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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武十二年的冬天尤其的寒冷,薛令儀打從園子裏回來的時候,外頭披着的那件金碧輝煌的雀金裘鬥篷上,就已經落了淺淺的一層絨雪。

如靈見着薛令儀好似見着了鳳凰,笑着迎上來,手腳麻利地解着鬥篷,又笑嗔道:“可算是回來了,兩個時辰前外頭就陰沉了,以為還要早歸,卻怎的到了這個時候?”

薛令儀在外頭凍得渾身冰涼,不及答話,等着那鬥篷才剛解下,就徑直走到熏籠那裏,立在邊兒上烤手暖身。

如靈将那鬥篷一拉,便覺察外頭竟是濕透了,走過去擰眉問那如碧:“可是你這丫頭貪玩,勾得娘子跟你又去了旁處?”

如碧立時叫屈:“哪裏是我了,是王妃不肯娘子回來,說什麽娘子大病初愈,園子裏的雪梅又開了,正是應景,非要娘子去那梅園看勞什子的雪梅。”

如靈瞪着眼道:“胡說,王妃今個兒分明是請了娘子去吃鹿肉的。”

如碧氣得直跺腳:“你怎就不信我,就是吃完鹿肉才去的梅園。”又道:“不信你問娘子。”

熏籠裏的炭火燒得正旺,照得薛令儀臉上一片通紅,掀起眼皮往這邊兒看了一眼,搓着手溫聲說道:“如碧沒說謊,正是吃了鹿肉後,又去的梅園。”

竟還是真的?如靈皺眉道:“可真是要怎麽說的,娘子大病初愈身子骨還弱着,怎好去了梅園。那裏的雪梅是好看,可這麽天寒地凍的,萬一凍着了怎麽辦?”

“可不是說的。”如碧解着身上的蓮青色紋花織錦棉鬥篷,碎碎道:“連跟着一道去的孫側妃都受不住了,說是腳跟兒疼,身上又冷,嚷着要回來,偏咱們娘子倒是鋸嘴的葫蘆,一聲不吭,就自己個兒忍着。”

武陵王王妃秦氏的跋扈厲害是出了名的,她父親又是一品丞相,是朝廷重臣,皇帝跟前的紅人兒,便是王爺有時候也免不了要退避其鋒芒,何況她家娘子,微末身份,才剛進了王府不過月餘。

将鬥篷交給了小丫頭,如靈上前摸了一把薛令儀的錦緞小襖,雖是不濕,外頭卻沾了一些潮意。

如靈看着薛令儀:“奴婢伺候娘子去換一套襖裙。”

薛令儀又搓了搓手,轉身往裏間走去。

等着薛令儀手裏揣着個喜鵲繞梅的八角銅制手爐,緩緩從裏間出來的時候,那如碧早就換好了衣裳,正拿着一方棉布帕子,坐在熏籠旁的腰凳上擦頭發。

如靈素來周到,早就叫丫頭備好了腳爐,扶着薛令儀在熏籠旁的寶椅上坐下,讓她的腳踩在那腳爐上,又去拿了軟綿的天青色絨毯蓋在了薛令儀的雙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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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一番後,如靈揮手叫丫頭們退下,方嘆道:“娘子也太老實了,既是外頭寒冷,便告辭了就是,何苦要跟着去挨冷受凍。”

薛令儀這會子坐在寶椅上,腳下踩着軟綿舒适的珍珠繡鞋,被暖氣熏得全身暖洋舒坦,聞言懶洋洋道:“明知道她不懷好意,故意磋磨我,便是我尋了由頭,怕她也能尋了另一些說辭來拘着我,不許我走,何苦來?倒不如硬扛着,看她能奈我何。再則她是深宅貴婦,我好歹這幾年在外奔波,腳力豈能比她弱?”說着冷笑一聲:“瞧着吧,等回了常青閣,她定得叫喚腿疼身冷,叫她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活該吃苦頭!”

如靈擰眉道:“娘子何必置這種閑氣,倒累得自己吃苦受罪。”說着喊道:“如錦,進來給娘子捶捶腿。”一面又輕手輕腳地解了薛令儀挽起的長發,拿了一把嵌着五色寶石的象牙篦梳,坐在薛令儀身後為她慢慢地通着頭發。

薛令儀只覺滿身通泰,舒服得直打瞌睡,只是想起常青閣的那位,不免心煩意亂,擰着纖長細眉想了一會兒,問道:“王爺去洛水剿匪,可有多長時日了?”

如靈想了想說道:“大約半個月了。”又嘆氣:“若是王爺在,王妃必定不敢這般磋磨了娘子。”

腦中驀然閃過曹淩離開王府前的情景,他的眉眼依舊淩厲,看着她的神色依舊一副恨不得将她一口吞咽下去的模樣,只是語氣卻是溫和,望着她說:“我走了,你在家好好的,有什麽為難的事就去尋李嬷嬷,不必委屈拘謹。”

薛令儀有些摸不準,這個不必委屈拘謹,究竟能不必到什麽程度?若她踩了秦氏的臉面,同她鬧了一回,也不知那曹淩又待如何?

要麽,她試上一回?

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随手又擱回身邊兒的小幾上,薛令儀說道:“便是王爺不在我也不怕,等明兒個她再來一回,我便撅了回去,看她能如何處置我。”

如碧剛剛将擦好的頭發挽了起來,聞言立時說道:“娘子可不敢這麽想,當初府裏頭有個叫如煙的侍婢,因着相貌出衆被王爺瞧上了,收在屋中十分得寵。可後頭惹惱了王妃,說棒殺便棒殺了。王爺倒是惱了一回,可又如何?娘子萬不能逞一時之氣,倒誤了自己的性命!”

話說着,如碧和如靈對視了一眼,她們家這位主子如今的處境,可不就和那個如煙姑娘一般模樣。同是卑微的侍妾,卻都倍受恩寵。

薛令儀神色一滞,眼中染了些陰沉。遠水救不得近火,那曹淩遠在洛水,真惹惱了秦氏,那等毒婦,不定真會下了狠手傷及她的性命。

眉眼間漸漸沉寂了一些郁色,薛令儀默默地想,她還需要忍耐一些時日才是。

如碧見着薛令儀不說話,臉色有些難看,忙又笑道:“不過王爺待娘子真真是與衆不同,想當初如煙姑娘那般得寵,幾番癡纏想要住進了關雎樓,王爺都不肯,偏就許了娘子住了進來。”

薛令儀眉眼一舒,眼中有亮色閃爍。

如靈卻慢慢說道:“王爺待娘子自然是特別的,只是娘子還需謹慎,到底王爺不在家,還是能忍則忍。咱們家的這位王妃,可不是什麽好性兒的良善人兒,她的父親,又是當朝丞相,就更是了不得了。”

薛令儀沉默地望了如靈,如靈白皙的臉上,神色仿佛深潭般幽深莫測。

如碧坐在腰凳上卻是又嘆起了氣:“娘子是拒不得王妃,可李嬷嬷若能出來說上幾句倒也好些。她是王爺的乳娘,自然還是有些顏面在的,偏她裝聾作啞,竟是看着王妃磋磨娘子也不管不問。王爺同她說的那些話我可是聽得真真兒的,叫她照料好娘子,萬不可叫娘子受了半點的委屈。我倒要看着,等王爺家來,她要如何交代!”

“如碧!”如靈神色一凜,低眉瞟了一眼正跪在地上同薛令儀捶腿的如錦,又狠狠剜了如碧一眼。眼下這關雎樓的人都歸李嬷嬷管束,這個如錦又是新進來的,誰知道這丫頭心裏是向着娘子,還是旁人。

如碧忙捂了口唇,面露讪然之色來。

薛令儀面上水波無驚,慵懶地笑了笑:“這是我的屋子,不過幾句閑言碎語罷了,何必跟個驚弓之鳥一般?”說着低下頭,柔聲笑道:“你說是不是呀,如錦?”

如錦立時匍匐在地,磕頭道:“娘子說得極是。”

薛令儀眼中鋒芒一閃,嗔道:“瞧你,才剛說了這是我的屋子,不必如驚弓之鳥,你這幅模樣,卻又為何?”見那如錦抖得厲害,笑了笑:“瞧你怕成這個樣子,莫不是做了什麽虧心事不成?”

如錦伏在地上瑟瑟發抖,好一會兒才低不可聞地說道:“奴婢沒有。”

“真的沒有嗎?”薛令儀勾一勾唇,收回了視線。兩只手在手爐上輕輕摩挲着,眉眼淡然,卻又籠着一道淺淺的冷肅,緩聲說道:“你們伺候我,忠心于我,我做了你們的主子,自然會護着你們。”說着彎一彎唇角:“自然,我氣量小,肚量也不大,此生最為厭惡的便是背主之人,若身邊有之,必然除之而後快!”

如錦此時已是渾身癱軟,她心知這話是專門說了給她聽的,雖清楚只是敲打之言,可她莫名就覺得害怕。這位出身草芥的薛娘子,身上總有一種咄咄駭人的氣勢。

薛令儀同如靈使了眼色,如靈便上前攙起了如錦,将她拉到了外間,低聲一番絮語,才打發她回了自家的住處去。

如碧看她們出去,小聲道:“那丫頭該是不會同李嬷嬷告密了。”

薛令儀瞥了她一眼,語氣說不上嚴厲,但也算不上柔和,淡淡道:“跪下。”

如碧心裏一驚,“撲通”就跪在了地上。

等着如靈轉身回了屋裏,便瞧見如碧滿臉忐忑地跪着,寶椅上坐着的薛令儀,正閉了雙目養神。

如碧一瞅見她進來,立時面露委屈,往薛令儀這裏瞅了瞅,轉過頭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如靈狠狠瞪了如碧一眼,管不住嘴的死丫頭,活該受罰!

重又坐下,拿起黑漆梅花紋小盤兒裏的象牙篦梳,如靈握了一把青絲,慢慢梳着。

屋中暖氣漸濃,瑞獸銅爐裏的梅花餅子氤氲了滿屋子的清香,便是跪在地上的如碧,眼底也漸漸起了一層朦胧睡意。

如靈恨鐵不成鋼地剜了如碧一眼,随手丢了個香球過去,那香球砸在了如碧的臉上,又掉進了她的懷裏,唬得如碧一個激靈,立時清醒過來。瞧見如靈的臉色,忙直腰跪好。

如靈騰出手在脖子上一抹,淩眉瞪眼的,吓得如碧愈發的戰兢不安,垂下眼,兩只手絞在一處,恨不得擰出水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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