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如果今天葉峰招惹的是別人,方明輝看在兩家交情的面子上,自然能替他圓回來;可好巧不巧,葉峰出門前沒看黃歷,招惹的人裏偏偏有一個江可舟,真要讓葉峥知道,葉峰的好日子也別想過了。
葉峰嚣張歸嚣張,但膽子還沒大到在兩個哥哥面前造次。當年他媽宋婕領着五歲的葉峰進門時,葉峻即将結婚,葉峥馬上要讀大學。面對這個從天而降的弟弟,但凡葉峻葉峥稍微狠心一點,恐怕葉峰今天就沒機會站在這裏跟他們叫板了。
葉峻如今的平和氣質是娶了孫清寧之後才慢慢收斂下來的,沒結婚時行事專斷作風冷酷,如同他名字的真實寫照;葉峥從小看着沉穩有度,實則城府頗深,而且他母親去世得早,整個人基本是一個大寫的六親不認。兩個人誰都不是善茬,當年要對付一個話都說不利索的小崽子,實在是易如反掌。
那一年兩人在書房談事的時候,葉峰其實就躲在書櫃裏打瞌睡。他膽戰心驚地聽着自己的名字從兩個哥哥口中輕飄飄落下,不帶感情地,仿佛只是在談論一件突然多出來的東西究竟該往哪裏擺。
他的小命就在兩人言語搭就的懸崖邊緣走了一圈,葉峻原本想把他送到國外,再随便搞個事故了事,好在葉峥手下留情,勸葉峻婚事在即,沾這種事不吉利,放他一馬就當積德了。當時宋婕初入家門,立足未穩,也幸虧葉峰那時已經長到五歲了,算是個小人,葉峻和葉峥心存憐意,不忍下狠手。他要是還在娘胎裏,估計不一定能活到落地的時候。
這場書房密談給葉峰留下了極深的心理陰影,導致他後來很長一段時間見了葉峻或者葉峥都要繞着走。後來長大懂事了,才明白那些話分明就是故意說給他聽的。否則以他大哥二哥的謹慎,在談關于他的事情時,怎麽可能不事先确定他一定被排除在外?
至此,葉家三兄弟在無形之中達成了平衡。葉峻的集團掌門人地位不可動搖,葉峥單獨接掌了西華集團規模第二大的娛樂産業,這兩人之間的同盟堅不可摧。葉峰游離在核心之外,他願意當個吃穿不愁的少爺也好、願意在某個新的領域施展拳腳也罷,只要不打西華集團的主意,沒人會阻撓他。
葉峰很清楚,自己這些年揮霍嚣張的資本,甚至方明輝肯好聲好氣地與他說話,全是看在他兩個哥哥的面子上,是對他這些年安分守己的獎賞與鼓勵。眼下要他對江可舟服軟,實際上還是向他二哥低頭。
“想明白了?”方明輝瞅着他,“想好了我把人家請過來,你态度誠懇點。”
中二少年葉峰感覺十分丢臉,不耐煩道:“知道了。”
方明輝笑眯眯地來到江可舟旁邊,道:“江少,借一步說話。這邊請。”
江可舟跟着他走到大堂無人處,葉峰早就等在那裏,直勾勾地瞪了他兩秒,随後擰着眉頭,梗着脖子,粗聲粗氣地說:“抱歉。剛才是我不對。”
江可舟用腳趾頭想也知道自己是借了誰天大的面子,哭笑不得地說:“葉先生不用這樣,一場誤會而已。”
方明輝把胳膊往葉峰肩膀上一搭:“嗨,大水沖了龍王廟,大家都是一家人,有什麽呀?小峰給你江哥賠個不是,今兒這事就算過去了。”
“好了,好了,”江可舟聽見“一家人”尴尬得不行,擺了擺手,“我朋友們也是一時沖動,剛才多有得罪,葉先生別放在心上。”
葉峰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又咽了回去。過了一會兒才有些不自在地道:“沒事我帶人先走了。”
方明輝和江可舟對視一眼,知道這是他主動退讓的表示,方明輝立刻笑起來:“好孩子,以後有空常來玩,下回方哥陪你喝酒。”
葉峰蔫頭耷拉腦地應了一聲,又磨磨蹭蹭地轉向江可舟。江可舟想了想,朝他伸出手:“心領了,多謝。”
葉峰瞅着那只纖長有力的右手,幹巴巴地笑道:“咳、不客氣。那什麽,握手就算了……我怕某些人泛酸,再一刀劈了我。”
江可舟萬萬沒想到居然被這小兔崽子反擺了一道,原地愣住了。在旁邊看好戲的方老板當即笑成了狗,假模假樣地在葉峰的肩膀上拍了一巴掌:“瞎說什麽大實話!”
虛僞。
這場争執最後以葉峰的退讓告終,除了蘇達略約猜出點內情,其他人全是一頭霧水,被江可舟編了幾句瞎話岔過去。方明輝親自把一行人送進樓上包間,安排好後江可舟又出來單獨跟他道了謝,随後趁機脫離大部隊,先行退場了。
他坐上出租車才給蘇達打電話,解釋說自己再待下去太尴尬,為了避免揣測追問幹脆提前避開。這事涉及隐私,蘇達也不好多問,只得讓他注意安全,到家了記得說一聲。
天寒地凍的深夜裏,偌大的公寓被燈光照亮。空蕩蕩的孤獨就像澆在頭上的一盆冷水,從無數熱鬧與歡笑中驟然跌落人間。
屋子太大了,總是顯得很空,精裝修也裝不出人氣來。或許在不開燈的時候,蒼白月光照見的才是它真正的模樣:空調卷起朔風,洗手盆盛滿秋雨,大理石地面上荒草瘋長,不鏽鋼櫥櫃裏苔痕暗生。
舉目四顧,皆是茫然。
江可舟頭腦放空地坐在沙發上發了會兒呆,拖着腳步去洗澡。鏡子裏映出他的身影,面容尚且年輕,可眼神卻老了。
也許是今晚的同學會讓他看見了失之交臂的“別人的人生”,并且清晰意識到原來歲月一去不回頭,哪怕他以後再努力追逐,終有一天站到同樣的位置,也無法完整複制這段年歲裏真實鮮活的心境。
江可舟十五歲離家,一心想掙脫那個貧窮破舊的筒子樓烙在他身上的印記。在人海中浮沉掙紮了十年,他本以為自己跌跌撞撞、不肯停歇地走了這麽久,已經走出了足夠遠的距離,然而今夜燈火輝煌,照亮周遭,他卻驟然發現自己仍然困守井底,四壁皆是牢籠——
而頭頂高懸的那方天空,依舊遙遠得像一個觸手可及的夢。
手機鈴聲打碎了沉寂的空氣,也将江可舟從白茫茫的水霧中打撈出來。
他裹着浴袍鑽進被子裏,毛巾墊在枕上,毫不講究地頂着一頭濕發躺下去。做完這些江可舟才接起電話。随後葉峥的聲音便和棉被的暖意一起湧進來。
“幹什麽呢?”
效果幾乎是立竿見影的,江可舟的上下眼皮開始有點要合上的趨勢。
“剛躺下。”
“這麽早就睡了?你們不是有同學聚會?”
江可舟翻了個身,把棉被拉到下巴,腦袋幾乎要埋進枕頭裏:“方老板給你打電話告狀了吧。”
那頭傳來葉峥低低的笑聲:“你和葉峰杠上,他當然得跟我打個招呼。聽說今天葉峰動手了,沒傷着你吧?”
“不是我跟葉峰杠上,”江可舟糾正他的說法,“被他打了一拳的那個才是跟他杠上的人。”
他想了想,又有些尴尬地小聲解釋:“我站得其實很靠後,誰知道方老板眼睛這麽尖……”
“幸虧當時帶你見過他,”葉峥嘆道,“要不然你們非得跟葉峰那混賬東西打起來不可。我走之前還讓你小心別被人堵。”
“方老板跟你說什麽了?沒那麽嚴重。打嘴炮而已。”
葉峥:“你不熟悉葉峰,他無法無天慣了,身邊又淨是些能挑事兒的狐朋狗友。搞不好被人撩撥兩句就熱血上頭,要跟你們打群架。方明輝一向看他不順眼,也是知道他在蘭庭才故意躲出去的。”
江可舟撇嘴:“不見得,我看他們倆擠兌我時還挺默契的。”
葉峥一下笑了:“你這是在跟我告狀嗎?”
江可舟:“……”
“好了,我下次替你擠兌回來。”葉峥見好就收:“你早點睡。這兩天降溫,覺得冷就多加一床被子。別凍着了,聽話。”
“好。”
“去睡吧,寶貝兒晚安。”
江可舟嗯了一聲。
那頭遲遲沒有挂斷電話,兩人一時無話,只好雙雙沉默。
“小心胃,”沉默良久,江可舟閉了閉眼,低聲說,“少喝酒,按時吃飯。”
“晚安。”
一邊是糾纏不清的暧昧,另一邊卻是迥然不同的寒冷。
葉峰此時的臉色絕對稱不上好看,今晚退讓的舉動讓他在朋友那裏大失臉面。後座上的韓煦陽和另一個小男孩還在喋喋不休地抱怨:“那個姓江的最擅長拉幫結夥颠倒黑白,葉少您就是太善良,才會被他那種兩面三刀的白蓮花蒙騙。”
“就是,明明是我們先來的,憑什麽要把包廂讓給他們?就因為他跟老板認識?他什麽來頭啊,看那穿着打扮也不像哪家豪門少爺。一副窮酸樣兒。”
“哎,他就是個普通上班族,怎麽會認識豪門。我看他八成是胡亂編了個身份,讓老板把他認成別人了。這種裝逼犯我見多了……葉少,他到底跟你說什麽了?”
葉峰突然猛地一腳踩下剎車,跑車急停,兩個小男孩猝不及防撞上前面座椅,發出一聲驚叫。
葉峰冷冷地道:“滾下去。”
“葉、葉少……”韓煦陽賠着笑,哆嗦着問,“好好的怎麽生氣了……”
“滾下去。別逼我說第二遍。”
“葉少、這大冷的天——”
葉峰推開車門,大步走向後排,扯着領子把韓煦陽和另一個小男孩拎出來,自己回到車裏,把車門甩得山響。
韓煦陽撲上來,焦急地拍着車門:“葉少!葉少!!”
“給老子滾!”
葉峰沖他大吼一聲,踩下油門,發動機“嗡”地一聲巨響。跑車眨眼間竄出去十幾米,徒留兩個為了臭美而不肯穿厚衣服的男孩在街頭寒風裏瑟瑟發抖。
等韓煦陽折騰回公寓,已是将近淩晨。
他呼出一口凍僵的白氣,哆嗦着走出電梯。這裏的房子是星海老總李琉風名下的,上了年紀的老男人雖然能折騰人,但并不會每天過來查崗,所以韓煦陽有機會偷偷溜出去認識一些年輕面孔,就好比今晚釣到的那條大魚。
然而西華葉家三公子的名頭聽着威風,人卻是個中看不中用的繡花枕頭,連區區一個會所老板都能讓他臉面掃地。韓煦陽想起葉峰半夜把他扔在大馬路上,惱火地伸手進包裏掏鑰匙。剛往前走了一步,鞋尖突然踢到了門口放的什麽東西。
他定睛一看,門檻上躺着一個深棕色牛皮紙信封。
信封上沒有任何稱謂和落款,薄薄的兩層紙,也并不像是裝着錢的樣子。韓煦陽心想這八成是哪家住戶不小心掉的空信封,他撕開封口,一張小小的銀灰色卡片掉進他的手心裏。
他倏地睜大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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