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玉漏遲遲,寒霜漫天,值房裏“咚咚咚”敲起三更的鼓聲。蘇卿言迷迷糊糊從床上坐起,喚了幾聲無人相應,便披衣下床,赤腳走在被鋪滿月華的金磚上。

不知是哪扇窗未關好,讓夜風偷溜進來,吹得垂帷與紗帳翻飛地疊在一處。蘇卿言收攏衣襟,麻木地在其中穿行,直至走到外殿,隐隐看見在高高的寶椅裏坐着個人影。

蘇卿言看不清他的眉眼,卻見他一身黃袍金帶,清風鼓起寬袖,令袖上繡的金龍仿佛要騰躍而起。

她揉了揉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所看到的,猛跑幾步過去問:“陛下,是你嗎?”

靖帝轉過頭,仍是如以往那般溫潤清雅,溫柔地笑着問:“嫣嫣,你有沒有想朕?”

蘇卿言的眼圈都紅了,着急問道:“陛下你去了哪裏?所有人都在找你……”

靖帝笑着搖頭,然後向前傾身,伸出手去摸她的臉。

蘇卿言怔了怔,本能地往後躲避,随即便看到靖帝眼中一閃而過的失落,不覺有些愧疚,便在他身旁蹲下,柔聲問:“陛下你沒事了嗎?沒受傷吧,為什麽一直都不回來?”

靖帝似乎想起些什麽,然後露出迷茫的神情道:“嫣嫣,朕被困在一個地方,可朕不知道那是哪裏?朕很想你,也想弘兒……你說,朕該怎麽辦呢?”

蘇卿言聽不明白,情急地握住他的手道:“陛下在說什麽,您現在不是在我身邊嗎?”

靖帝低頭重重按着額角,表情似乎十分痛苦,猛然擡頭,用困獸般的眼神盯着她道:“嫣嫣,你知道該怎麽找到朕,幫幫朕……”

蘇卿言被他說的一陣心慌,正想再問什麽,掌心裏的溫度卻驟然消失,而方才坐在她面前那人,竟也就這麽消散在黑暗之中。

她慌張地站起,轉身大聲喊着“陛下”,可四周都是亂飛的帷幔,纏的她寸步難行,好不容易掙脫出來,突然一腳踩空,就此墜進深深的虛無之中……

“所以太後覺得,那個夢就是陛下在向您求助。”

謝雲舟手指輕叩着桌面,滿臉的若有所思。

蘇卿言因那個夢整晚都沒睡好,丹鳳眼下現出道烏青,臉上擦了胭脂也顯得蒼白,這時正将手支在腮邊,迷茫點頭道:“沒錯,可是本宮參不透,陛下所說的,他被困住的地方究竟是哪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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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雲舟想了想,又問到:“這件事,太後和其他人說過嗎?”

蘇卿言搖頭,又嘆氣道:“這種鬼神之說,他人未必會信。只怕還會覺得是本宮太過思慕陛下,生出的臆想。本宮想着,謝大人應該是個見多識廣之人,所以才叫謝大人前來商議。”

其實當她醒來時,反複琢磨過那個夢,然後便覺得需要找人一起幫忙弄清楚這件事。而這個人,其實非謝雲舟莫屬。

因為她覺得,無論是三位顧命大臣,還是祁陽王魏鈞,真正打心眼裏想要靖帝回來的,恐怕也只有謝雲舟一人而已。哪怕是自己的父親蘇相,也只會讓她放寬心莫要瞎想,因為如今太子在位,對蘇氏來說便是最好的結果,至于靖帝能否被找到,倒是件不太緊要的事了。

而被她信任的謝雲舟本人,這時莫名因那句話而生出些隐秘的滿足感,臉上不自覺帶了笑道:“微臣當然會信太後所言,可光憑這些訊息,實在沒法推測出太上皇的下落啊。”

蘇卿言當然知道不能,可她難得大早起來議事,聽他這麽說還是有點沮喪,忍住想打個呵欠的沖動,悻悻嘆了口氣道:“那本宮也只能當做了個夢罷了。”

謝雲舟不忍見她失望,又道:“不過太後這麽一說,臣倒是想起件事。當初宮變時,陛下身邊的親衛兵只剩兩名逃回,據他們所言,陛下原本被他們護在身邊,可那時天突然生了異變,大風吹得他們睜不開眼,當再看清時,陛下已經不知所蹤了。”

蘇卿言皺起眉:“這說法未免也太過古怪。”

謝雲舟點頭道:“當初這兩人的證詞,只被當作是推脫責任的托辭。可如今再加上太後這個夢,微臣鬥膽認為,太上皇的失蹤,只怕真的無法用常理解釋,所以,太後可以試着去找一個人,也許他能給您一個答案。”

他所說的這個人便是大越國師,傳聞中無人能知他活了多少年歲,只知他是上可問神靈,下可驅鬼魂,幾乎算是無所不能。

蘇卿言記挂着昨晚那個夢,不想再多耽擱,當下便決定随謝雲舟一起去找國師。如果她知道就在她離開坤和宮後發生的事,必定會慶幸這個決定,甚至還會感激太上皇托夢的及時,助她遠離危機。

就在方才他們商談的地方,魏鈞面色陰沉,手按着桌案道:“你說,太後随禦史臺的謝大人出去了?”

那內侍被他看得一哆嗦,忙垂着頭回道:“是的,半個時辰前離開的?”

“你可知是所謂何事?”

“奴才不知。”

“可知他們去了何方?”

內侍擦了擦汗,硬着頭皮答:“奴才不知。”

他提心吊膽生怕被魏将軍責罵,可魏鈞心裏雖百般不是滋味,卻還是冷靜下來思忖:如今登基大典已過,宮裏也沒有什麽大事要辦,太後若無緣由,絕不可能輕易出坤和宮,何況還是和外臣一起。那麽這件事,只怕有八成和皇帝有關系。

可究竟是什麽事,讓她獨獨找上謝雲舟呢?

魏鈞越想心裏越窩火,實在無心再分析下去,他只想知道一件事:她究竟是什麽時候和謝雲舟扯上關系的!

而這一刻,蘇卿言已經随着謝雲舟的指引,坐車來到了國師的住處。

國師一身白袍,領他們進得房來,再微微屈身向太後行禮。他身形矍瘦,一雙眼卻是炯炯泛光,尋常的棉布白袍被他穿得仙風道骨,看起來頗有神棍之風。

蘇卿言不敢怠慢,也朝他輕輕點頭,然後便在椅上坐下,由謝雲舟替她說明來意。

國師聽完後沉吟片刻,又對着蘇卿言問道:“太後可知,太上皇為何說只有您才能救他?”

蘇卿言眨了眨眼,心說:我若知道,何必還來找你。可面上卻還是一派沉穩地道:“大約,是因為他覺得我是同他親近之人。”

國師卻搖了搖頭道:“若論至親,自然是父子要高過夫妻,可太皇後卻未去找過今上,而是來到太後夢中。冥冥中,人的命數相扣相依,這便是一種提示。”

蘇卿言聽得暈頭轉向,求助似的望向謝雲舟,可謝雲舟神情未有變化,只是示意她繼續聽下去。

這時國師仿佛想起什麽,往前傾身,急急問道:“敢問皇後是昨晚幾時做的夢?”

蘇卿言想了想,依稀記得那時耳邊聽到的更鼓聲,便回道:“大約是三更時分。”

國師那張向來淡漠的臉上,驟然露出喜色,重重一拊掌,将正準備喝茶的蘇卿言吓了一跳,然後便聽他道:“臣在一年前曾偶然得到塊銅鏡,據說這銅鏡是上古神物,能通連古今,可臣用了許多法子,也不知到底該着怎麽用它。這銅鏡在臣手中,注定只是塊死物而已。”

蘇卿言怔怔聽着,依舊十分迷茫。

國師的語氣卻變得越發興奮道:“可昨晚三更時分,臣突然被驚醒,發現那放銅鏡的房中顯出異光,可當臣去查看時,那光亮卻又消失了。太後可否随臣一起去看看這面銅鏡。”

蘇卿言被他的激動所感染,也十分想見一見這塊上古神物,可當國師把那神物從櫃子裏拿出,又一臉虔誠地将包住它的錦布揭開遞到她手裏。

蘇卿言拿起照了照,還是平平常常一張臉,既沒有變美,也沒有多出什麽東西,不由得有些失望:怎麽看也就是塊普通的銅鏡而已。

可那國師卻激動的向前拜道:“看來太後果然就是它命定之人!”

這下蘇卿言又被他說懵了,難道只要照了它,就是它命定之人嗎,那這塊上古寶物未免也太随意了吧。

國師見她表情怔忪,連忙解釋道:“尋常人走到它面前,根本照不出容貌。太後若不信,可以讓微臣來試試。”

于是蘇卿言驚訝地看着國師和謝雲舟接過那塊銅鏡去照,果然裏面空空如也,這下才終于信了七八分。可國師說來說去,也只知道這銅鏡唯有在她手裏才能有功用,但究竟怎麽用,卻只說的出什麽“誠心以待、自有感應”之類的屁話。

于是蘇卿言抱着這塊銅鏡回了宮,成日對着它琢磨,甚至還在銅鏡前擺了個法陣,可那銅鏡永遠固執地只映出她的臉,終于到第三日的清晨,蘇卿言連梳洗都顧不上地折騰了半天,最後沮喪地将那銅鏡反扣下,然後便覺得有些困意,實在抵擋不住,便趴在鏡子前睡着。

等她醒來時,竟然發現自己根本不在宮裏,吓得她忙彈起往四周看,發現這裏布置簡單,可用的東西卻不差,十分像一間高門大戶裏的下人房。

正在驚恐時,有人在外敲門喊道:“收拾好沒,魏将軍要出門了,還不快去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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