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樓梯上布滿塵灰,再上一層就是他家的老房子。周遭熟悉得令人心慌,江可舟的腳步有節奏地踏着臺階,直到那扇鐵制防盜門出現在他眼前。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在這裏,又是來幹什麽的。只好憑着直覺動作,伸手敲了敲門。

咚咚咚三下,敲門聲在倏然寂靜下來的樓道裏回響。外面天色不知什麽時候黑了下來,陰雲一重一重地壓在屋頂,穿堂風從碎了很久的玻璃窗裏呼嘯而過。

門軸發出滞澀的吱呀聲,緩緩向內打開,一雙綠色的眼睛扒在門縫裏,正幽幽地與他對望。

漫天風雪從四面八方席卷而來,伴随着那雙眼睛帶來的恐怖回憶,瞬間摧枯拉朽地沖破了老舊鐵門。

半人高的黑狗壓低身子,喉嚨中發出咆哮,迎面沖他亮出了獠牙。而他身後是斷瓦殘垣,無處可退——

江可舟的傷看着慘烈,其實都是皮外傷,清理消毒後很快止住了血。真正要命的是失血和受寒引發的高燒。

他燒了整整一夜,整個人仿佛被分成了兩半,一大半深深陷在混沌裏,被夢魇與回憶反複追殺,另一小半則清醒着袖手旁觀,漠然地注視着自己在痛苦裏掙紮不休。只有一線清明吊着他即将滑落深淵的意識,在感知疼痛之餘提醒他可千萬挺住,別死了。

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不知多久,就在脆弱的生理機能再也受不了精神摧殘、即将敲鑼打鼓地宣告罷工時,突然有人按住了他不斷掙動的身體,同時對身邊其他人說:“你出去吧,我看着他。”

“葉總,您……”

後面說了什麽他沒聽清,江可舟在前兩個字落地的剎那,終于如願以償地暈了過去。

嚴知行簡直是一個頭兩個大,感覺自己今年所有的糟心事加起來都沒有這一晚焦頭爛額。前腳剛把江可舟送上救護車,後腳葉峥就一言不發地昏了過去,差點沒把兩個助理吓出心髒病。

對于嚴知行來說,江可舟的死活其實跟他沒有太大關系。但葉峥不一樣,那可是他的頂頭上司,一旦他老人家有什麽三長兩短,嚴知行肯定要跟着受影響。所以嚴知行不敢不上心,一路戰戰兢兢地将葉峥送到醫院。周樊川本來是個借調的兼職司機,結果連續碰上突發情況。這麽晚了,他不敢驚動葉峻,又怕出什麽事,便跟着嚴知行一起跑到醫院。大半夜的,兩人一起在診室外提心吊膽地等結果。他們之中平時随便拎出一個,放在哪裏都是風度翩翩的人精,如今在生死與意外面前,卻多少顯得有些捉襟見肘。

好在醫生經過仔細檢查,斷定葉峥沒什麽大事,只是勞累過度造成的虛脫。等到給葉峥打上了點滴,護士收走器具離開病房,嚴知行卡在胸中的一口氣才算松了下來。

可惜他這一口氣沒能松到底,葉峥從短暫昏迷中醒轉過來,他記挂着那躺在急救室裏的人,暈都暈得不安生。等江可舟一被推出來,他立刻躺不住了,硬是強撐着從病床上爬起來,讓嚴知行攙着他去了加護病房。

嚴知行本以為他看一眼就算了,看完還要乖乖回去打點滴。誰知葉峥随手把自己的點滴瓶子往輸液架的另一端一挂,用空着的那只手拉過椅子,在江可舟病床邊坐下,輕描淡寫地宣布道:“你出去吧,我看着他。”

嚴知行:“……”

他跟在葉峥身邊将近十年,從沒發現自家老板居然是個深藏不露的“癡情種子”,真是失敬。

“葉總,您這樣不行,”嚴知行頭疼不已,“身體要緊,等江先生醒了您再過來也一樣……”

葉峥朝他比了個噤聲的手勢。疲憊和憔悴一旦不加掩飾,臉上立刻顯出病容來。他不肯多解釋,只是輕聲說:“我答應過他了。”

連江可舟自己都不太把這條命當回事,他要是不親自守着,只怕這人不肯堅持,真敢直接撒手而去。

嚴知行勸不動他,又找不到人來治他,只好給他披衣添水,盡量讓他坐得舒服一些,并打算明天就讓醫院給調個雙人病房出來。

等江可舟徹底清醒過來,已是翌日下午。

彼時葉峥剛在嚴知行的三催四請下睡完一覺,潔癖發作地洗臉刮胡子換衣服,把自己打理得煥然一新,整潔得幾乎看不出尚在病中。他的病房就在同一樓層,卻拒絕了嚴知行搞雙人病房的提議,理由是不想讓江可舟生着病還要擔心,把嚴助理氣得內傷複發,差點摔門辭職。

江可舟兩只手臂完全脫力,這會正酸痛不已,左肩被包成個大粽子,掌心裏裹滿紗布,手背上還打着點滴。葉峥打外面光彩照人地進來,江可舟第一眼看見他,就不由自主地別開了視線,心想:“哪來的這麽大一棵搖錢樹?真晃眼。”

葉峥探手在他額上試了試溫度,手背順勢在他側臉蹭了一下:“感覺好點了?哪裏不舒服?”

他的手掌冰涼,唯獨掌心帶着一點稀薄的暖意,融融地停留在江可舟耳畔。說來奇怪,江可舟醒來的第一眼就在不自覺地找他,潛意識裏好像有個“葉峥應該在這裏”的念頭,非要親眼看見他才安心。江可舟順着他的手望上去,掠過突兀的腕骨,在他臉上停留了一會兒,這才搖了搖頭,用氣音說:“沒事。”

葉峥見他嗓子啞得厲害,嘴唇上燒起一層幹裂死皮,便将他的床頭搖起來,拿過櫃上的水杯:“起來喝點水。餓不餓,想吃點東西嗎?”

大少爺天生不是伺候人的料,喂水不是太高就是太低。江可舟磕磕絆絆地喝完小半杯水,終于攢回了說話的力氣,跟葉峥簡略重述了昨晚被綁走後發生的事情。

葉峥一直等他講完,才平靜道:“我已經讓人去查了,很快就會有結果,”

江可舟敏銳地覺察到氣氛不對,可惜腦子現在還蒙着,根本數不清自己昨晚到底落了多少把柄在葉峥那裏,只得裝傻,一臉無辜地望向葉峥。

葉峥問:“這回沒有電話,我人就在這兒,想好怎麽糊弄我了嗎?”

江可舟是萬萬說不出“為你好”這種話的——因為肯定會被葉峥歸為頂嘴,然後被他數落得體無完膚,只好避重就輕地答道:“傷口只是看着吓人而已。我說過死不了的,現在這不是已經沒事了?”

葉峥沒好氣地盯着他:“你這自信是從哪家菜市場批發的?”

江可舟不自然地別過頭,幹咳了一聲:“不是你說的嗎……”

“我什麽時候說……”葉峥一愣,繼而想起什麽,頓時給氣笑了,“跟你說過那麽多話,就記住這些沒用的了,沒良心的東西。”

葉峥臭不要臉地把他說過混賬話美化成了“沒用的”,江可舟也心照不宣地配合了他的說法。但其實這句話的原話是“別的我不管,只要你活夠五年,清完這筆爛賬。之後你愛死不死,沒人攔着你”。

江可舟剛跟了葉峥兩三個月時,兩人之間的床事比較頻繁。雖然在葉峥的潔癖之下,衛生标準得到了相當嚴格的保證,但那時正趕上江可舟他爸江宏偉把人打成重傷,受害者家屬一天仨電話問他要錢。他的全部積蓄都貼出去了仍然不夠,只好拼命打工賺錢。他白天累得筋疲力盡,晚上還要被葉峥翻來覆去地折騰,吃不好睡不好,十幾天下來身體先撐不住了。

有天晚上江可舟從沙發上站起來,正要去給葉峥洗水果,眼前一陣天旋地轉。他伸手想扶一下茶幾,沒扶住,結果一頭栽倒在葉峥懷裏。

葉峥當時被他吓了一跳,送到醫院後又被醫生灌了一耳朵“營養不良”“氣血兩虧”“免疫力下降”,頓時意識到不對勁,趕緊讓人去查江可舟到底瞞着他幹了什麽事。徹查之下發現江可舟家裏急需用錢。葉總幾乎出離憤怒:江可舟這混賬東西可能是屬王八的,從出事到現在快仨星期了,吭都不吭一聲。別的事也就算了。放着他一個現成的金主不聞不問,非要把自己逼成這麽一副凄慘的德行,他到底還有沒有把自己放在眼裏?

于是那天葉峥走路帶風地殺進江可舟的病房,指着他的鼻子罵:“你是不是覺得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咱們倆之間的帳就可以一筆勾銷了,啊?我告訴你江可舟,沒那麽容易。你就是變成植物人,挺屍也得給我挺夠五年。別的我不管,只要你活夠五年,清完這筆爛賬。之後你愛死不死,沒人攔着你!”

那是江可舟第一次被葉峥罵,當時整個人都蒙了。葉峥萬萬沒想到一句話被他記到現在,關鍵時刻還能拿出來堵他的嘴。他無語之餘,忽然有點感慨。眼前人與記憶裏病床上蒼白瘦削的身影分毫不差地重合,似乎又有着細微不同。然而時隔多年,這個身影依舊能夠精準地撥動他心中名為“憐惜”的那根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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