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8 為誰風露立中宵(八)

影七被拖進了二樓躍金閣的雅間,李沫随意踢上了房門,緩緩走到茶桌旁坐下,褪下外袍,露出一襲張揚的深紅蝶紋衫,抱着鹿角長弓悠哉跷起長腿,微揚着下巴,瞥了一眼影七,腳尖在自己腳下的地面點了兩下。

兩個暗衛松開了影七,影七站在李沫面前無動于衷。

“李苑沒教過你規矩嗎。”李沫敲了敲桌面,嘴角揚起來,“既是侍衛,便是侍候主子舒心的,苑兒脾氣太軟,那我替他管教管教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夥。”

影七仍舊微低着頭,神情冷淡。

身後兩個暗衛已經隐約發覺,這少年脾氣隐忍固執,冷漠平靜,又似乎只對他自己的主子恭敬順從,恐怕并非侍衛,應該是個暗衛。

但暗衛影衛一行裏有個不成文的規矩,只認一主的必穿影衛服,這是歸屬和權力的象征,是主人所有物的證明,不論自己是何身份,若不想和對方翻臉,就絕不能貿然動對方的影衛。

用江湖話來說,就是打狗還要看主人,影衛是主人鷹犬,本身就是一種如同領地般的權威。

若穿的是侍衛服,便意味着他只是一個普通的奴仆,或主人心血來潮的玩物,可以随意當作一件東西丢棄,或是轉手送人。

一字之差,天差地別。

李苑從沒了解過影衛這一行的門道,相比之下,在兵将武夫堆兒裏玩到大的李沫卻一清二楚,他故意鑽這規矩的空子,李苑即便知道了也無話可說。

甚至連影七自己未曾多想過這些,直到自己被身後兩個暗衛狠狠踢在膝窩上,被強壓着跪在李沫面前時,才猛地想起從前影五告誡過自己的那番話,當時他并沒放在心上。

影七甚至毫不掙紮,他不确定這個與自家殿下平起平坐的嶺南王世子是敵是友,更重要的是之前殿下親**代過自己:來人身份貴重,需謹言慎行,不必多說話,不要過多顯露身手。

膝蓋硌在堅硬冰涼的石磚上疼得麻木,影七眼睛也沒眨一下,靜靜跪在李沫面前,等着他随意發落,無論如何是影七得罪了他,對方身份尊貴,略施懲戒無可厚非。

李沫看着影七這副被迫順從備感恥辱的樣子,揚起嘴角笑起來,長弓在指間靈活地轉了兩圈,弓尾的鹿角猛地打在影七肩頭,看似沒什麽力道的一下打得影七身子驟顫,頓時肩頭劇痛,整個臂膀都麻木了。

“把肩膀張開,跪得這麽不雅,是在給你主子丢面嗎。”李沫輕擡起那把弓,抵在影七下颏上,強迫着他把頭擡起來看着自己。

影七被迫擡頭,聲音微啞,口是心非道:“小人不識公子身份,是小人的過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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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未說完,那長弓忽然從下颌抽走,在李沫指間打了個轉,再一次猛地打在影七背後。

他背後還有鹽刑留下的深傷,平時即便不碰也時常疼得厲害,更何況這帶着懲罰力度的狠狠一下,影七當即雙手撐地跪伏在了地上,渾身痛得痙攣抽搐,整個身子縮成了一團,嘴裏痛苦地吸着涼氣。

“這麽脆?不說我還以為是個小姑娘,才這兩下就受不住了?”李沫收了弓,跷起腿,一把抓住影七半束的頭發,狠狠把人揪了起來,拖到自己面前。

“小子,你主子太寵你了,當初我熬暗喜暗悲他們四個的時候,比這些手段都重得多得多。”李沫看了一眼按着影七的兩個暗衛,“你主子親自訓過你嗎?哦,我忘了,百無一用是書生,他根本拿不起鞭子。對,光是沖着你這張白淨的面皮兒,苑兒也舍不得下手啊。”

剛剛那一下牽動了舊傷,鹽刑傷及肺腑,又被猛地牽扯開,影七嘴角滲出血絲,耳朵裏尖銳嗡鳴,冷汗直流。

“只是個侍衛而已……苑哥不會吝啬送給我的吧。”李沫托着腮露出一絲調笑,“底子還不錯,可造之材。我好久沒熬過暗衛了,手有些生了,沒想到這兩下打得有這麽重麽?”

影七掙紮起身,忍着渾身鑽心的疼痛跪直了身子,語氣強撐着沉靜:“小人是世子殿下貼身影衛。”

李沫冷笑:“我只聽說過貼身侍衛,都貼身了……還敢叫影衛嗎……”

影七無可解釋,心裏謹記着殿下的交代,不要得罪這二位天潢貴胄,不能反抗,便只能默默承受。

李沫緩緩起身,悠哉踱步,看了看牆上挂的幾幅名家墨寶,終于還是拿起了朱漆長弓,挑了支羽箭,對準了影七,弓弦拉緊發出吭吭的弦響。

“之前躲得那麽快,我還沒看清你的招式,來,再讓我看看。”談笑間,李沫手指霎時一松,羽箭毫不留情地朝着影七眉心飛射而去。

影七咬牙強忍着背後的劇痛,本能地仰身後翻,看似冷硬的身子軟折貼到地面,迎面而來的一箭擦着影七發絲飛過,深深插在影七背後的牆壁上。

背後的傷口再一次被劇烈撕扯,甚至已經有血絲浸濕了衣裳,影七翻身跪伏在地上,拼命忍耐着。

暗喜暗悲兩個暗衛在一旁垂手看着,心裏也為這少年捏了一把汗,自家主子殘忍性子無人不知,他們也只能靜靜等着,萬一主子哪一箭射偏了,好及時把那孩子救下來,就算是侍衛,也是李苑殿下的侍衛,真把人弄死了,這場面可就不好收拾了。

李沫啧了一聲,一連四道羽箭搭在弓弦上,對準影七,心裏暗暗賭着,非要看出這少年的真正實力不可,才能猜出李苑到底是從何處招攬的高手,用什麽手段訓出的影衛,齊王府從李苑出生以後便隐藏鋒芒,手握兵權卻急流勇退,到底是真是假。

影七連躲過幾箭,身上被擦出了好幾道傷口,卻無論如何不敢使出迷影步。

迷影步而并非影七師父江霓衣傳授,而是宮主自創的一種極難修習的影宮迷影步,躲避暗箭利刃的絕招,常人根本無法領悟,除非天賦身法驚人,且有輕功底蘊。

影宮宮主僅僅傳授給了影七一人,并告誡他,絕不允許在皇室王族面前顯露此功夫。

若他人辨別不出尚好,一旦被行家識破,一向隐秘的影宮就會徹底暴露在世人眼中,影七不能冒這個險,更不會違背“不可暴露實力”的命令。

背上疼痛愈演愈烈,影七漸漸體力不支,恍惚間右手一緊,袖口被羽箭深深釘了在牆壁上,影七貼着牆壁動彈不得。

而李沫箭術過于精湛,以至于瞄準的時間太短,并沒料到影七會被釘在牆上,順手一松,那道羽箭便迎着影七心口飛了出去。

影七目不轉睛地盯着朝自己急速逼近的箭矢,若再不用迷影步躲避,絕對必死無疑。

可影七在生死間仍舊毫不猶豫地選擇聽從李苑的命令。

見他并不躲避,暗喜暗悲臉色驟變,飛身沖向影七,想截住那道失手的利箭,距離太遠,箭頭觸及影七心口時,兩名暗衛尚有一步之遙。

箭矢出手時李沫便心知自己失手,心裏顫了顫,死個侍衛而已,賠他一個就行了,苑哥總不至于因為個奴才跟我翻臉吧。

千鈞一發之際,耳側傳來一聲箭矢破空的氣響。

兩名暗衛離得最近,羽箭破空的氣響擦着耳邊飛過,箭身上蓄着極強的氣勁,持弓人必下過苦功,沒有數年的沉澱絕射不出這麽淩厲的一箭。

他們都以為這一箭是李沫射/出來的,可李沫的箭術詭谲華麗,頗有炫技的意味,這一箭卻絲毫不拖泥帶水,徑直撕裂了空氣,恍如一道白光,霎時已至影七面前。

李苑站在門口,手中拿着從李沫手裏奪過來的鹿角弓,雙指間夾着一支羽箭,眼眸微眯,拉弓的手背上青筋凸起,弓弦吭吭繃緊,剎那間羽箭離弦飛射,整個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影七只覺眼前爆出了一團火星兒,兩支羽箭铿然相撞,精鐵的箭頭爆響,飛濺出無數火花,那道橫空出世的羽箭斜着架開了李沫要命的一箭,吭的一聲,斜插在影七耳側牆壁上,削去了影七一縷淩亂發絲。

李苑緊皺的眉頭漸漸松開,把長弓扔還給李沫。

李沫瞪大了眼睛,驚詫地看了一眼這位一直自诩閑人書生的堂兄。如此迅疾精準,力道極猛,箭術之精恐怕不在自己之下。

影七也愣住了。他也一直以為殿下只是一位溫和纖弱的公子。

半晌才想起把袖口從牆壁上扯下來,匆匆跪在李苑腳下,不敢多言。

完了。

即使撿回一條命,影七臉色煞白,指尖微抖,因為緊張而滲出的冷汗打濕了發絲。

“屬下有罪。”影七顧不上自己遍體鱗傷,慌張淩亂地請罪,他知道這次事情鬧大了。

一向以閑适慵懶的面貌示人的世子殿下,李苑有意藏鋒露拙,今日卻為了救影七一命讓人翻覆了印象,不知道會惹出多少是非。

李苑按着李沫的肩頭道:“沫兒,你也有失手的時候啊。這是我最近新得的小伴兒,正寵着,玩死了我得心疼好一陣子。”

語調溫和,卻也能聽出有些不悅。

李苑善與人交,若他人在他臉上看出不悅了,那便是極其的不痛快了。

“咳,我還以為只是個侍衛。”李沫假作咳嗽,掩飾難堪神色。“你這小心肝兒招惹了我,我教訓了一番。苑哥還喜歡這種口味?明明從前吃的都是些軟嫩的小兔子。”

“招惹了你……有這等事?”李苑挑了挑眉,并不問緣由,伸手擡起影七蒼白的臉看了看,影七嘴角滲着血絲,臉頰上落了一道輕微的擦傷。

影七緊張地睜着眼睛,仰頭望着李苑,大概是因為害怕而微微發抖,扶着手臂的擦傷順從地跪在李苑腳下。

李苑蹲下來打量他周身,确定身上沒有什麽嚴重的傷,緊揪着的心才松懈下來,悄聲在影七耳邊道:“不怕,去之前那個雅間裏等我。”

影七像只受驚的小鹿,揚起驚惶的眼睛望着李苑,睫毛上沾着冷汗,撲簌簌顫抖,啞聲應了聲“是”,膝行退了幾步,忍着渾身劇痛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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