稔。

林擇深明顯察覺時鹿的身體一僵。

但她并沒有擡起頭,而照舊是那個自我保護的姿勢,拼了命的瘋狂點頭,她不敢看他。

林擇深意識到這一點,也沒勉強她,輕聲笑了笑,主動伸出手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啊,消氣了就行,我怕你一直怨我呢。”

高大男人蹲着,勉強平視身前的小丫頭。

有人從樓道裏經過,好奇的打量着,又是在想不出這是個什麽狀況。

林擇深望見她激動的情緒慢慢穩定下來,心裏百味陳雜,可這究竟是福是禍呢?

她能放下驕傲的身段,主動找來自己,這就證明他在她心裏多多少少是有那麽一點兒分量的。林擇深覺得,之前的努力終究還是起了作用,自己沒白對她好。

可以後呢?要是以後她被告知,這個在她眼中卑微無家可歸、處處受人憐憫的乞丐,其實是身價千億的闊少爺。她還會像這般奮不顧身的回頭,收回滿身的鱗甲,毫無芥蒂地說出一句:“我離不開你。”這樣諸如此類,黨同依賴的讨好祈求?

林擇深不敢想,一丁點都不敢想,他覺得那分明就是白日做夢,是虛妄。

但現在她這麽傷心的抽噎,仿佛在他心尖上打樁,一陣一陣的鈍痛,也不能放任她一直這麽個樣,林擇深開始輕聲安撫:“我從來沒有這麽把一個人放在心上過。”

“沒有。”

“想想還,挺不可思議的,不是嗎?”

他都把自己惹笑了。

“你說,你有什麽值得我放不下的,我看上你什麽?年紀這麽小,樣子,也沒長開一般般,就比一般人好看那麽一點,個子小小樣樣的,脾氣也特別不好,小嘴兇巴巴的。”

斷斷續續說着,說完他又停頓,認認真真看着她,看了許久。

時鹿慢慢止住了抽噎,她能感受到男人的注視。

但是她蹲了那麽久,臉也哭花了,一定跟剛才他說的一般般相比,更加不好看了,這樣就更不能擡起頭了。

林擇深看着看着,興致缺缺,又開始喃喃宛若自語:

“但我就是想對你好。”

“有句酸文怎麽說來着?”林擇深撓撓頭:“啊,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對,差不多這意思。”

說完,林擇深一只手撐着下巴,又看向她。

沉默過後是冗長的告白,不含情-欲,只有□□的真心。

“不瞞你說,我從小到大,都覺得自己某方面有疾病,直到我遇見你,你知道嗎,小丫頭你太生動了,生動到我感覺自己像是在做夢,在夢裏我有幸認識了這麽一個姑娘。就完完全全是按照我的喜好來的,我都懵了。”

“這是什麽狗屁運氣啊你說。”

“哭啊笑啊,都好真實。”

林擇深說着說着,蹲不動幹脆跟她并排坐了。

“小刺猬,小菩薩,小祖宗。你不知道,其實我特別後悔自己早生了那麽多年,比你大好幾歲,想着以後過幾年,你正是年輕活力又最美的年紀,我卻要變老了,想想就令人煩躁啊。我又恨自己為什麽不跟你是青梅竹馬的同學,這樣,我的闖入就不會那麽生硬,那麽令你不能接受了。”

“在你一本正經說要收留我,給我一個家的時候。我興奮了一整夜,一整夜都激動到覺得自己被寶藏包圍了。原來啊,我并不是這個世界的殊絕,是有人真正在意我的,關心我的。”

“奇怪的是,我們明明認識那麽一丁點兒的時間,我卻像是跟你經歷了一生那麽遙遠。”

時鹿臉還埋在雙膝間,分泌的汗水,混雜着淚水,在手臂處暈染開,一邊哭一邊別扭的樣兒。

林擇深被她這小模樣給萌到了。

“小沒良心的,為什麽不說話?啧,又都是讓我一個人說,我都說半天了。想吃些什麽,我帶你去別處轉一轉?最近升學了吧,嚯,馬上都十八歲了成人禮想好要什麽禮物了嗎?”

林擇深停停續續,想把她拉起來,但是時鹿依舊不願意動彈。

“別哭了別哭了,哭得我心都疼了,那麽多來來去去的人呢,還以為我怎麽了你呢。你以前不是挺要強,挺能憋着不掉眼淚的嗎。”

“怎麽一跟我待一起,就總是哭呢,我都覺得我自己是個實打實的混球了。”

說到最後,林擇深沉默了會:“其實..好多人喜歡你呢。”

“我不過是,其中之一。”

“聽話。”

男人絮絮叨叨一直在說,但時鹿的頭也一直沒擡起來過。

林擇深望着她的頭頂,一點辦法都沒有。

恰好一個小白臉從酒吧裏出來,身邊跟着一個美豔的新面孔:“linda,那個給你花錢給你買衣服的老男人,其實家裏有老婆呢。”

油膩至極的男聲,隐隐傳到林擇深的耳朵裏。

一男一女在門口相互-點煙,觸碰敏感地帶。

女人聽完滿眼的不可思議:“哦~那個老男人,他居然有老婆啊?”

兩人之間的對話,原原本本一字不落地傳進林擇深耳朵裏。

林擇深愣住了,他突然一陣滔天的危機感。

少年的臉埋在路燈陰影裏,語氣不複往昔。

“我一直都很好奇,時鹿為什麽會跟你混在一起呢。”

“是你吧,你一直都在騙她。”

林擇深一點一點覺得心髒被無形的手捏攥着。

他看着時鹿,想象着秦放,道貌岸然的小子裝作很震驚的随口一提。

“那個在你身邊的男人,他可以一直都在騙你啊,一如既往,從頭至尾。還真是,令人作嘔呢。”

時鹿呢?她會作何反應?

林擇深不敢往下接着想了。

那是絕對不能被他戳穿的秘密,即便以後暴露,任何一個人告訴她,也決不能是秦放那家夥。

林擇深接受不了。

憑什麽我他娘的為你保守秘密,沒有半點怨怼,到頭來你卻要在我心尖上的人面前告發我。

他兀的攥緊了拳頭。

你在做夢。

***

網吧裏圍着監控,還有躲在門口看熱鬧的人,原本看的正起勁,一瞬間都懵逼了。

小姑娘坐着好好的,林哥也哄得有模有樣,說了什麽究竟,小姑娘就突然像是上了發條,如墜冰窟。

突然就不可置信的擡起頭,然後猛地推開他,嘴裏好像念叨着。

“騙人。”

“你在騙人,對嗎?”

他們林哥态度不明,不鹹不淡的,也不知道又說了什麽,小姑娘發狠似的站起來,然後頭也不回直接要從這裏跑走。

重心不穩從上去的臺梯上差點摔了,林擇深要去扶,時鹿卻像是看見洪水猛獸一樣的,推開他伸過來的手。

作者有話要說:  木木:我選擇自爆

時鹿的心理其實一直也在變化,逃避型人格,慢慢也該敞開心扉了

後面還有一點小虐

感謝各位一直追文的朋友嗚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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