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自S市出發的鋼鐵長龍刺穿夜色,呼嘯而去。

江可舟坐在窗邊,出神地注視着窗外一掠而過的燈火,面上看似平靜,實則心裏早已是打翻了的超市調料架。

給他打電話的是舅媽蔣林英,唠唠叨叨地哭訴說舅舅前幾天出了場車禍,言語含糊地問他有沒有時間回來一趟。江可舟與他們打了這麽多年交道,聞弦歌而知雅意,立刻明白這是缺錢來打秋風了。

他爸不是東西,可他媽跟江可舟的感情極深。而且當年舅舅的接濟讓他緩過一口氣,雖說雙方中間生過龃龉,到底是正經親戚,親情與恩情俱存。舅舅他們不知道他與葉峥的關系,江可舟也不可能用葉峥的錢去接濟他們。他工資有限,哪怕不自謙地說,也只能是略盡微薄之力。

所以“有事”是真的有事,但不急,只是被江可舟在心亂如麻之下當做了逃跑借口。他不知該用何種面目面對葉峥——是揣着懷疑強裝若無其事,或是在他面前撕開心胸,把一切猜忌、不甘、退縮等醜陋情緒全都擺到臺面之上?

手機唱累了似的不再響,想來是葉峥終于放棄了尋找。

這樣也好。他在酸澀之餘,不免有了一絲解脫般的釋然。幾個月來兩人竭力維持的溫情表象終于沒端住,咔嚓一下在地上摔得四分五裂,說不疼是騙人的,可端着時候的心累也是真的。

不管葉峥對他的不告而別是一頭霧水還是心中有數,各自分開冷靜一段時間是最好的選擇。這段感情從建立之初就是浮在水上的城牆,靠一時沖動、荷爾蒙與習慣成自然黏合,模樣堂皇,內裏卻是磚瓦飄零。兩人成天拆了東牆補西牆,狼狽得捉襟見肘,可湖面突如其來一陣妖風,這不牢靠的城牆頓如豆腐渣工程,登時便轟然崩塌。

走到現在,太辛苦了。

高鐵到站時是淩晨兩點,他短時間還不想跟葉峥有各種形式的聯系,所以沒回別墅也沒回公寓,而是找了個快捷酒店住下。

江可舟心中裝着事,又過了困勁,當然不可能再睡着,只在床上閉目養神。一直熬到太陽升起,周邊小巷子裏騰起早點出鍋時熱騰騰的白霧,他才頂着兩個碩大黑眼圈坐起來,去洗手間裏把自己拾掇出個人樣,下樓吃早飯。

江可舟快兩年沒來過舅舅家了,放眼望去全是陌生建築。他拎着水果和牛奶,問了好幾次路才找到單元門。據蔣林英說,舅舅王義開的出租車在高速上強行追尾大貨車,直接鑽進了人家底盤下面,被卡住拖行了上百米。司機手臂腿骨骨折,車上坐着的兩個乘客重傷,眼下還在醫院躺着。王義負事故全責,出租車公司和傷者家屬都追着他要賠償,蔣林英為了省錢,只在醫院住了兩天就讓他挪回家。

江可舟還沒進門就聞見一股濃重的藥味。跟葉峥待久了,他的鼻子居然也嬌貴起來,猝不及防地被嗆了一口。女人扯着嗓子的抱怨隔着一層門板,機關槍似地突突着聽覺神經。

“你還朝我瞪眼?我說錯你了嗎?要不是你咱家現在能成現在這樣?有藥給你用就不錯了,怎麽沒直接撞死你呢!醫院就是個無底洞……砸鍋賣鐵,你說的倒容易,感情你就只用躺在床上吊着腿使喚人,一家子吃喝不用錢?一軒念書不用錢?家裏窮得只剩西北風,我拿什麽砸鍋賣鐵去?!”

王義不知說了些什麽,蔣林英頓時嚎啕起來:“王八蛋!那是你親生兒子!一軒才多大你就讓他去幹活打工?你還是不是人啊!”

“就你外甥好,你他媽讓他給你還債去吧!”

江可舟實在不好再聽下去,擡手敲了敲門。

蔣林英不耐煩地擡高嗓門:“誰啊?”

江可舟:“是我,舅媽。”

屋裏頓時一陣兵荒馬亂地叮咣亂響,過了一會蔣林英蓬着頭發,雙眼通紅地來開門,一見他眼淚就撲簌簌地落下來:“小舟啊,你可算回來了。你舅舅天天念叨你呢,”

江可舟放下東西,蔣林英一邊道客氣一邊将他迎進屋裏。這種九十年代的老樓格局窄小,房頂也低,人走進去仿佛都要彎着腰,再加上藥氣和異味混雜的污濁空氣,簡直如同悶熱的牢籠,怪不得蔣林英脾氣這麽大。

王義躺在床上,手臂和腿上都打着厚厚的石膏,幹癟瘦弱的身子陷在被褥裏,仿佛一夕之間蒼老得行将腐朽。江可舟眼睛有點發酸,勉強扯出一個笑來:“舅舅。”

“哎,哎,”王義身子動不了,只能在枕上點頭,“你來了就好……”

江可舟溫聲道:“情況我聽舅媽說了。您先把身體養好,再慢慢計劃賠償這事。我也沒什麽能幫上忙的,這點錢您收好,算是我的一點心意。”

他将一個牛皮紙信封放在王義枕邊。王義眼裏似乎有淚光,張了張嘴剛要說話,信封被蔣林英一把搶過去塞進櫃子裏:“好孩子,難得你有這份心,舅媽多謝你了。”

“……”江可舟,“您見外了。”

蔣林英哭眼抹淚地道:“家裏出了這麽大事,我一個婦道人家沒什麽主張,一軒年紀又小……真是走投無路了,小舟,你可千萬得多幫襯幫襯你舅舅,他是你親舅舅啊。”

“是,能幫的我一定幫。”江可舟虛應着,被她哭得心煩,只希望她趕緊住嘴,打算再坐一坐就告辭走人。

“舅媽現在就有一件事求你……”

“閉嘴!”王義突然喝止她,“當着孩子的面說什麽糊塗話!”

蔣林英瞪眼:“你閉嘴!你當我願意?這不是沒辦法嗎?!”

眼看兩人又要吵起來,江可舟趕緊打岔:“別激動別激動,沒事,您慢慢說。”

蔣林英剜了王義一眼,方對江可舟說:“你是不知道,因為車禍,家裏所有的積蓄都賠進來了,可是還有好幾十萬的窟窿……出租車公司和家屬天天上門來找我們要錢,可是我們老兩口哪還有餘錢啊!你舅舅不讓我說,可舅媽除了拉下這張老臉來求你,是真沒別的辦法了。”

江可舟有點蒙:“您……說什麽?”

“小舟,”蔣林英抓着他的袖子問,“你能不能幫幫忙,借錢把這窟窿補上?”

“您也太高看我了。”江可舟明白了她的意思,苦笑道,“我的工資水平您知道,幾十萬實在是……”

蔣林英殷殷地望着他,眼裏的光狂熱得瘆人:“舅媽知道你有辦法。當年你爸欠了賭債,不是你賣身幫他還上的嗎?後來你爸出事,也是……那個人出錢處理的。聽說那是個大老板,小舟,你再去求求他,幾十萬對他們這種人來說根本不算什麽,啊?”

江可舟猶如被人當頭澆下一盆冷水,當場愣住了。

他做夢也想不到蔣林英把他叫過來,打的是這個主意。

嗓子幹得厲害,喉嚨處好像梗着一口血,只有死死地咬着牙才能讓自己不喊出聲來,江可舟後退一步,冷汗浸透的後背不管不顧地貼在肮髒的牆面上,雙頰肌肉繃得死緊,眼睑低垂着,沒有溫度的目光透過濃密睫毛,落在女人發黃憔悴的臉上。

蔣林英有些畏懼地別開視線。

他輕聲說:“我們已經沒關系了。”

“不可能,上次一軒還說看見你和他一起吃飯,”蔣林英突然質問道,“小舟,你不會是不想幫忙吧?”

最初的震驚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腳底升起一股虛弱感,連憤怒都有氣無力。他意識到自己在這個女人面前說再多都是白費口舌,于是直截了當地道:“別說我現在跟他沒關系。就算是有關系,憑什麽要人家拿錢幫你?”

“話可不能這麽說!”蔣林英叫起來,“你爸那個不是東西的你都肯救他,你媽含辛茹苦把你養到這麽大,現在她親兄弟有難,你忍心杵在一旁幹看着?你心裏就一點親情都沒有嗎?”

“江宏偉是我親生父親,我是他親兒子,”江可舟冷冷淡淡地說,“舅舅自己也有親兒子,怎麽不讓一軒去救呢?”

“一軒才多大?他一個孩子怎麽能幹這種事?”

“哦。”江可舟仗着身高優勢,垂下目光注視着她,“我媽沒了的那年我十五,一軒今年該有十七了吧?我能活下來,活到現在,他怎麽就不行?”

他勾起唇角,眼裏卻沒有丁點笑意。

“又或者,你覺得賣身救父是條可行的路子,那更好了。反正你們都認識宋哥,讓他給一軒介紹個好人家,問題不就解決了嗎?”

蔣林英目眦欲裂地指着他的鼻子:“滾!你滾出去!別打我兒子的主意!”

“怎麽,心疼了?”江可舟面無表情地撥開她的手,轉身朝門口走去,“世界上就你兒子是人,別人都可以随便糟蹋?恕我直言,您也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留步,不用送了。”

樓道裏響起一聲震耳欲聾地摔門聲。

江可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從樓上下來的,直到天降一盆洗菜水,嘩地濺在他腳邊,才讓他三魂七魄回歸正位。

“同性戀!精神病!”二樓窗口傳來女人尖銳的叫罵,“不要臉的東西,對自己親舅舅見死不救,遲早要下十八層地獄!像你這種被男人包養的婊子還有臉站在街上,我都替你害臊!別把病毒帶到我們家來,滾遠點,死變态!”

此刻是上午十點,正是小區裏退休大爺大媽、家庭婦女和無業游民出場率最高的時候。

因為有那鮮明的一灘水做标記,路邊人紛紛駐足觀賞這出罵街大戲。一時間無數目光都聚焦在那個被濺了一身水的男人身上,伴随着無數或驚奇或鄙夷的評論。“同性戀”、“腦子有病”、“變态”這幾個詞顯得尤為鮮明。

江可舟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沒說什麽,也沒看旁人,路線筆直地朝小區門口走去。

他所到之處猶如摩西分海,人群呼啦一下讓出大片空地,仿佛他身上帶着某種觸之即死的病毒,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那些露骨視線盯得他背後發燙。倘若目光裏真有能量,他恐怕已經被燒得連骨頭渣都不剩了。

江可舟平靜地走出小區,走上人潮擁擠的街頭。

直到這一刻他才意識到,從簽下那份合同開始,這段包養關系就如同罩頂陰雲,永遠籠罩在他的人生之上,愛情、事業、家庭無一幸免。他曾以為那只是一段過去,但過去并不會過去。哪怕有朝一日合同失效,它所留下的印記也不會随時間而消失。

被抛棄的、被犧牲的、被歧視的、被囚禁的……世上有那麽多利益和感情,每一份都比他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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