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在葉峥的挾恩圖報下,江可舟當晚做了四菜一湯。葉峥稍一留意,就能看出全是他喜歡的口味。他後知後覺地在一桌家常菜裏嘗到了久違而熟悉的、“被別人放在心上”的滋味。短短數息之間,多年漏風的心仿佛被人不動聲色地合上了窗戶,一時間将凄風苦雨和五光十色全都隔絕在外,只剩滿腔溫暖平靜的惘然。
江可舟的手藝算不上頂尖,做出來的全是家常味道,唯一的優勢在于“熟能生巧”。窮人的孩子早當家,做飯對他來說并非難事,只是上學時吃飯都在食堂解決,廚藝沒有用武之地。還是在江可舟畢業搬出來住之後,有時候葉峥應酬太多,喝完酒胃不舒服,又挑嘴得厲害,這不吃那不吃的。江可舟沒辦法,橫不能眼睜睜地看他餓死,只好慢慢把做飯這門手藝撿起來,從此除床伴外又多了一重身份,廚娘。
葉峥這頓飯吃的舒服而窩心,江可舟倒是沒覺察出他細微的不在狀态。吃完飯,葉峥将空盤和碗摞在一起,正要端去廚房,卻被江可舟半途截下:“我來吧。”
葉峥不怎麽情願地松手,看起來對那幾個碗頗有點依依不舍,不知道的還以為他對刷碗事業愛得十分深沉。
他不是不會,只是家境使然,平時無需他動手,自有人将他的衣食住行打理的井井有條。也是在江可舟住進這幢房子以後,有一次吃晚飯時開着電視,兩人燈下對坐,正好聽見某個連續劇裏飄來一句:“做飯的人不洗碗,洗碗的人不做飯。你瞅瞅你,整天就知道好吃懶做游手好閑……”
江可舟被莫名戳中了笑點,噗地笑出聲來。
葉峥無奈地看着他,掙紮了一會,說:“行了,我知道了。”
此後家裏的洗碗活計就全落了葉總身上。葉峥還從沒遇到過這種跟包養包得跟過日子一樣的情況,他認真思考了一下,認為一切都要歸咎于那時氣氛太溫和,兩人之間的隔閡近乎透明。他願意放下身段去洗碗,不過是為了讓那人難得出現笑容的臉上多保留幾分笑意。
昔有周幽王烽火戲諸侯,肯愛千金輕一笑;那麽如今他屈尊洗兩個碗,又有什麽大不了的呢?
然而現在江可舟卻低眉順目地從他手中接走了碗筷,這個客氣的舉動一下子将他排除在外。兩個人用了幾年時間,好不容易搭起的一層岌岌可危的溫情,卻在一夕之間落回了冰天雪地的原點。
屋子是暖的,燈火也是暖的,可人心一旦冷了,要怎麽做才能回暖如初?
江可舟放在茶幾上的手機突然響起來,他在廚房裏聽見鈴聲,正要沖掉滿手泡沫,只見葉峥拿着手機走進來。屏幕上來電顯示是蘇達,葉峥問:“接嗎?”
江可舟愣了愣,條件反射地點頭,葉峥便把電話接起開,随手将聽筒放在他耳邊。
廚房空間很大,可兩個人同時往這裏一站,卻莫名擁擠起來。尤其是葉峥就站在他身後,一手撐着料理臺,一手替他舉着電話,身形高大,仿佛把他圈在了懷裏。這個認知讓江可舟心裏突地一跳,不知為何有點發慌。恰好這時蘇達的大嗓門響起來:“喂,小船兒,最近忙什麽呢?”
江可舟手中半碗水沒端穩,一下全潑在葉峥手上。
葉峥:“……”
他擡起濕淋淋的左手,握住某人僵懸在半空的手腕,推回到水龍頭底下,對他做了個口型:“專心。”
“哦,在。怎麽了?”
蘇達聽他那邊傳來嘩嘩的水聲,奇怪道:“你那兒什麽動靜?”
“刷碗呢,找我什麽事?”江可舟把兩個碗沖幹淨,開始洗盤子。葉峥就像一只黏人的大型犬,若即若離地貼着他後背,默不作聲地跟他一起聽蘇達的電話。
“這不是快到年底了嗎,幾個老同學前兩天聯系我,尋思着要在年前開同學聚會。前兩年他們幾個在S市,有時候會聚一聚,不過人不齊。今年好多出國的都回來了,打算攢個大局。你來不來?”
江可舟:“唔,天太冷,懶得動。”
蘇達:“哎喲,看把你懶的。光喘個氣就要把您老累死了吧?”
江可舟:“你們去玩吧,我跟他們本來也不太熟。”
蘇達:“不熟沒關系,你還有我呀寶貝兒~”
葉峥:“!!!”
這王八蛋當他是死的嗎?!
內心暗搓搓不滿的葉總圈住江可舟的腰,把下巴重重地墊進他的肩窩裏。
江可舟心累地轉頭做口型:“別搗亂。”
又對蘇達說:“少扯淡。”
“哎,機會難得,來玩玩呗,”蘇達熱情地忽悠道,“這都是當年課上一起抄作業的革命友情啊。聽說翔哥小曹回來了,你要是不去,回頭我讓他倆八擡大轎親自來請你。”
江可舟遲疑片刻,實在不好拂了好友的面子,只得妥協道:“好吧,時間地址發給我。辛苦你了。”
蘇達笑道:“跟我還客氣什麽,就這麽定了,你等我消息。”
江可舟把洗好的碗盤放進櫥櫃裏,擦幹流理臺上的水漬。葉峥注意到他自從放下電話後,眼角眉梢都沉郁起來,目光散漫而悵然,像是發呆,又像是懷念。廚房裝着暖黃色的吸頂燈,他的側臉在燈光下蒼白幹淨,卻過早地顯出疲憊的神氣,仿佛深陷于人世間煙塵種種,看透了卻參不破,只能一任沉淪,無法自拔。
葉峥不願在江可舟想事情的時候打擾他,跟着他前腳後腳地走出廚房。等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說:“累了一天,早點休息吧。”
江可舟被他一聲叫回了魂,這才意識到自己把葉峥晾到一旁好久。這種情況在以前非常少見,只要葉峥想,他的存在感會強到具有侵略性的程度。而且他記得葉峥非常讨厭別人面對他的時候不專心,今天居然能容忍他到現在,真是怪不容易的。
“哦,好。”他答應着,“那你……?”
葉峥端坐在沙發上,催促道:“去洗澡,等你睡下我再走。”
江可舟下意識地想要推辭,被他一個眼刀釘住,再也張不開嘴,只好讪讪地轉身進了浴室。
他今天确實很累,而葉峥陪着他折騰了一場,想必也輕松不到哪裏去。江可舟迅速沖完澡爬上床,只盼着葉峥趕緊走。在卧室這種地方,他多少還是有點怕葉峥,畢竟這裏的回憶最多,而且有些并不算愉快。
床墊吃重,微微向下凹陷。葉峥關掉床頭燈,在一片昏黑裏注視着江可舟的臉,即使看不清,還是能感覺他在刻意向後縮。他忍了又忍,終于沒忍住,問:“就這麽怕我?”
江可舟立刻不動了。
“算了,”葉峥話一出口就後悔了,說,“睡吧。”
江可舟突然說:“謝謝。”
葉峥沒什麽情緒起伏地道:“飯我已經吃過了,不用說第二遍。”
江可舟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聲,停頓了許久,久到葉峥以為他會就此打住話頭時,他才十分艱難地開口說:“不光是你幫了我。嗯,我大概很久……沒被人擋在身後過……”
他實在是不善于直白地表達感情,一句話說得晦澀難懂。久不以真心示人,從一把餘燼裏扒拉出還帶着點體溫的火星,對他來說無異于剖開肝膽置于昭昭天日之下。葉峥不知道他這句話背後的掙紮,但他頭一次從江可舟嘴裏聽見這樣一句近似撒嬌的示弱。像一只拒人千裏之外、不讓摸也不讓抱的貓終于主動低下頭讓人摸摸耳朵,把自己的領地向他敞開了一條縫——
今晚的寒風、鬧劇、懷疑和無休止的忐忑,忽然都有了意義。
葉峥隔着棉被輕輕拍了拍他,俯下身湊近他耳邊,鼻息吹着耳後脖頸,纏綿灼熱得仿佛情人間的呢喃,聲音壓得極低:“不用謝,寶貝。”
江可舟剛卸下的铠甲還沒來得及武裝回去,就被這人乘虛而入。他半邊身子登時酥麻,腦海裏警鈴大作,正要躲開,極其克制溫柔的一吻卻驟然落在他額頭上。
“別躲,”葉峥含着笑意的聲音響起,“就這一下,不鬧你了。”
“我明天出差,讓小劉先接送你兩天,上下班別再被人堵了。”他慢條斯理地将被子拉高到江可舟的肩頭,“至于同學會,願意去就去散散心,不想去就不去。我不逼你,沒人能逼你,用不着給他們面子。”
“好了,睡吧。我陪着你。”
失眠是江可舟的老毛病,嚴重的時候連挂鐘秒表滴答都能吵得他睡不着覺。跟了葉峥之後,居然改善了不少。多數情況下是做到筋疲力盡,直接兩眼一閉昏睡過去;或者蓋棉被純睡覺時,多翻幾次身就會被葉峥抱過去,一下一下順着他的後背,像哄鬧覺的小孩兒。也許有人陪着,潛意識裏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很快就能迷迷糊糊地入眠。
不知道葉峥是不是安眠藥成精,江可舟幾分鐘前還覺得自己情緒波動太大,生怕晚上睡不着。幾分鐘之後,已經困得睜不開眼了。
葉峥在黑暗裏一動不動地坐着,直到确定他睡熟了,才輕手輕腳地離開卧室,關門落鎖。
他開車回住處的途中給司機打電話安排日程,隐約牽挂最終在空曠長夜和萬盞華燈裏落地成型。
随手打開的車載音響裏,款款流淌着熟悉的曲調——
“應該怎麽愛,可惜書裏從沒記載,
終于摸出來但歲月卻不回來。
不回來,錯過了春天,
可會再花開。
一千種戀愛一些需要情淚灌溉,
枯毀的溫柔,在最後會長回來。
錯的愛乃必經的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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