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三】出府
石透在林府一住就是一月有餘,由淅瀝雨聲漸變為陣陣蟬鳴。
經過這段時間的調養,石透臉上的膿瘡已全部消褪,留下一個個猙獰的痕跡,乍一看跟之前沒什麽區別,但石透已經很滿意了。林府不虧為武林新秀,至少在財力方面,石透深感自家師門跟這裏一比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在地下的還是萬丈深淵,要爬上去是妄想,最多只能擡頭看看過過眼瘾。要不是這段時間林宇提供不少解毒良藥,恐怕至今他還要過着滿臉膿瘡的日子。只是現下雖然化去不少毒素,餘下的卻甚是棘手,一般解□□沒效果,想要徹底解去還得去找下毒人。只是那下毒的……石透皺眉,一萬個不願意。自己好不容易從虎口爬出來,難道還要自投羅網不成……
此時傳來一陣拍門聲。
石透前去開門,外面果然是一身素衣的林宇。
這些天,林宇從來沒少往他這邊跑。兩人談天說地以茶會友把酒當歌,上到時政下到市井生活,追古溯今,聊夠了就到院子後面的練武場上比劃比劃——若不是因為他身上帶毒,聚不起內氣,身體也相對疲乏,往往比劃不了多少時候,日子過得算是很快意。又及看見林宇對待一院子人時的和顏悅色平等禮待,對自己各種關懷,不但沒嫌棄他臉上膿瘡,還不遺餘力地幫助他恢複,平時言談中更沒半點憐憫同情或勉強的意思,也不會蓄意回避他的容顏,反而經常直勾勾地盯着他的臉看,這讓他越發覺得林宇心性好,難怪這一院子的人都對他敬愛有加,連顧老那等人物也甘願屈尊當個護院,不知不覺自己也對這個人上了心。
“石透,在忙嗎?”門剛打開,林宇的眼睛就粘在石透的臉上。
石透微微一笑,可惜滿布瘡疤的臉将微笑扭曲成獰笑:“沒在忙,進來吧。”說完返身回房,斟上一杯茶移到一邊。
林宇阖上門,來到桌邊他早已習慣的位置坐下,見一邊案上擱着出鞘的長劍,旁邊放着一盆水一方帕子,便挑眉:“你這是要出門?”
石透走向案邊的動作一頓,“怎麽這麽問?”
林宇用扇子指了指那光可鑒人的劍。“我來這麽多次都沒見你擦過劍,連比鬥之後都沒有。”
“你怎知是沒有?我可以在晚上擦。”石透一手執劍,一手拿着帕子仔仔細細地擦拭劍身,手帕所過之處,灰塵盡褪,恢複原本的銀亮色澤。
扇子在手中轉了一圈,最後抵在下巴,兩片桃花底下隐含戲谑。“之前每次比劃時,你的劍都是暗沉沉的。”
“……”石透頗是尴尬地幹咳一聲,“嗯……有些事兒要出去辦。”
林宇用扇骨敲了敲桌子,說:“你身上的毒能解的都解了,剩下的用一般藥物解不了。所以……你是要去找下毒之人?”
石透擦拭的手一頓,微微垂眼,掩去眼中的厲色和掙紮,只低低應了聲:“嗯。”
林宇歪頭看他一陣,斟酌着說:“這段時日過去,也沒見你跟師門聯系,是有什麽不方便的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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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石透眨眨眼,一時間不大明白他的用意,半晌才反應過來,頗覺好笑:“你想岔了。我時常于外面浪蕩,平常甚少回去,書信也少來往,門裏的都習慣了,我也習慣了。這次……”他一嘆,“只能說是我自己引來的禍患,更不應該拖師門下水。”
“禍患?”林宇打量他的臉片刻,又道:“能毀人容顏的藥物很多,但像你這般……臉上生瘡,筋骨羸弱,內氣聚而又散的,最相符的應是百花門芙蕖長老的‘紅顏老’吧?”
石透看他一眼,默認了。
林宇手上的扇子又轉了一圈,緩緩道:“聽聞最近那芙蕖長老一直想給自己的獨生女莫傾心招個如意郎君可一直沒有合眼緣的,直到前陣子傳出莫傾心總算找到個合意的,莫不是……”
看他那不帶一絲探詢唯有肯定的眼神,石透想否認也沒辦法,況且他也不覺得這些有什麽好隐藏的,便點頭,複又搖頭苦笑:“若是知道到西蜀周游一番會遇上這等事,我就不去了。”
林宇張嘴,又阖上,用扇子抵住嘴唇,眼珠一轉,又說:“你現在這般狀況,再去無疑是自投羅網。”
石透沉默片刻,長嘆:“可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總得去一趟,無論用什麽方法都得得到解藥,他可不想這樣下去一輩子。無論是比常人還要羸弱的身子,還是這醜陋的容顏,他都無法忍受。這樣想着,原先的掙紮去了七七八八,只餘下龍潭虎穴都要去闖一闖的堅定。
林宇見他如此,便熄了勸說的心思,轉而說道:“既然你執意,一個人終歸風險太大,不若我帶幾個人陪你一同走一趟吧。”
石透皺眉:“不可。”且不說他本來就沒拖人下水的心思,不然早向師門求助了,就說林宇這等容貌,萬一對方來個如法炮制,豈不是被人家一抓抓一雙?
林宇卻毫不緊張,反而輕松一笑:“放心,本少爺有辦法,你只管等着就是。”說完也不等他回應,起身推門離開。
石透眉心緊鎖,看看手中擦得锃亮的劍,嘆氣,還劍入鞘。
罷了,大不了,他尋機會獨自離開就是。
是夜,月朗星輝,蟬聲蛙鳴交相響起,奏出一首滿是野趣的夜曲。
一個被黑色籠罩的角落,除卻蟬聲外響起一絲細微聲音。
石透小心躍上牆頭後,因沒引出太大動靜悄悄松了口氣。哪知他這口氣還沒順完,外面底下就傳來個嘶啞的聲音:“石大俠,半夜翻牆,是打算到哪裏去啊?”
石透動作一頓,生起一陣懊惱。皆因他前天聽聞顧老出門辦事去了,一時半會兒回不來,所以便覺得自己小心點兒還是能溜出去的——這院子裏的人他都已經見過,最棘手的就是顧老,其他人還是能想辦法繞過去的。誰想到……
見牆上的人沒有動作,蹲守牆角的人又說:“石大俠是覺得牆頭風景甚好,不舍得下來麽?”
石透摸摸鼻子,展身一躍,也不壓抑動靜了,一來是壓抑無用,二來是方才上牆已耗去他不少力氣,現下既已被發現,那就這樣吧。
“顧老,您老人家是什麽時候回來的?”
顧老怪模怪樣地嗤笑一聲,沒回答他的問題,慢吞吞轉過身向前走去。“少爺正在前面馬車裏等着,石大俠趕緊吧。”
石透呆立片刻,嘆氣跟上。
院外大路上果然停着一架雙轅馬車,柔和橙光從敞開的窗棂處透出,車廂前檐下也挂着兩盞燈籠,朦胧光亮透出薄紙,在車壁上暈染開一片澄黃。
石透看向沒被光照到的那片黑暗,馬首旁隐約可見一個身影。
此時林宇的俊臉從窗口處露出,“石透,上來吧。”
石透揉揉額角,無奈踏上車轼,探身入內。
林宇已斜斜地靠在軟墊上,用展開的扇子遮住下半邊臉打了個呵欠。“你來得也太慢了,讓我窩這兒等了老半天。”
石透無奈瞥他一眼。“誰讓你等了。”
林宇“啪”的一聲合上扇子,懶洋洋地說:“有人打算不辭而別,本公子自是要守株待兔,免得讓人跑了啊。”說着,一雙桃花眼深深地看着他。
也不知是否因為車廂內燭光太晃眼,石透看着那內中的流光溢彩,竟有些癡了,回神時只覺心跳加速脈象紊亂,只得微微撇開眼,潤了潤喉嚨才說:“此去兇險……”
聞得他那略微沙啞的聲音,林宇眼睛微微一亮,半展開扇子遮去揚起的嘴角,說出口的話裏卻帶着絲絲失落:“莫非石透竟是以為林某是那等貪生怕死、坐看朋友落難卻無動于衷的無情無義之人麽?”
石透擡頭欲辯,卻見林宇雙眼滿是戲谑,話在嘴裏轉了一圈,最終只得笑罵:“你明知我的意思。”
林宇收扇坐起來,身子往他那邊探去,神色認真,雙眼直直望入他曈中。“你的意思我明白,只是……你又是否明白我的意思?”
石透的心猛地一跳,神色倒是不變,與他對視片刻,垂眸說:“既然你決意……那你須得小心謹慎,我一條命都抵不上林二公子的一根頭發。”
林宇挑眉,又盯着石透片刻才退回去重新靠在軟墊上。“石大俠且放心,本公子從來不做無把握之事。”然後揚聲對外面的人說:“翟勁,啓程吧。”說完就閉起雙目,一副安神模樣。
石透見他如此,眼簾微顫,雙手緊握成拳,與兩人初次相遇一樣,靜靜地坐在靠近車門的角落裏。期間心緒翻湧,想起這段時日與林宇相處的種種,忍不住看向那閉目不知是養神還是睡覺的人,片刻後又強迫自己撇開視線。
一時覺得如此俊秀的人物實在不是現下的自己能配得上的,一時又想起他院子裏的一幹人等,除了兩三個相貌清秀的侍從婢女便都是跟自己現下相仿的毀容之人,若說有不同,大約只是他尚未見過能有一個比自己毀得更徹底更醜陋的了,可林宇待他們與待常人并無二樣,甚至可說待他們比對那幾個相貌清秀的更好,可見他真的是絲毫不在意這些的,如此想來,倒覺得是自己太迂腐了……
石透擡眼,目光穿過敞開的窗戶投向外面沉沉夜色。其實,也有可能是自己會錯意了,若不是的話……那便,順其自然吧。
那邊的林宇微微睜開眼,視線不着痕跡地掃過石透全身,又在他臉上流連片刻,在對方察覺前重新閉上眼睛,唇角微微揚起,勾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容。
廂外響起細微的馬鞭拍打聲,車子一震,緩緩向前開動,踏着四周蛙聲蟲鳴,駛入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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