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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保健功效顯著,江可舟晚上睡了個好覺。大約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晚他又夢見了跟葉峥的初次相遇。只是這一回夢裏多是碎片場景,斷斷續續如霧裏看花,連之前那種令人頭皮發麻如影随形的恐懼也不真切了。
大概時過境遷,傷痕終于開始結痂。
城北舊城區的東南角上堆砌着幾棟破破爛爛的筒子樓,違章建築和垃圾堆到處可見,樓間距窄小的可憐,老舊電線和晾衣繩把僅有的小塊天空切割得支離破碎。年久失修的水泥路面崎岖不平,三步一小坑十步一大坑,別說普通人,野狗在上頭跑都容易崴腳。
這裏陰暗、髒亂,住滿了沒人養的老頭老太太和窮的叮咣亂響的無業游民。它像一個陽光照不到的陰溝,貧窮與細菌伴生,潮濕發黴的氣味留駐在每個角落,似乎也烙在每個人的靈魂上,這使得他們走在人群中都要低眉垂首,仿佛與生俱來地矮人一等。
相比其他沒人管的野猴兒,幼年時的江可舟簡直是陰溝裏的一朵奇葩。他在筒子樓裏住了十來年,除了比同齡人清瘦一些之外,長得竟然很茁壯。他的衣服舊卻整潔,口袋裏總是裝着一塊幹淨的手帕;性格溫和,學習成績也很好,從不跟那些咋咋呼呼的小崽子一起翻牆蹚水,每天準點回家幫他媽做飯。
江媽媽溫柔而賢惠,每天都把家裏打掃得幹淨整齊——哪怕這個破樓四處落灰、玻璃永遠擦不幹淨。她是個好妻子好母親,但她只有一條腿。
她二十三歲那年出了車禍,右腿自膝蓋往下被截肢,當時已經談婚論嫁的男友不願意要個身有殘缺的妻子,家裏人怕她嫁不出去,便急急忙忙地給她找了一個大她十歲的工人。結婚頭一年就有了江可舟。
從能記事起,江可舟就沒見過他爸清醒的模樣。
他爸每天的工作就是抽煙喝酒打麻将,把家裏搞得烏煙瘴氣,對他們從來沒有好臉色,對江可舟說得最多的一句話是“讨債鬼,滾一邊去!”
江可舟不是沒怨恨過,孩子的恨甚至比常人能夠想到的更持久濃烈。有好幾次他躲在廚房裏,隔着一道門聽外面鼾聲震天,手裏緊緊地攥着菜刀,拼命克制着沖出去宰了那個被酒泡糟了的禽獸的欲望。
有一次他氣得太厲害了,手抖得抽筋,菜刀沒拿住,一下子掉下來砸在腳背上,鋒利刀刃瞬間給皮肉開了一道深可見骨的口子。江可舟剛開始都沒感覺到疼,鮮血湧出來時他一低頭,看到血把地面染得通紅,那些在他胸中鼓噪湧動、幾乎要破膛而出的激憤,一息之間突然平靜了下來。
怔愣只有一瞬,疼痛很快開始蔓延,占據了全部感官。他站不住了索性就靠着牆滑坐在地上,抱着腿愣愣地看傷口,越看越困。他那時已經不小了,一邊眼皮打架一邊心想:“要是我死了,是不是就沒這些事了?”
江可舟好奇地伸手蘸了點血,在指尖撚開,甚至還聞了聞。可惜這會兒廚房裏都是血腥味,什麽也聞不到。他盯着自己手上被血暈染的指紋,出于講衛生的好習慣,下意識想找個東西擦一擦,于是回手從口袋裏摸出了手帕。柔軟織物觸碰到掌心的剎那,一個驚雷般念頭突然在他腦海中炸開——
他要是死了,他媽怎麽辦?
江可舟狠狠地一激靈,背上頓時出了一層冷汗。
直到這時他才找回了遺失已久的恐懼,用力拉開廚房門,以一個十歲孩子能發出的最大聲音,撕心裂肺地哭喊起來。
除了兒子,江媽媽已經沒什麽能指望的了。她被江可舟的傷吓得半死,還是個小豆丁的江可舟倒反過來安慰她。此後母子兩人相依為命,專心過日子,俨然把他爸當成了一團只會瞎嚷嚷的空氣。
可惜好人不長命。江可舟十五歲那年,江媽媽感冒發高燒轉成了肺炎。她本來就體弱,又積年操勞,身體徹底被病痛拖垮,病情時好時壞,到底沒撐過當年的冬天。
江可舟和他那難得清醒一次的爹一起料理了後事。他母親生的平凡死的安靜,能記得她、來看她一眼的人不多。她的去世對其他人來說就像葉子落在廣闊水面,激不起半點漣漪,只在江可舟的世界裏醞釀成一場風暴。
喪事結束後,十五歲的少年收拾好母親的遺物和微薄的葬儀,他們沒什麽東西,一個小紙箱就足夠裝下所有家當,江可舟抱着這個紙箱,離開了他人生中的第一個家。
他走的時候毫無留戀,尚且稚拙的背影帶着死不回頭的孤勇。一條坑坑窪窪的窄巷子,生生被他走出了風蕭水寒的悲壯。
此後六年,江可舟再沒回來過,他與“家庭”唯一的聯系只剩下舅舅王義。而這份牽連也僅限于江可舟念高中時在路上偶遇,舅舅看他過得實在辛苦,瞞着舅媽偷偷塞給他一百塊錢。
他靠着積蓄和打工的錢讀完高中、考上大學。腳上的疤已經淡了,他一看到便會想起那年恨得十分幼稚的自己,舊事并不令他刻骨銘心,只是覺得好笑:這世上誰離了誰不能活呢?活得如何都是各憑本事罷了,怨不到別人身上去。
江可舟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只是麻煩像長了腿一樣不肯放過他。他在外地上學,有天突然接到舅舅王義的電話,語氣焦急,說他爸不好了,催他抓緊回去看看。江可舟好幾年沒回過家,也不知道他父親情況究竟如何。按理說這麽多年雙方不通音信,別說親情,見了面都不一定能認出對方。可畢竟還有個法律上父子關系擺在那兒,若他爸真有什麽事,江可舟就是刻意躲也躲不開。
到家那天是四月一日,天氣陰沉,他坐了半宿硬座從外地趕回來,颠得渾身骨頭都快散架。城市日新月異,沿途街景變得陌生起來。江可舟循着記憶裏的路線摸索到筒子樓,這裏倒是沒怎麽變——實在是破到極致、沒法更破了。
當年死不回頭的孩子如今已長大成人,他大概是這片棚戶區走出的最高學歷,周身氣質與周遭環境格格不入,倒像個誤闖禁地的異類。故地重游,江可舟沒心情傷感,他離出人頭地還差得遠,這地方又沒有什麽值得懷念的,故此他只是在巷子口略站了站,辨認清楚哪裏是自己以前住的舊樓,便徑直朝那邊走過去。
年久失修的樓梯髒的不成樣子,別人家裏電視洗衣機的聲音亂糟糟地混成一團大合唱,還有鍋碗瓢盆剁餃子餡等的打擊樂伴奏。江可舟走上四樓,東側一戶的門上挂着不知那年的破舊春聯,老式木門外裝了一層鐵栅欄門,一摸一手灰。
王義交代過江父沒有搬走,也一直在家,江可舟不疑有他,于是直接去敲門。敲了半天也沒人應門,江可舟只道江父出去了,正打算下樓時門突然從裏面打開,一個高大的陌生男人站在門口,滿懷警惕地問:“你找誰?”
江可舟知道江父好跟人打牌酗酒,還以為他是江父帶回家的朋友,便問道:“江宏偉在家嗎?”
那人眯着眼上下打量他一番,狐疑地問:“你是江宏偉的兒子?”
江可舟不願多話,點了點頭。
男人側身讓出一條縫隙:“進來吧。”
老樓的室內設計很奇怪,玄關與一道窄窄的過道垂直,而不是正對客廳。外面人進門第一眼看到的是廚房門和一堵牆,是以等江可舟走進屋子裏意識才到不對。他反應奇快地轉身要往外沖,可惜已經來不及了。
跟在他身後的男人一腳踹在他的膝窩上,江可舟一個踉跄,沒站穩直接在客廳水泥地面上請了個安。
後面的男人欺身上前反扭住他的雙臂,将他牢牢地按在了地上。
客廳裏坐了好幾個不似善類的男人,都是兇神惡煞的面相。屋子裏烏煙瘴氣,除了幾把塑料椅子,空蕩蕩的幾乎與毛坯房無異。江宏偉鼻青臉腫地被綁在暖氣管子上,右手不知被什麽砸得血肉模糊,見江可舟進來啞着嗓子喊起來:“宋哥……宋哥!我手頭是真沒錢,您再寬限幾天,我一定能弄到錢!我去把房子賣了!”
被他稱作宋哥的男人大約四十,小眼厚唇,剃了個青皮,聞言冷笑起來:“就你這豬圈?姓江的,你是不是不記得欠了老子多少錢了,啊?”
站在江宏偉旁邊的男人立刻在他背上補了一腳,江宏偉嚎得驚天動地,不住求饒。
“小子,”宋哥走到江可舟面前,踢了踢他,“要怪就怪你命不好,誰讓你沒投個好胎,攤上這麽個死鬼老爹呢?江宏偉從我這借貸賭錢,欠我六十來萬。”他低頭盯着江可舟的眼睛說:“我按規矩廢了他一只右手。這老王八蛋不中用,小子,父債子償,你得替他還錢。”
江可舟從高中起就算一只腳踏進了社會,他對這類事早有耳聞,當即明白了宋哥的意思,內心打了個突,面上卻還勉強維持着鎮定:“宋哥……我鬥膽叫您一聲宋哥,家裏的情況您也看見了。別說我跟他早就沒什麽關系了,就是有關系,這錢一時半會兒也不好湊齊。您能不能再寬限幾天、讓我們想想辦法?”
宋哥在他面前半蹲,煙頭對着他虛虛一點,皮笑肉不笑地輕聲問:“小子,忽悠我呢?”
他軟硬不吃,江可舟頓時出了一身冷汗,腦子幾乎轉不動了:“那您想怎麽樣?”
“你們家什麽樣我清楚得很,”宋哥拍拍他的臉,“所以這不是讓你回來了嘛。沒錢,有人也可以。”他手上用力,把江可舟的扭到一邊去,站起身點了一根煙,對按着江可舟的那人說:“綁好了,蒙上眼,給他打一針。”
還沒等江可舟想明白宋哥話裏的意思,後頸突地傳來一陣劇痛。針頭刺穿薄薄的皮膚,往他身體裏打進了半支不明液體。幾分鐘後無法抑制的困意潮水般漫湧上來,江可舟腰腿一軟,這才意識到對方給他打了麻醉劑之類的藥物。他死死地睜大眼睛,目眦欲裂,卻擋不住強烈發作的藥效,一頭栽倒在冰冷的水泥地上。
宋哥狠狠地抽了口煙,在地板上撚滅煙頭:“走,帶上他,去孫老板那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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