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坤和宮裏,蘇卿言手扶着額角歪靠在椅上,偷偷用腳尖一下下踢着案幾腳,試圖平息心頭的煩亂。
宮門外殺聲一片,順着朱牆青瓦一路溜進殿上,可都不及三位嫔妃不間斷的“嘤嘤嘤”聲,如伏線千裏,綿延不絕,鞭子似地一下下抽着蘇卿言的腦袋瓜子。
于是她深吸口氣,手扶在椅把上,高聲道:“都別哭了,事到如今,光哭又有何用處呢?”
這是她第一次擺出皇後的威儀訓斥人,實在是因為被吵得頭痛欲裂,耳膜裏全擠滿了嗡嗡聲。
蕭貴妃将帕子放下,用紅腫的眼瞥向她,懷裏的明珠公主已經累得睡着,這種生死關頭,也懶得再去虛與委蛇,啞着聲諷刺:“叛軍圍城,陛下生死未蔔,皇後還能冷靜若此,實在令臣妾敬佩。”
其實蘇卿言哪能冷靜,她也害怕,甚至怕得想直接鑽到櫃子裏躲着。可靖帝離開時曾對她叮囑,他馬上出去指揮禁軍對抗岐王的叛軍,而後宮和太子便全交給她來看顧。在太後的永壽宮後殿,建有一處密室,若是叛軍一路殺進宮來,便帶着太子、公主和三位嫔妃到那裏躲避,先保得性命再說。
蘇卿言那時吓得聲音都帶了哭腔,扯住今上的衣袖問道:“外面形勢危急,陛下不同我們一起躲避嗎?”
接下來的一幕,她只怕永遠都不會忘記。今上溫柔地拍了怕她的手背,面色卻是無比的堅毅傲然,他說他是皇城的主人,有責任保護宮城和百姓的安危。哪怕明知是死戰,身為君主,也絕不能有任何退怯。
向來偷懶散漫的蘇卿言,為君主在絕境裏仍懷有的铮铮骨血而震撼。自那刻後,她就算再害怕再想哭,也咬牙絕不讓自己哭出來。靖帝離開後,她便讓留守的一隊侍衛牢牢守住宮門,再帶着幾位嫔妃在殿裏等候。
可最後等到的,卻是靖帝在領兵對抗叛軍時不知所蹤,岐王所率的叛軍只需突破最後一道乾元門,就能直入內廷,改朝換代的噩耗。
更雪上加霜的是,被派去太子宮裏接他的侍衛回報,太子竟然不在宮裏,宮裏的宮女嬷嬷亂糟糟四處亂撞,卻沒人知道太子跑去了何方。
這消息對蘇卿言如同當頭一棒,今上曾特地交代過,太子是冊封的儲君,若他回不來,一定要盡全力保住太子的性性命,這樣他才有機會光.複正統,而岐王永遠洗不脫逆國篡位之名。
可這要緊的關頭,太子究竟跑到哪裏去了呢。蘇卿言吓得手心全是熱汗,努力鎮定下來,又多派了幾名侍衛出去,且下了死令:哪怕搜遍所有宮殿,也必須把太子給找回來!
她心裏裝着這些事,再聽蕭貴妃的冷嘲熱諷,就跟蚊子叫似的,根本無關痛癢,剛才也不過想讓她們省些力氣而已,于是只揮了揮手道:“貴妃若是覺得哭能将陛下哭回來,便随意好了。”
蕭貴妃被這蔑視的态度氣到,偏不敢再還嘴,只瞪圓了眼跺腳,不想卻驚醒了懷裏剛睡着的公主,粉嘟嘟的小嘴咧開,再次哭得撕心裂肺……
小女娃的啼哭極具感染力,一時間,殿內又是凄風慘雨、哭聲一片,蘇卿言無力地靠在椅背上,心中凄然又絕望,十分想跟着大哭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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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派去搜尋太子的侍衛領着位嬷嬷進來,說這嬷嬷看見太子溜出了乾元門,她想追但是沒追上,趕緊來向皇後禀報。
蘇卿言倏地站起,然後腿腳一陣發軟,差點兒栽倒在地上,強撐起心神走到那嬷嬷面前,急切地彎腰問道:“你确定看清了,太子出了乾元門?”
嬷嬷伏在地上痛哭道:“是老奴無能,沒能攔住太子,還請皇後降罪。”
蘇卿言聽得萬念俱灰,朝後猛退兩步,跌坐在冰涼的椅子上,全身如同被冰水浸泡,冷得指尖都在發顫。
到了這個地步,就算給整個宮的奴婢降罪又有何用……
這時,留守在皇後身邊的侍衛長上前一步,小聲勸道:“皇後,岐王已經快要攻破乾元門了,請随微臣進永壽宮躲避。”
蘇卿言抓着衣襟阖上雙目,頃刻後,她終于做出決定,吩咐一名宮女去拿出印章和卷宗,親自交到哭得蕭貴妃手裏道:“若大越能熬過這一劫,本宮又……煩請貴妃繼續代管後宮。”
蕭貴妃瞪着一雙淚目,一時間竟分不清這是不是一種試煉,可她很快聽見皇後交代侍衛長帶着她們到永壽宮躲避,自己卻轉身進了內殿。
蘇卿言換了身宮女的裝扮,又在臉上做了些僞裝,然後,帶着侍衛長挑選出的兩名精衛,往乾元門外去尋找太子。
幾人抄條小路往外走,一名侍衛見她牙關緊咬,嘴角都在發顫,明顯是在強忍恐懼,于是咬牙跪下勸道:“皇後鳳體為重,請相信微臣,我們必定竭盡全力将太子救回來!”
蘇卿言在心裏嘆了口氣想:皇城都這模樣了,她還有什麽鳳體可顧的。今上既然将太子的安危交給她,她實在沒法獨自躲在安全的地方,放任太子生死未蔔。無論如何,她必須把活生生的太子給帶回來!
可真正出了乾元門外,蘇卿言才明白什麽叫人間煉獄,滿地都是屍體,散發着腥味的血流進磚縫裏,如一條條可怖的紅色長蟲,蜿蜒地爬滿曾經象征着皇權尊嚴的宮道。
她走了幾步,小腹內實在翻江倒海,便扶着宮牆大口嘔吐起來,侍衛忙又勸道:“皇後還是回去吧。”
蘇卿言說不出話,只是按着胸口猛擺手,然後用帕子擦了嘴角,再不敢表露出一絲虛弱,跟在侍衛身後小心地朝外走。
幸而那兩名侍衛對宮裏的路線十分熟悉,帶着她左彎右繞,避開了正在城門前交鋒的兩路大軍。走過一片矮樹時,蘇卿言突然想起,太子曾經拉她在這裏玩過捉迷藏,可那時她根本懶得費心思找,最後還是宮女把太子給叫出來的。
于是她猛然止住步子,壓着聲對那兩名侍衛道:“就是這裏,就在這裏找!”
幾人不敢大喊,怕引來那邊的叛軍,貓着腰,在樹叢裏邊叫着太子的名字邊搜尋。蘇卿言小聲喊着太子,突然發現前面的樹叢有些動靜,激動地往前再跑幾步,只見圓滾滾的人影飛快沖出跳起,無尾熊一般挂在她身上,然後以驚天動地的氣魄大哭起來!
蘇卿言被太子的胖身子壓得差點栽倒,可這是她第一次沒嫌棄小胖子太沉,而是緊緊抱住他,邊笑邊罵,漸漸泣不成聲。
這時,突然草叢那頭傳來說話聲,兩名侍衛面色凝重地聽了頃刻,忙對蘇卿言道:“岐王的人過來了,皇後趕快帶着太子往回跑,我們拖住他們。”
蘇卿言忙對還在痛哭的太子做了個“噓”的動作,拉着他往前跑幾步,突然又轉頭問:“你們兩個……叫什麽名字?”
那兩名侍衛一怔,随後鄭重報出自己的名字,再對皇後一拜,擡頭時眼眶裏竟含了淚意。
蘇卿言不敢耽擱,帶着太子拼命往回跑,誰知偏偏就在半中腰,撞見一隊往城門口押送俘虜的叛軍,眼看沒法再躲閃,若是被他們發現,太子必定會沒命。于是蘇卿言把心一橫,将太子的外衣脫下,往自己懷裏一包,混進了那一大群被擄走作為人質的太監宮女裏。
乾元門外,岐王已經占盡勝局,禁衛軍死傷大半,只剩最後的殘部還在拼命死守。
岐王坐在馬上高高揚起下巴,沖對面的禁衛軍喊道:“今上氣數已盡,你們再頑抗也是無用,不如早日歸順,日後本王登基,絕不會少了你們的好處。”
禁衛統領“呸”的一聲,朝他吐出口帶血的唾沫,大喊道:“大越将士,寧願忠骨埋土,也絕不與逆賊為伍。”
岐王面上閃過絲陰冷,揮起佩刀朝旁邊喊道:“給我全殺光,本王要踏着他們的屍體進宮!”
聽見那一頭殺聲震天,蘇卿言牙根都在發顫,瞥見這邊的叛軍首領開始往俘虜中間走,忙從地上抓了把土,抹在太子和自己臉上,求神拜佛盼他莫要走過來。
幸好那人只停在人群前,高聲道:“有誰知道皇帝的下落,趕緊過來能換條生路,不然……待會就跟着他們一起死。”
這話一出,旁邊的哭聲更響了,可蘇卿言卻低頭欣喜地想到:如此說來,他們并沒有捉住今上。
可好景不長,那首領邊說邊往裏走,眼看着就要走到他們面前。偏這時,被她包在衣服裏的太子不斷發抖,再也忍不住放聲大哭,哭聲引得首領腳步一頓,轉頭朝這邊尋來……
蘇卿言一顆心都要跳出來,正絕望地準備站出護住太子,突然聽見身後宮道上傳來重重的馬蹄聲和喊殺聲。
那首領忙回頭去看,只見宮道上的沙土被馬蹄掀起漫天黃霧,一名勤王兵邊策馬往這邊疾馳,邊撕心裂肺地喊道:“王爺,魏鈞回來了!”
話音還未落,他的背心就被一槍穿透,癱軟着落下馬背……
黃霧被精銳的鐵蹄破開,魏鈞策馬當先,彎腰一把将□□抽出,對岐王笑了笑道:“大都督魏鈞在此,王爺還是早些降了吧!”
他昂頭坐在馬上,一身鐵甲染血,銀槍被夕陽鍍上金光,如天降的神祇,逆轉整場戰局,禁衛軍滿臉狂喜,高舉起武器齊聲呼喝:“魏将軍……魏将軍……”
那群被俘虜的宮人,眼看着要被從鬼門關救出來,都朝着魏鈞的方向伏地大哭起來,連蘇卿言也被這氣氛感染,忍不住跟着淚流滿面。
可岐王眼看着就能禦極登頂,哪能甘心放棄,偏偏魏鈞是他絕對惹不起的人,于是賠了個笑臉道:“魏将軍,難道甘願居于人下嗎?不如你我一同進宮,共享這江山如何?”
魏鈞眯起眼,随後朗聲大笑起來道:“若我有意坐這江山,還輪得到王爺你來施舍嗎?”
普天之下,這種掉腦袋的話,只有魏鈞一人敢說,也只有他有這個底氣說。
岐王面色猙獰,脖子上現出道道青筋,咬牙道:“那便要看你的本事了。”
可他剛握緊刀柄,面前之人就身疾如電,頃刻間放倒擋在前方的兵士,岐王只來得及看見一道黑影閃過,脖子便一陣劇痛,然後不可置信地瞪着眼從馬上摔下。
眼看着岐王慘叫聲都沒來得及喊出口,就被魏鈞一槍斬殺,勤王軍先是呆立,随後吓得心神俱裂,立即亂成一團散沙。魏鈞面無表情,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污血,朝後下令:“所有叛軍,殺無赦。”
蘇卿言盯着他臉上的血,剛才的仰慕全吓回去了,忙捂住太子的眼睛,不讓他看見面前橫屍遍野的慘劇。
可就在叛軍全被平定,魏鈞準備策馬進宮時,太子突然從蘇卿言懷裏掙脫出來大喊:“魏将軍,帶我找父皇吧。”
蘇卿言吓得出了一身冷汗,可再想捂住太子的嘴已經太晚,魏鈞已經聽見,調轉馬頭朝這邊過來。
眼看那高大的身子來到他們面前,蘇卿言用指甲死死掐着掌心,一顆心提到嗓子眼:若魏鈞有貳心,大可以冒認的罪名将太子就地斬殺,那一切就再沒法挽回。
太子哭得滿臉都是泥水,可魏鈞還是通過那辨識度極高的圓肚子認出他,連忙下馬去迎,誰知太子“嗷”的一聲,直接哭厥過去。
蘇卿言連忙向前扶住太子的身體,感覺一道審視的目光落在她臉上,嗓音冷傲:“你是太子身邊的宮女?”
蘇卿言趕忙點頭,她才不要毫無儀态地蹲在泥地上,還哭得滿臉都是污水時被認作皇後,簡直太丢臉了。
魏鈞沉吟一番,将昏厥的太子從她懷裏接過來,單手将他抛到肩上扛起,再翻身上馬,高喊道:“送太子回宮。”
蘇卿言抱着膝蓋驚嘆:魏将軍果然天生神力,胖得跟豬似的小胖子,他這麽抛起來跟小雞仔似的。
無論如何,至少魏鈞認了太子的身份,他應該暫時安全了,蘇卿言大大松了口氣,又望着那騎在馬上的背影想:“幸好這太子有一身肥肉,不然非得被那連鐵甲都蓋不住的肌肉給磕疼了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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