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為誰風露立中宵(九)

“哎,這麽聽話。”李沫詫異笑道,“剛剛對我可沒這麽乖順,硬得很呢。”

李苑這才用力揉了揉李沫的腦袋,皮笑肉不笑:“你都把我家小孩折騰成這樣了,還想怎麽樣,不如我給你賠個不是?”

“不不不,”李沫扯了扯嘴角,看出李苑心情不快,便賠了個笑,借坡下了驢,“別啊苑哥,我錯了,不知者無過,饒我一次。不是你說的戒美人兒了嗎,我就沒往別處想。”

“你該不會是為了他戒的色……?”李沫轉念一想,咽了口唾沫,嘻笑道,“他就是小七?我錯了,哥,我真錯了,我有眼不識堂嫂……”

“少在我地盤上撒野。”李苑拉起李沫的胳膊,不耐道,“出來,別讓堂兄等着。”

“好好好。”李沫一疊聲應了。

路上用手肘戳了戳李苑:“哥哥,何時成了練家子呢?”

李苑溫和自若,不言語,臉上也看不出破綻。

李沫哼笑:“你猜我會不會跟旁人說?”

李苑斜睨他一眼:“我閑來練練箭有何不妥?京城集會在即,我回回露怯你就高興了?”

李沫眼神含笑:“那苑兒天賦算絕世了,只是閑來……練練。”

上閣的雅間裏血腥彌漫,李晟仍舊端坐,神态自若,地上只剩了小福子一個活人,他不開口說話,也不看李晟,靜靜地跪着,等待着終将到來的死期。

李苑跟李沫推門進來,小福子疲憊地擡起頭,無神空洞的雙眼望向二人。

李沫事不關己,挑了挑眉,李苑冷冷望着他。

福子沙啞的嗓音帶着哽咽聲,從頭至尾他只說了這一句話:

“殿下,饒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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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神的雙眼呆滞地望着他們。

“現在知道求饒了,晚了。”李苑正在氣頭上,氣極反笑,“早知今日,何必當初呢。”

李沫輕蔑道:“哼,叛徒而已,也敢讨饒嗎。”

說罷舉弓搭弦,一聲銳利弦響,一箭射穿了小福子的心口,血流如注,小福子緩緩倒在地上,望着李苑和李沫的方向,嘴角溢出血跡,艱難道:

“殿下,饒命……”

李沫抱起弓,瞥着李苑道:“這一箭該苑哥來,沒想到苑哥的箭……也準得很。”

李苑斜睨了他一眼:“你這天才就站在這兒,雕蟲小技哪敢班門弄斧。”

最後一個俘虜也倒在了血泊中,太子爺擦了擦手站起來,走出了上閣雅間。

這趟審問才算結束。

李苑有些焦躁,趁着李晟去換沾染血腥味的衣裳,打了聲招呼離開一會兒。

李沫盯着他匆匆離去的背影,半晌,端起杯酒來,仰頭飲盡了。

好個李苑……

影七靜靜跪在二樓的那間雅室裏,望着已被撤了酒菜收拾幹淨茶桌,想起之前還坐在這裏與自己溫和閑談的世子殿下。

他在世子身邊待了不到一年,就算是之前被狠心推開時,也不曾見世子殿下眼神曾這麽令人恐懼,殿下的目光像寒冰,比他見過的任何一個影衛的眼神都要僵冷可怖,那是帶着威壓和質問的目光。

影七還以為是自己讓世子殿下暴怒了。

影七不敢想自己會被怎麽處置,是送進刑堂責罰,還是幹脆遣送回影宮?

他顧不上背後鹽刑的傷口崩裂的劇痛,一個人靜靜跪在寬闊冷寂的房間裏,等着殿下發落。

他再經過風雨,也終究是個少年,他表情仍然平靜,其實害怕到極點。

數日的奔波已經讓他身心俱疲,身上的細小傷口不算什麽,而背上那一大片鹽刑落的傷口不知道撕裂了幾處,痛得厲害,眼前忽明忽暗模糊,影七雙手撐着地面,額間冷汗一滴一滴落到地上。

背後仿佛有鞭子在狠狠地抽,影七已經意識不太清醒,周身變得昏暗,呼吸時鼻息間都是濃重的血腥味。

他極其後悔,早知今日,他必然放下自尊取悅李沫,向他讨饒,就不會給殿下惹這麽大的麻煩。

他很怕聽見世子殿下對他說:別在我身邊待着,滾出去。他甚至沒有去想他到底做錯了什麽,其實他根本什麽也沒做錯。他只知道一件事,是他害了殿下。

殿下的處境已經艱難至此,今日事罷,後患無窮。

等到聽見李苑的聲音,影七已經跪了半個時辰,渾身的血跡都僵硬了。

透過房門上的影子,影七看見李苑身後跟了一位高大魁梧的男人,沉穩安靜,影七沒見過這個鬼衛,大概正是殿下所說的影初,已經在外執行任務近一年,從沒在王府中露面。

影七像只待宰的小羊,孤獨地跪在房間正中,雙腿控制不住地打顫,手腳冰涼,等待着殿下的處置。

雅間外,影七聽見影初低聲禀報:“華小姐已有身孕了。”

“這麽快……”李苑皺眉道,“你以後就在孔雀山莊落腳,照顧他們母子,凡事有我接應,不必擔心。”

“屬下即刻回程?”

“不,出了點事,你過一陣子再走。”

影初一年未歸,原是被李苑順水推舟安排進了那個江湖聞名的殺手院,其中關卡說來話長,容後再提。

影初聲音沉厚,低聲問道:“殿下可還安定,府中影衛足夠麽。”

“嗯,新添了一個鬼衛,影七。”李苑一邊說着,一邊推門進來。

李苑是真的動了氣,恨李沫拿自己心尖子動刀。

影七也是,居然任憑李沫兒把自己帶走,既不反抗不出聲叫自己救他,被當成玩物險些丢了性命,居然連躲都不躲!

老王爺曾交代李苑,齊王府手握重兵,本就是朝廷忌憚的勢力,萬事三思而後行,不可鋒芒太盛,豔壓衆人,李苑裝出一副與世無争糊不上牆的纨绔相,決不與人争芳,一裝就裝了這麽多年。

情急之下卻出手救他。

剛剛那一瞬,李苑理智全無,他推門時正看見李沫的弓箭脫手,而影七卻挺直了身子準備受死,他承認,他當時什麽也沒想,也來不及多想,一把奪過李沫的弓,回過神時那道箭矢已經出手,與要影七命的那一箭撞開了花。

李苑心煩意亂,只是看見影七即将殒命在箭矢下便失了控,二十年寂靜無波的心竟在那一瞬間泛起了洶湧浪花。他從沒想過,他自己會去保護一個影衛,保護一個應該保護自己的人。

李苑走到太師椅前坐下,叫了他一聲:“影七,過來。”

影七身子一震,僵硬地轉過來,膝行到李苑腳下,低聲道:“屬下知錯。”

“知錯?”李苑揉了揉眉心,疲憊道,“你倒是有主意,幾時與李沫兒牽扯上的,你打算隐瞞到何時?好,這些暫且不提,既知他嚣張妄為,視人命如草芥,他對你下殺手,你為何不躲?為何不來找我?”

影七低着頭,發絲軟垂着,喘着氣盡力用平穩的聲音解釋:“屬下是聽從您的命令……”

“都什麽時候了還想着命令,命令也得有命去執行啊。”李苑更氣他不知惜命,影七緊緊閉上眼睛,屏着呼吸等殿下責罰。

李苑看他垂着眼睑微微發抖,狼狽可憐,無奈伸出手,想安撫安撫受了驚吓的小影衛:“哎好了,沒受什麽傷吧。”

手中折扇一個沒拿穩,輕輕掉在影七身上。

影七被那折扇砸在鎖骨上,打了個激靈,頓時不再說話,跪伏在李苑腳下,眼前不知被什麽模糊了。

他嗫嚅着說:“屬下有罪,請殿下責罰。”

一向冷淡的聲音帶上了哽咽讨饒,李苑心裏驟然一軟,回想自己剛剛說的話,是不是說得太重了。

身旁的高大男人在一旁冷眼旁觀,靜靜看着,影初适時提醒李苑:“鬼衛有影宮掌事教養,若是不懂規矩,就送回影宮重新訓。”

聞言,影七眼神發直,身子僵得像塊木板,指尖顫得厲害,冷汗一滴一滴順着脖頸流下來。

“屬下知錯。”他心中已經絕望,他拼了命從那個地獄裏爬出來,最害怕的是被最敬慕的世子殿下親手再推回無底深淵。

李苑被影七這副惶恐懼怕的模樣惹得心裏更混亂,這麽軟弱求饒的聲音聽不得,一聽便遏制不住地心疼,無奈擺了擺手:

“快去帶他去杏堂看看,身上有沒有落傷,快去。”

影初身材魁梧高大,聽命抓住影七的雙臂,把人給拖了出去。

影七卻以為影初要把自己扔回影宮,臉色白得像一張紙,任影初拖着自己臂膀,絕望地看着李苑,口中已經說不出整句,只是在痛苦地低喃:“殿下,我錯了……”

錯在哪兒?他乖得不像話,把世子殿下的命令當作金口玉言當作聖旨,無條件遵從。

影七被強行拖了出去,他渾身劇烈發抖,渾身的劇痛讓影七胃裏揪緊,突然掙紮甩開影初的禁锢,跪在地上嘔吐不止。

嘔出來的卻是一團一團的粘稠血塊。

影初蹲下身扶着影七,低沉嚴肅問:“你受了傷?”

“不,沒有。”影七強撐着精神,其實已有些模糊混亂了,尋求安慰般抓住影初的衣袖,“殿下會把我送回影宮嗎?”

影初毫無憐惜同情之意,撥開影七攥着自己衣袖的手,語氣公事公辦:“在這兒待着,我去禀告殿下。”

“別去,別告訴殿下。”影七掙紮着拉住他。

受過鹽刑的人,即便僥幸活了下來,其實也不可能再被允許當影衛了。

因為受鹽刑終歸是有個緣由,必然是犯了禁忌大錯才會受此刑罰,便是說明這人心術不正,二則是身體會因為鹽刑留下病根。

他能留下實在是因為影四給他行了方便,影四想為王府留下一個戰力夠強的鬼衛,而他想為世子殿下獻上他的一切。

影七強撐着走到了現在,終于能靠近殿下一點點,而殿下也開始願意接受自己,他不想前功盡棄。

“別、別告訴殿下……”影七拼命抓住影初,突然喉頭腥甜,一口瘀血嘔出來,影七緊緊捂住嘴,跪在地上,再痛苦地倒下去。

“随時向殿下禀告影衛和鬼衛的情況是我職責所在。”影初半點不留餘地,推門回了雅間,禀報影七傷情。

李苑見影初回來,以為是把影七安頓好了,才松了一口一直梗在喉頭的氣。

“醫人來了嗎?小七應該沒受什麽嚴重的傷吧。”這件事牽連太多,甚至會動搖齊王府根基,李苑一直憂心這些,思量應對之策,揉着太陽穴疲憊交代,“先給他上點藥,等會我去看他。”

影初仍舊一臉公事公辦的嚴肅,道:“殿下,影七在嘔血,您去看一眼麽。”

李苑身子一僵,臉色頓時青了,刷地站起來,慌亂間撞開影初的肩膀,匆匆出了雅間。

眼前的景象讓李苑心裏猛然揪緊擰成了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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