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袁钺很久都沒有做過那個噩夢了。
這次夢到的是摩托車連帶着車上的兩個人,從環山路的彎道上摔下去,樹枝噼裏啪啦像鞭子似地抽在身上,姚卉的手緊緊箍在他的腰上,一陣天旋地轉。
他仿佛局外人,看着車被摔散了架,兩個人躺着,暗紅色的血蔓延開去,救護車的警報一聲一聲越來越大,越來越刺耳,像要鑽到他腦子裏了。
袁钺猛然醒來。
時間還早,光裸的手臂伸出了被子外面,冷出了雞皮疙瘩。被窩裏倒是暖呼呼的,肌膚相貼,耳邊能聽到蔣容規律的呼吸聲,熱氣一下一下噴在皮膚上,讓人安心。
他側了側身,将蔣容往懷裏帶了帶。就着窗簾縫隙射進來的朦胧光線,用手撥開蔣容的劉海,在那個即将消退的紅腫處用唇蹭了蹭。他手涼,蔣容甩了甩頭,皺緊眉頭哼哼兩聲,往溫暖的懷裏鑽了鑽,不動了。
袁钺抿唇笑了笑,将下巴放在蔣容頭頂上,感覺到毛茸茸的卷發像某種小動物的毛。他想到蔣容不日就要回家了,露出來的笑容又收回去,閉上眼睛打算睡個回籠覺。不由得又想起剛認識蔣容的時候,他躺在自己家門口,裝成一個無家可歸的小孤兒。
袁钺是個老江湖了。以前年輕浪蕩的時候,形形色色的人都見過,當然也上過。
喜歡和噴嚏都是藏不住的,更何況蔣容的眼睛總是亮晶晶的,總是不由自主地把熱烈的目光投射過來,明目張膽地偏愛,等到自己看過去的時候,又是那樣小心和故作鎮定。
一開始并不當一回事,只當蔣容是一只借住的小貓小狗,沒想到是黏上了再也撕不下來的黏黏糊糊的小漿糊。蔣容的倔強和磊落,喜歡和委屈,早熟和幼稚,就像是一泡舒服的溫水,慢慢将袁钺的一顆心煮熟了,膨脹發燙。
他那天背着蔣容上樓,說的一番話,并不全然是哄人的。
他心裏是害怕的。
只怕蔣容出去看了世界之後,回來覺得這裏也不過如此。
但還好,此時此刻,被窩是比岩石還堅硬的堡壘,把即将到來的黎明擋在外面,躲藏在堡壘裏面的,只有無限近的兩顆心。
即使蔣容千不想萬不願,也還是到了周五。袁钺和他商量好了,早一點放學,先回去吃飯,收拾一下東西,再把他送去機場,接機之後他就和媽媽弟弟一塊兒回家了。
蔣容的東西不多,只有幾套衣服,塞回到當初來的時候的那個小書包裏。收完之後他還坐在沙發上不願意挪窩,非要等掐着時間再走。
袁钺從樓上下來,遞了個東西給他:“這個落下了。”
他手心裏是蔣容那時候給他的心形石頭,也不知道袁钺之前是收在哪裏的,一點塵都沒沾上。蔣容把他的手推回去,認真地說:“這個是送給你的。”
袁钺手掌合起來,握住了石頭,抿嘴笑了笑:“好的。”
蔣容從沙發上彈起來,又把石頭拿過來,拉着袁钺的手,走到樓上去,端端正正地把那塊石頭放在床頭櫃上,說道:“就放在這兒,不許挪。”
“好。”袁钺溫馴地說道
白晝漸短黑夜漸長,出門的時候,夕陽已經只剩下最後一點了,蔣容又回頭看了一眼籠罩在光裏裏的二層小樓,和院子那棵孤零零的雞蛋花樹。
因為天冷風大,兩人決定打車過去,不騎車了。
才走出門兩三步遠,蔣容一拍腦袋就往回走:“啊呀!忘記了。”
袁钺看見蔣容掏出鑰匙開了院子門走進去,沒一會兒就出來了,手裏抱着那個蔣容專屬的小號頭盔。
“帶這個幹嘛,很重的。”
蔣容拉開書包,将頭盔塞進去,勉強拉上拉鏈,書包鼓鼓的,跟背上背了個大雞蛋似的。他反手拍了拍書包裏的頭盔,小聲嘟哝道:“這個頭盔是我用的。”
袁钺見他一臉認真,只好忍住笑,幫他把頭盔重新又拿出來,挂在摩托車把手上,說道:“我保證,回頭就把它藏起來,誰也不讓用。”
蔣容沉吟了一下大手一揮:“行吧,你藏好了。”
袁钺見他那樣子,實在是忍不住了,手握成拳抵在唇邊,笑了兩聲。蔣容有點羞惱,忙催道:“到點了,快走。”
袁钺手墊在蔣容的後腦勺上,低頭親了過去,蔣容後腰抵在車上,伸出舌頭來回應,兩個人在冷風中親了好一會兒,親得嘴唇上都是水光,互相額頭頂着額頭喘氣,呵出模糊的白氣來,也不覺得冷。
蔣容只覺得袁钺一雙眼睛看得人腿軟,只好伸手去蓋住他眼睛,睫毛在手心裏扇動。
“快走,去打車。”
袁钺被遮住了眼睛,只露出挺直的鼻梁和薄薄的嘴唇,小聲說道:“好。”
好不容易坐上出租車,時間卻飛快地溜過去了。蔣容感覺沒一會兒他們就到了機場,再沒一會兒就遠遠看見了高挑瘦削的顧清,一手拉着行李箱,一手牽着邁開小短腿的顧丹丹。
蔣容趕忙把袁钺拉到一盆高大的綠植後面,把他拉下來,在嘴唇上胡亂蹭着親了一口,還沒等袁钺反應過來,蔣容就松開了,重新走出去,朝遠處的一大一小兩人揮了揮手。
袁钺反應了一會兒,才摸了摸鼻子,蹭了蹭嘴角,踱步到蔣容隔壁。
蔣容側頭看看他,見袁钺手揣在兜裏,耳根處微微發紅,調侃道:“害羞了?”
袁钺漫不經心地“嗯”了一聲。
蔣容看看越來越近的媽媽和弟弟,又看看滿臉凝重的袁钺,恍然大悟:“你不會是緊張了吧。”
袁钺:“沒有。”
蔣容哼了一聲:“騙人。”
顧清雖然是一臉倦容,但妝容得體,穿着很利落的套裙,看到了蔣容朝他笑了笑,又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袁钺。
袁钺把手從兜裏抽出來,板着臉說道:“您好。”
他板着臉的時候顯兇,顧清愣了愣,還是很有禮貌地朝他笑了笑:“您好,我們家孩子麻煩你照顧了。”
顧丹丹一頭淺棕色的卷發,澄澈的琥珀色眼睛,很精致的小臉,但是眼下發青,一副很困的樣子,揉了揉眼睛,邁着小短腿朝蔣容撲過去,舉起手要他抱:“哥哥,小寶回來了!”
蔣容沒有伸手去抱他,只是輕輕地揉了揉他的頭發。
幾人寒暄了一下就往機場外面走,袁钺用手機打了車,幫顧清把行李箱放到後尾箱,拉開車門的時候還很貼心地用手墊着容易撞頭的地方。
顧清一上車就靠在椅背上合上了眼睛,顧丹丹坐在中間,趴在蔣容的大腿上,朝窗玻璃另一頭的袁钺揮了揮手,奶聲奶氣地說道:“拜拜。”
蔣容不好說什麽,也只能跟着說了聲“拜拜”,車馬上就發動了,駛了出去。
他扶着顧丹丹坐好,往後看去,看見袁钺插着兜,在夜色中沿着馬路牙子慢悠悠地走着,身影越來越小,最後融入了夜色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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