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二】入府
待這場連綿的雨稍微歇下喘了個氣,那烏木車架也到達目的地。
青州城位處江南,依山傍水人傑地靈。時政局穩定江湖和諧,青州城因風景獨好魚蝦肥美,很是被各路人員青睐,每年往來人口衆多,但沒什麽鬧事的,一是官府管得好,另一個就是因為這裏有一家在江湖上很有些名氣的大家管住了那些滿是血氣的江湖客。
驗過路引進了城,馬車一路往城西而去,約莫頓飯時間停在一高門宅邸之前。
“少爺,到了。”車夫率先跳下車,拿過擱在旁邊的傘撐開,恭敬地等裏面的人出來。
跪坐在車廂內側的石透在車子停下時就已睜開眼睛。他眼神複雜地看向斜靠在軟榻上閉目的人,見他久久沒動靜,斟酌一下,出聲喚道:“林二公子,林府到了。”
其實他完全沒想到,偶遇的這人居然是林府的二公子林宇。觀以衣着可知非是一般人家,而之前那條道,是鄰近幾個城鎮往來的官道,附近每個城裏都有至少一家武林世家或門派,同時還是通往武林盟的必經之路,可以說每天都有不同的武林人士或販夫走卒來往,本來是碰到哪個都不稀奇的,但他還記得前一陣子碰見林府大公子偶然得知二公子正在北方游歷,便很自然地将他剔除了。
不過在得知他的身份後,石透算是明白為何他會邀請自己随他回府了。傳聞林二公子交友不拘形貌身份,為人仁善仗義,如此看來的确沒錯。同時,他也松了一口氣。石透垂眸看劍柄上那雲紋镌刻,握劍的手緊了緊。
彼此知根知底,還好。他就權當暫且休養吧。
耳邊聽到那邊始終沒有動靜,石透擡頭,恰好對上對方一雙晶亮的眼睛。
……活像黃鼠狼看見雞似的。
石透皺眉,覺得有些奇怪,可看見原本坐無坐相躺無躺樣的林二公子放下翹起的二郎腿,直起身伸了個懶腰,他把突然湧起的那股怪異感覺按下去,掀開簾子翻身下車。
林二少爺這才慢吞吞地探出身子,立馬有候在一旁的侍從打傘上前為他遮雨。
——雖然石透完全感覺不到這還在下雨。
林宇下得車來,擡眼瞄一眼出來迎接的侍從,眼珠子一轉,說:“傘讓翟勁打就行了,你去将馬車牽好。馬樂呢?”
“回二少爺,馬樂在院子裏等着您吩咐呢。”侍從将手中的傘跟車夫的辔頭交換,答道。
“嗯……”林宇用扇子随意指了指候在一邊的另外一個侍從:“你帶這位俠士到菊院,讓馬樂安排間廂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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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點到的侍從用眼角瞟一下這位“客人”,臉部一陣抽搐,倒也沒露出厭惡之類的情緒,答應一聲後,待林宇進門後便低頭帶領石透穿過幾個拱門來到一座院子前,路上不忘介紹一下林府的情況。
“林府共有梅蘭菊三個院,梅院是府主和夫人的居所,蘭院是大少爺所住,菊院就是二少爺的了。既然您是二少爺帶回來的,往後便暫居在二少爺院子裏。”侍從瞄他一眼,頗為小心翼翼地繼續說道:“因為這兩天有貴客上門,府裏有些忙。嗯……那個……平常沒事兒的時候……嗯……煩請盡量待在菊院。”
石透一哂,點頭。
侍從明顯松了一口氣,也因為他的好說話,之後介紹時語氣顯得親切許多。
一路來到菊院拱門處,便見一位侍從打扮的男子站在拱門外。
帶路的侍從朝他打個招呼:“馬樂,這是二少爺剛帶回來的客人,着你好好招待。”
那叫馬樂的侍從擡眼看這位客人一眼,臉皮不自覺抽搐兩下,有那麽一瞬間石透覺得似乎有股悲怆的氣息從他身上透出。“我明白了。這位大俠,請跟小的來。”
石透不解,倒也沒多說什麽,只向他微微颔首:“有勞。”又向帶路的那位點點頭,随馬樂走了。
“這邊是書房……後面是二少爺的房間……西面是下人房……東面是廂房,專門用于招待二少爺帶回來的客人。”一邊走,馬樂一邊盡責地繼續介紹。
石透沉默地聽着,覺得似乎有些不對勁兒。平常人家,即使是大宅,客房和下人房不應該都是共用的麽?怎麽這裏反倒分開了?而且,這裏的下人真少啊……一路上沒見過其他人。
繞入書房前的長廊,總算見到其他人的身影,只是當看清那人長相時,石透腳步微不可查地一頓。然後是第二個、第三個……
他們見馬樂帶着人進來,紛紛朝他們點頭示意,然後繼續幹自己的活兒,對待石透的态度平常得不能再平常。
石透不自覺擡手輕輕碰一下自己的臉,望着這一院子的“奇人異士”,心裏有些怪異,但不可否認,也有些輕松。
這時迎面走來一個駝背的禿頂男子,一道約一指寬的蜈蚣狀傷痕從天靈蓋到眉心再斜跨到左邊臉頰,沒有眉毛,雙目深陷顴骨突出,骨瘦如柴,十指修長宛若鬼爪。
石透看見他那雙手,心下一凜。對面的人也站定,一雙眼睛一瞬不瞬地将他從頭打量到腳,尤其是他左手緊握的那把劍。
馬樂等了半晌,見兩人都不出聲,才道:“顧先生,這位是二少爺剛帶來的。”
“顧先生”擡起眼皮又看了他的臉一下,嘴角微揚,慢吞吞地用他那嘶啞的聲音說:“嗯,帶進去吧。好好招待貴客。”
馬樂眨眨眼睛,“這是自然。”
石透看那駝背男子一眼,略微低頭:“沒想到會在這裏碰見顧前輩,晚輩有禮了。”
“顧先生”陰陽怪氣一笑,擺擺手:“老夫不過是林二少爺的護院而已,大俠折煞老夫了。”說完,背起雙手駝着背從他們身邊經過。
石透目送對方完全離開,才問馬樂:“這院子裏的人……都是林二少……帶回來的?”
馬樂沉默一下,點頭:“二少爺素喜游歷,每次回來都會帶些人進來……我們……呃,習慣了。”
石透目光掃過那邊走廊行過的婢女,問:“都是……如我這般?”
“是的……”語氣中有深深的無奈。
“林二少心地确實不錯。”估計也是因為如此,才能讓那位甘願屈尊當個小小的護院吧。
“……”馬樂一臉牙疼的表情,頗是無力地說:“呃,咱們繼續走吧?”
石透點頭,跟着馬樂前進,不久來到一處廂房前。馬樂推開其中一扇門,“這裏就是大俠您暫居的房間,您看看是否滿意?”
石透走進房間一看,窗明幾淨,裝飾樸素簡潔,用品齊備。“此處很好,有勞費心了。”其實江湖人士生活本來就簡單,露宿野外也是常事兒,基本上有床有枕頭被子就夠了。這時寄人籬下,便也不必計較太多,況且這廂房确實準備得很是不錯,就更沒什麽可挑剔的了。
馬樂見客人滿意,自也高興。“那大俠您先在此稍作休息,有什麽需要的随意吩咐就好了。”見石透颔首,他便行禮退出,輕輕把門關上。
石透長長舒出一口氣,在房裏呆立片刻,才挪步到那紫漆圓桌前,将攢了一路的劍輕輕放在桌面上,自己慢慢坐在旁邊的凳子上,左手扶額,原本是想支撐一下發暈的腦袋,結果摸到的盡是坑坑窪窪,一個不小心用了點兒力氣,流了一手的膿水。
“……”石透雙目泛紅牙關緊咬,廢了一番功夫才将滿腔戾氣壓下去,從衣袍上撕下一塊布捂着剛才被戳破的瘡,推門出去,攔下一位路過的婢女:“這位姑娘,能麻煩你告訴我哪裏可以打水麽?”
婢女擡頭,露出布滿麻子的臉。
石透:“……”老實說,要不是之前在河邊就見過自己的樣子,這一下近距離接觸沖擊力還是挺大的。
婢女看他一眼,又看了看他捂着的額頭,恍然:“您是二少爺剛帶回來的那位大俠吧?要水是麽?奴婢這就幫您打。”
石透:“……那,有勞了。”見婢女離去,他轉身回房,重新來到桌邊,垂眼看見擱在桌上的那柄長劍。劍鞘樸素,只柄上雕有幾朵祥雲,因常年握持,紋路倒是比其他地方顏色稍深,淺棕色映襯下略為顯眼。此刻石透就盯着那些紋路出神,直到敲門聲響起。
石透內心一驚,臉上倒是不顯——實際上,即便他臉現驚訝,以他現在這副尊容,也是看不出來的。他走過去開門,剛才他叫着的那位婢女就捧着一個比她還高的大浴桶,桶口上還漂浮着白氣,飄出絲絲藥香。她身邊跟着的一位婢女則雙手捧着一個臉盆,邊上搭着幾塊帕子,另一位手上捧的是幾套衣服,衣服上面有個小包袱。
石透:“……”他連忙讓路,兩人進來安放好手上的東西,候在一旁。
石透走到浴桶邊上一看,泛起的漣漪倒影出頭的樣子,只是裏面的水并不是清水,而是深褐色的。明顯是藥浴。
“這是……?”
“這是二少爺吩咐下來的,說是有助于舒筋活體,這包袱裏的是一些藥物,大俠盡管使用。”
這林府二公子……是不是太熱情好客了一點兒?石透眸色沉了沉,轉念又覺得現今的自己實在沒什麽是對方可圖的,要容貌沒容貌——毀容了;要地位沒地位——那劍是門下所有人皆有,任他怎麽看也看不出什麽來,何況他的确不是什麽有權有勢之人;要財富沒財富——被追殺一路落魄不已,原本身上帶的都遺失了,而他的師門……可是現今出名的窮,林府門下一個镖局的收入都比他師門收入高……至于武功,府上有顧老那等人物,想來二公子也看不上自己的拳腳,便也不以為意,朝兩位道謝,并請求轉達對二公子的感激之情。
幾位婢女見他沒有其他吩咐,躬身退出。
石透關好門,打開包袱,盡是瓶瓶罐罐,有藥丸有藥膏還有紗巾,真算周到。
石透先是仔細打理好了布滿膿瘡和傷疤的臉,脫下衣服,也不管身上的傷痕,直接走進浴桶中,将頭仰擱在桶邊,享受了一會兒溫水浸泡的舒适後才開始刷洗身體。
約莫半個時辰之後,桶裏的水将近涼透了,石透才依依不舍地起來。
泡了一個晚上的冷水,現在的石透覺得熱水浴是世間最美妙的享受。
剛穿好衣服,傳來拍門聲。
“請進。”
門應聲而開,一身白裳的林府二公子逛進來,見到石透一身合體的青衣,發絲濕噠噠捋成一束披在左肩前的樣子,眼睛微微一亮,揚唇笑道:“府上招待,兄臺可是滿意?”
石透這才想起自己尚未報出姓名,微微一笑:“在下石透,二公子直呼姓名即可。”
“石透,石透……”林宇扇子抵在嘴邊,低喃幾遍,兩片桃花開得更盛,那高興勁兒讓石透有些摸不着頭腦,可也為他的好相貌略微晃了一下神,卻難免有些自慚形穢。雖說自己本相未必比不過他,可自己現在這副尊容……
林宇壓根兒沒發現石透低落的情緒,彎着一雙眉眼說:“既然如此,你也喚我名字吧。”
語氣輕快甚至隐含興奮,果真沒因自己的容顏有任何為難勉強同情之類的情緒。
于是石透一哂。看這滿院子的人就知道,林府二公子并不是為皮相所惑的人,倒是自己以己之心度人之腹,過于狹隘了,反倒是對林二公子的侮辱。現下也不樂意跟他講究些什麽虛禮,便應下來:“好。”
聞言,林宇像是得了甜糖的孩子,露出大大的笑容,石透一愣,似是被他感染,目光柔和不少。
作者有話要說: 好吧其實只是過來表示一下我還是活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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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