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再度拿出那面銅鏡時, 蘇卿言用指腹緣着鏡邊的紋路摩挲,清晰地看着鏡面上映出, 一張惴惴不安的面容。
這忐忑有幾分來源于, 明知要穿到一位将死之人的身上,更多的, 卻是因為要和那人朝夕相處。究竟該用何種态度對着他,蘇卿言為此很是苦惱。尖下巴挨在手臂上, 眼皮懶懶往上翻着, 正在舉棋不定間,突然瞥見那銅鏡裏人影有了變化……
黃澄澄的鏡面上, 仿佛有水波漾開般, 她的容貌淡去, 逐漸顯出另一幅情景:宅院中央, 高大的男人被五花大綁,旁邊圍滿了舉着棍棒的家丁。再往外,則擺了兩張梨花木的圈椅, 椅上坐着一人桃花眼、绛紅袍,可惜臉被打得高高腫起,坐姿再風流倜傥,外人看着也有些可笑。
而他旁邊的婦人, 衣着雍容, 綴了滿頭的珠翠,一雙媚眼瞟過去,笑得十分殷勤。
蘇卿言倏地坐起, 揉了揉眼睛:這不就是瞿府的院子,坐在椅上的想必就是瞿夢傑和秦夫人,那被綁在中間那個……
她連忙看了眼更漏,沒想到她在百般躊躇時,竟已過了她和魏鈞約定的時間,連忙拿着銅鏡躺在床上,捧着顆亂蹦的心想:魏鈞,你可一定要熬到我去救你啊!
一陣眩暈後,她被四周的吵嚷驚醒,瞿夢傑正将手按在她膝上,用腫如豬頭般的臉深情看着她道:“我這次可全事看在嬸嬸的份兒上才不追究的。”
蘇卿言忍不住抖了抖,她推測自己過來之前,那秦夫人想必是哭天搶地說了許多求情的話,可翟公子這張臉,也實在太有礙觀瞻了,尤其還刻意擠眉弄眼,做出深情表情。也不知旁邊的人,是如何憋住了笑,還能露出一臉崇敬的。
瞿夢傑又轉頭往前一瞪,聲音裏帶了狠勁兒道:“不過這小子,必須給我揍上一個時辰,往死裏打!”
“等等!”蘇卿言想也不想地出聲阻止,然後才來得及看被綁在中間的魏鈞,臉上都帶了血痕,肩膀明顯被鞭子劈過,衣裳被劃破了個大口子,從胳膊往下滴着血。可他連眉頭都沒皺一下,只用雙陰鸷的雙眸,惡狠狠瞪着正朝她擠眉弄眼的瞿夢傑。
蘇卿言看得一陣鼻酸,差點哭出來。魏大将軍少年成名,沙場縱橫,何時受過這種欺負。若她來得再晚一步,還不知會發生什麽。
可瞿夢傑還在盯着她,忙深吸口氣,掩下所有情緒,然後帶了笑道:“一個下人而已,瞿大人何必與他計較,不如把他留給我好好收拾,必定讓瞿大人滿意。”
瞿夢傑表情一沉,輕哼着道:“原來嬸嬸方才求了我半天,還是舍不得這粗鄙的下人,我倒是不懂了,明明已經是個閹人,何以讓嬸嬸如此挂念。”
他故意提高了聲音,擺明就想讓他們難堪,蘇卿言瞥見旁邊舉着棍棒蠢蠢欲動的護院們,猛地把心一橫,用語氣的強硬道:“瞿大人,這裏好歹也是我的地方,聶天是翟府的下人,該如何處置,好像只有我秦瑤有資格來決定。”
瞿夢傑氣得眯起眼,咬牙道:“嬸嬸看來是鐵了心要保這閹人了!”
蘇卿言将手擱在小腹前起身,走到魏鈞面前,轉身擡眸,朝四周冷冷一掃道:“誰敢再動他一下,就先往我秦瑤身上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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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說的氣勢十足,胸脯挺起,下巴微揚,目光冷冽倨傲,讓旁邊圍着的衆人嘀咕着互看了眼,不自覺往後退了步。
其實只有蘇卿言自己明白,她哪經歷過這種場面,心裏根本怕得要命,萬一真有愣的往她身上打怎麽辦啊,那鞭子看起來好粗,打上身會疼死吧。
這時,她聽見身後傳來一聲輕笑,魏鈞往前掙紮了點兒,壓着聲道:“想不到太後能有這般勇氣,實在令臣感動。”
蘇卿言狠狠瞪他一眼,心說:還不是為了救你,都快被打死了,還有空在這兒說風涼話。
這時瞿夢傑面色陰沉地站起,朝着蘇卿言道:“這人公然毆打朝廷命官,嬸嬸既然要維護他,總得拿出點誠意,讓我滿意才是!”
蘇卿言想了想,對旁邊看傻了的管家招手道:“現在咱們最值錢的宅子是哪裏?”
那管家不明就裏,思忖一番答道:“是在城東鬧市的宅院。”
蘇卿言一揮手,十分豪氣地道:“那便将這處宅子賠給瞿大人吧,這總算有誠意吧。”
那管家一聽簡直要吐血,瞿家雖然有錢,可這夫人也太豪氣了吧,那宅子至少價值千金,就這麽換了個下人,哦,還是個被閹了的下人,痛心疾首,痛心疾首啊!
瞿夢傑也聽呆了,随即暗自盤算了下,自己這頓打挨得還真值,面上還是擺出嫌棄表情道:“罷了,這可全是看在咱們是親戚的份兒上。”
然後他便暗喜着随一臉苦相的管家去拿地契,走過魏鈞身邊時,又不解氣地瞪了他一眼道:“嬸嬸以後管好你的狗,不要放出來亂咬人!”
一場風波總算結束,護院們眼看着夫人對聶天的态度,剛才上手打了的人都暗自叫苦,趁夫人沒空搭理他們,趕緊溜之大吉。
魏鈞直到被松了綁,畢恭畢敬地送進房裏,嘴角始終帶着笑。蘇卿言滿臉擔憂地跟進來,見他肩上的那道血口深得連肉都翻出,将胸前衣襟都染成紅色,忍住鼻酸瞪他道:“都傷成這樣了,魏将軍還不當回事!”
魏鈞坐下往右臂瞅了眼,淡淡道:“沒傷着骨頭就不算大事,以前在戰場上,比這重的傷可多着呢。”
蘇卿言這才想起,人家可是身經百戰,要她在這兒瞎操心。
再想起剛才自己着急上火的模樣,莫名覺得有些丢臉,可他傷口還在滲血呢,這人居然全不在乎,只将身體往這邊靠道:“能得到太後那樣的維護,這傷也算是值得。”
蘇卿言把頭一偏,擺出冷漠表情:“若是魏将軍被打死了,誰來陪本宮找太上皇的線索。”
這話一出,魏鈞便立即沉默下來,蘇卿言也倔強地不想開口,正在僵持時,管家推門将傷藥端過來,然後笑眯眯對着魏鈞道:“要不,我去找個手腳麻利的丫鬟來幫聶……公子上藥。”
他勉強喊出“公子”兩個字,肉酸得差點咬着舌頭,誰叫這聶天是飛上枝頭成了鳳凰,夫人寧願賠出套宅子也要救他的性命,指不定再過兩天,翟府可都由他說了算了。
魏鈞淡淡擡眸,道:“不必了,我不習慣別人幫我上藥。”
這話倒也不是賭氣,以前在軍中的時候,時刻都要提防着有奸細滲入,不光是每日的食物和水,連傷藥也怕有人會偷偷做手腳。是以,魏鈞早就養成了除了親信,寧願自己親自上藥的習慣。
可聽在管家耳朵裏,這話就是在給他下馬威,提醒他,這一身傷到底是從何來的。于是管家弓着腰,抹了把額上的汗轉向蘇卿言道:“夫人,聶公子這傷可不能耽擱,要不就由小的來給他上。方才的事您也看見了,全怪那翟大人仗勢欺人,小的也是為了翟府的大局着想啊……”
“夠了,”蘇卿言本就心煩,揮了揮手道:“把藥放下,出去讓廚房做些調理的藥膳,待會兒送進來。”
管家不敢耽擱,麻溜就往外跑,臨走還不忘把門給他們關嚴實了。
蘇卿言轉頭看見魏鈞用左手拉過藥箱,找出金瘡藥就往肩膀上塗,動作雖說是熟練,但因為傷在右邊肩膀,左手總歸是不那麽方便。
她再看了會兒,發現他因動作太大總會扯到右肩上的傷口,指甲掐着手心,一下,兩下,還是沒忍住,開口道:“算了,讓本宮來幫你吧。”
魏鈞擡眸看她,也不推辭,将金瘡藥遞了過來。
蘇卿言捏着藥,看着他肩膀上一片血肉模糊,畏縮地咽了咽口水,不知該從何處下手,魏鈞倒是大剌剌伸手把半邊衣裳扯下來道:“就直接往上灑,将藥粉抹勻就行,不用怕我受不住。”
他不怕,蘇卿言倒是有些怕。
全怪魏大将軍太過直率,将裏外兩層衣服扯得一點不留,她身子往那邊靠近一些,就能看見小麥色的結實胸肌,随着他的呼吸上下起伏,連上面那個棗核似的點都看得一清二楚。
她努力讓自己心無旁骛,可還是忍不住用眼角偷偷瞥了眼,然後便不争氣地紅了臉頰,捏着藥瓶的手指都有些發顫。
這時,魏鈞将左臂繞着她的肩滑過,大掌包着她捏着藥瓶的手,慢慢往自己傷口上灑,又深深看着他道:“太後分心了,莫非,是觊觎臣的身子?”
蘇卿言氣得故意将瓶口往下一帶,輕碰了下他的傷口,果然聽見他“嘶”的哼出聲,擡着下巴,也學他的語氣道:“魏将軍不是說不怕疼嗎?莫非,全是逞強而已。”
魏鈞瞪着她那副得意的表情,無奈地搖了搖頭道:“不怕疼,怕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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