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夜色漸沉,酒氣氤氲,過道裏有宮人們輕聲交談,一隊衛兵從窗前走過,腳步齊整、蹋蹋作響……魏将軍的頭就這麽磕在桌案上,睡得渾然不覺。

蘇卿言自他身後走過來,又兜過去,長籲加短嘆,将細眉全擰在一處,惴惴地想着:這下該怎麽辦才好,魏将軍帶來的随從還等在殿外,若是讓他們進來把醉死的魏鈞擡回去,會不會被他們識破真相,會不會有損魏大将軍的威名。

眼見着壓在不遠處,如一座山般壯實背肌,小太後扶着額頭,覺得十分想哭。

怎麽辦啊,魏将軍可是徒手捏斷過馬脖子的人,她只有一副弱不經風的小身板,真的不想撞破他的秘密,也萬萬不想得罪他啊……

蘇卿言思來想去,終是取了魏鈞的令牌走到殿外,深吸口氣,氣勢十足地擡起下巴,對守在那裏的随從吩咐道:“陛下要留魏将軍議事,讓你們趁宮門還未下鑰,先回将軍府吧。”

那兩名随從互看一眼,既然是太後下了令,他們也樂得清閑,忙拱手領命,徑直往東直門外走去。

蘇卿言暫時松了口氣,轉身過來,吩咐宮女們在外守好,再回到殿裏時,發現魏鈞還一動不動趴在原處,毫無詐屍跡象。

她在他對面坐下,看了眼更漏,決定過會兒再讓內侍進來扶魏鈞去暖閣裏睡。

這時有些無聊,手指沿着檀木桌的紋路劃來劃去,低頭打量起魏鈞的睡顏。

她以往根本不敢直視他超過片刻,這時才總算把這人的鼻子、眼睛給看了個夠。其實魏将軍長得還是挺好看的,五官輪廓都跟刀刻出來似的有型,是一種陽剛味十足的俊美。

最重要的時,此刻他濃長的睫毛搭下來,神情舒緩溫和,将周身的戾氣掩下不少,仿佛連眼角的疤都淡了。

蘇卿言托着腮看了許久,又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随手在他肩上拍了拍,懶懶道:“魏将軍,你到底何時才會醒啊?”

她原本只是想解悶,也好奇那硬實的肌肉拍起來是什麽感覺,誰知手剛收回來,魏鈞突然直直坐起,一雙帶了血絲的眼圓睜着,死死盯着她的臉。

蘇卿言吓得往後猛地一縮,差點以為自己遇上了冤鬼索命,嘴一扁,幾乎想抱着頭大喊:不是我害你的啊……別來找我報仇啊……

可她很快發現,魏鈞只是這麽一動不動地坐着,眼神先是迷惑,然後漸漸轉為她讀不太懂的情緒。

蘇卿言鼓起勇氣,微微傾身過去,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心裏嘀咕着:他該不會還沒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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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知魏鈞突然也往前傾,一把将她的手給攥住,蘇卿言還沒來得及哭,就眼睜睜看他把自己的手拉到唇上,輕輕嗅了嗅,然後輕勾起唇角,一臉陶醉道:“好香……”

蘇卿言覺得整塊背脊都麻了,瞪大了眼縮着脖子,還沒來及有所反應,魏鈞就攥着她的手又倒了下去。

可他的臉正壓住她的手,上下蹭了蹭,露出個滿意的笑容,似乎還在夢裏咂摸着滋味。

蘇卿言被他蹭的起了一胳膊的雞皮疙瘩,然後委屈地想哭,所以她是稀裏糊塗地被調戲了嗎!

她咬緊唇,努力把手往外抽,但魏鈞在睡夢中還死死拽着她不放,累得她渾身都出了汗,氣得想大罵:這魏将軍只怕不是喝醉,是被色鬼附了身吧!

最後,可憐的小太後站起來,努力用吃奶的勁兒往後拽,手腕都拉紅了才把手給拽出來。

她氣得眼睛都紅了,仗着猛虎正在沉睡,撩起裙擺,腳尖狠狠在他小腿上踢了兩腳,還不解氣,又在他耳邊低聲罵道:“魏鈞你真是下流、色胚!”

魏鈞皺起眉,為臉旁突然抽走的滑嫩觸感而不滿,肩膀動了動,吓得蘇卿言立即慫了,忙裝作若無其事地把腳收回,再乜着眼小心翼翼地打量。

幸好魏鈞醉得太狠,掙紮了一番,實在沒法清醒過來,只得就這麽皺着眉繼續睡下去。

蘇卿言按着胸口松了口氣,怕這色鬼待會兒又再行兇,連忙去殿外叫來幾名內侍,讓他們連擡帶搬的,把魏将軍給挪到了暖閣的榻上。

于是第二天,小皇帝剛從宿醉中醒來,就發現他最害怕的魏将軍竟睡在不遠處,帶刀疤的臉正對着他,吓得他以為自己還在噩夢中。

而魏鈞醒來後的震驚也未比他好上多少,手按着抽痛的額頭努力回想,總算弄明白這是怎麽回事,可哪還找得到那小太後的影子,心裏不痛快,只得沉着臉對小皇帝道:“陛下今日不上朝,也不可松懈,趕緊洗漱後去書房讀書吧。”

小皇帝還在暈頭轉向,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麽,連魏将軍為什麽會和他睡在一起都忘了追究,只知道一件事:一大早就被催學業的感覺,實在太可怕了!

這件事以後,蘇卿言就提心吊膽地躲着魏鈞,幸好她大多都呆在後宮裏,魏鈞總不至于直接殺到坤和宮來問罪吧。

過了幾天安穩日子,蘇卿言那顆提起的心漸漸放下,想着許久沒去看過小皇帝了,便帶着秋婵去了趟興德宮的書房,準備問一問小胖子最近學理政可有進步。

可剛走到書房門口,就被內侍告知,禦史中丞謝大人正在裏面同今上議事。蘇卿言不想打擾他們的正事,便讓那內侍不要通傳,讓秋婵陪着她在庑廊旁邊逛邊等。

那時正是仲夏,庑廊旁開了滿樹的玉蘭花,蘇卿言見其中一朵開的正豔,突然興起,吩咐旁邊的內侍去替她摘花下來。

謝雲舟從書房裏走出去時,便聽見不遠處傳來少女嬌俏的嗓音,往前走幾步,就看見蘇卿言穿着蜜合色團花繡金的褙子,着急往前挪動一步,石榴紅的百褶馬面裙裾便揚起個弧度。

她一張臉上明豔照人,圓潤的下巴微揚着,迎着由葉縫中灑進的金光,笑得眉眼彎彎道:“就是那朵,快給本宮摘下來。”

謝雲舟不由駐足露出個笑容,感嘆着:哪怕她已經貴為太後,到底還是個十幾歲歲的少女而已。

他明白自己若走過去請安,太後一定會立即擺回端莊的姿态,不想打擾她這一刻的輕松,便打算從庑廊另一邊繞開。

誰知剛剛轉身,突然聽見太後吩咐旁邊的內侍道:“把這玉蘭花碾碎,同白岑、茵陳摻在一起,再夾進陛下常讀的書裏,香味可助他清志明神,熬夜讀書也不至于犯困。”

謝雲舟聽見這句話,臉色驟然變了,捏着袍袖猛地轉頭,難以置信地望着不遠處太後的身影,掙紮良久,終是走過去,對她恭敬行了個禮道:“微臣參見太後。”

蘇卿言忙把微濕的鬓發撥到耳後,對他點了點頭道:“據說謝大人這段日子常常來興德宮,陪陛下讀書議政,大越有你這樣的輔政大臣,實在是國之幸也。”

她對謝雲舟的印象一向很好,因此一見面就将他好好誇贊了一番,也算是給足了他面子。

然後她拍了拍手上的玉蘭花屑,正要往裏走,突然聽見謝雲舟問道:“方才微臣無意間聽見太後說話,想鬥膽問一問,太後為何知道玉蘭花同那幾樣藥材碾碎夾在書中會有如此功效?”

蘇卿言覺得奇怪,他沒事幹嘛關心這個,可看見謝雲舟神色肅然,好像這是一件對他十分重要的事,便答道:“是本宮外家傳下的方子,怎麽謝大人也有興趣嗎?”

謝雲舟手指收緊,竟不顧君臣之禮,迫不及待追問道“敢問太後祖籍何方?”

蘇卿言更是莫名,笑了笑道:“謝大人難道不知,蘇氏自祖輩起都生活在京城嗎?”

謝雲舟臉色數變,似是疑惑,又是不解,最後轉為深深的失落,露出個苦笑,再度回到恭敬态度道:“方才微臣突然想起位故人,以致失态,還望太後贖罪。”

蘇卿言笑着搖了搖頭,忍不住好奇問道:“莫非謝大人那位故人,也知道這個方子。”

謝雲舟點了點頭,道:“可微臣那位故人終生都未離開過臣的故籍淮南水鎮,想必,也只是巧合罷了。”

蘇卿言留心到終生這個詞,可又不便追問,待到謝雲舟走後,秋婵才神秘兮兮地靠過來道:“奴婢聽說,這位謝大人年紀輕輕便位極人臣,不知多少大官想招他為婿,可他卻全部都推拒。據說,是因為他忘不了曾經家鄉認識的一位女子,可那女子紅顏薄命,據說某日在淮河邊失蹤,便再也沒出現過。謝大人為她立了衣冠冢,承諾為她終生不娶。”

蘇卿言斜睨了她一眼,打趣道:“你怎麽什麽都知道啊?不放你出去當眼線可都屈才了。”

秋婵讪讪道:“奴婢這不是沒事,同宮裏的姐妹們閑聊聽到的嘛。您可千萬別讓奴婢去當什麽眼線,奴婢蠢鈍,怕壞了娘娘的事。”

蘇卿言見她真的有些害怕,笑着揉了把她的頭發道:“放心吧,就你成天打聽的這些亂七八糟小道消息,能指望你才有鬼。”

她走了幾步,突然轉身去看謝雲舟離開的背影,以前只覺得灑逸,如今卻覺出幾分寂寥。

默默嘆了口氣,又覺得有些納悶:這明明是蘇氏口口相傳的方子,她從未聽別人提到過,怎麽一個遠在千裏外小城裏的姑娘,正好也知道同樣的方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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