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屋中氣氛凝重, 桑洲知道,因着他的疏忽,叫那個姓薛的跑了, 主子極是惱恨他,雖是他百變辯解, 可主子就是認為,他是為了他的親妹子,才故意放走了那薛氏的。不但冷落了他好長時間,他妹子也從此失了寵愛。

桑洲慢慢跪在了地上, 紅了眼圈地看着呂雲生,說道:“不管主子信不信,桑洲并非故意放走了薛夫人, 主子要是怨了桑洲, 不如一刀殺了桑洲吧!”說着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脫了刀鞘,雙手捧着,舉在了頭頂上。

呂雲生眼神陰鸷,好一會兒轉過身去, 淡淡道:“說什麽呢,當初既是既往不咎, 如今自然不會因此再責罰你。你起來吧!”

桑洲抽了抽鼻子,将那匕首插回刀鞘,又重新別在腰帶上,慢慢站了起來。

呂雲生又慢慢說道:“只是這次若真是她, 上天入地,也再不能叫她逃出了我的掌心。”

桑洲唇瓣微動,想要說若真是薛氏, 要去抓她也實屬難事,那武陵王又不是個死人。可話到嘴邊,還是慢慢咽了回去。算了,這事兒他還是不沾了,多說多錯,何苦來着!

這廂曹淩一路去了後宅,薛令儀正懶洋洋坐在庭中的躺椅上,瞪圓了眼睛看着天上,面無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麽。

曹淩腳下無聲,慢慢靠近,等着薛令儀瞧見他,唬了一跳,捂着心口不高興地瞪了曹淩一眼,重新看天,也不搭理他。

這丫頭如今的樣子,方有幾分在京都時蠻橫不講理的模樣。曹淩笑了笑,并不惱,在那美人榻旁邊的腰凳上坐下,問道:“瞧什麽呢?”

薛令儀看着天慢慢地嘆氣:“妾身在想妾身的娘呢!”

曹淩臉上的笑意淡了,眼中氲上了幾分憐惜,說道:“想來明娘的娘親,在天上看着明娘有了本王這樣的夫婿,定開心地合不攏嘴呢!”

薛令儀立時看向曹淩,見他臉上一本正經,嘴上卻滿口胡言亂語,扁着嘴撇了撇,牙縫兒裏擠出一句:“不要臉!”

曹淩佯裝惱怒,上手就去撓薛令儀的癢癢,嘴上說道:“好啊,膽子不小,敢罵本王了,看本王收拾了你這個沒上沒下的小精怪!”

庑廊下,如碧目瞪口呆地看着她家主子,還有那個夜叉一樣的王爺,湊在一處笑得不住。心說果然這人各有緣法,偏她們家主子就得了王爺的青眼了,這運道,還真是叫人眼紅都眼紅不來。

笑鬧了一陣兒,見着薛令儀臉上紅撲撲的,一雙眼睛水光明亮,再沒了方才的陰霾和憂郁,曹淩滿意地笑了,說道:“好了,不鬧了,你還懷着孩子呢!”

薛令儀揉了揉臉,捂着肚子又去瞪曹淩:“王爺還好意思說,知道妾身懷着身子,還總要來招惹妾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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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淩見她臉色紅潤,兩個臉蛋兒好似秋日裏最紅的蘋果,伸手輕輕捏了捏,溫柔道:“好了,都賴我,該用膳了,起吧!”

用過膳,曹淩想起前院兒的呂雲生,心說既是他來了,有些事兒倒不如坐下聊聊,于是道:“我前頭還有些事情,你自己歇會兒就洗洗睡吧,今兒晚上不必等我了。”

薛令儀不高興道:“巴巴兒把人接來,說要散散心,結果自己卻跑個沒影蹤!”

曹淩見她撅嘴瞪眼形容可愛,忍不住笑了,又去伸手去捏她的臉,然而還是站起身來,溫柔道:“明個兒,等明個兒還帶你去游湖。”

目送曹淩離開,薛令儀臉上佯裝出來的嬌憨愠怒登時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跟了曹淩也有些日子了,他的喜好,他的偏愛,她心裏一清二楚。

他心裏頭最愛的不是如今的她,而是那個早就死了的趙令儀。雖是這顆心已經千瘡百孔,再也回不到過去,可依着以前的路子,裝裝樣子,扮扮驕縱,她還是能夠的。

薛令儀忽然有些心口發悶,覺得自己好似戲臺上塗抹了花臉的戲子,說的唱的,都不是自己個兒心裏願意的。

輕輕撫着隆起的肚皮,薛令儀嘆了口氣,擡起手道:“如靈,陪我出去走走吧!”

如靈忙上前扶起她,輕聲問道:“咱們去哪?”

薛令儀想了想,想起了白日裏游玩的桃心湖,笑道:“去桃心湖。”

白日裏的桃心湖風光明媚,荷花豔麗,到了晚上,夜色朦胧,月華清冷,這湖水風光,倒添了幾分旖旎的柔美來。

薛令儀漫步目的地閑逛,腳下步子緩慢,眼睛看着湖面波光粼粼,很容易便想起了以往的日子。

“以前我家的後花園裏也有一池湖水,不過比不上這個大,也種了許多荷花。每年的夏夜,我父親都會命人擺了桌椅在湖邊,一旁燒着驅蚊的香餅,又拿了在井裏湃了一天的葡萄,和冰鎮過的果子酒,和我娘我們三個,就坐在湖邊喝酒說笑。那時候的夜色柔美的叫人心醉,如今便是想想,都叫人覺得心裏甜。”

如靈扶着薛令儀一路走,一路聽。她是個聰慧的丫頭,自然知道主子的有些話,做下人的給個耳朵就成了,若是多嘴,反而不好。

她這個主子,來歷成謎,這府裏頭誰也不清楚她是哪裏的人。只知道是王爺出門打獵的時候,從山林裏頭救回來的。一見傾心,便納進了後宅。

如今聽着這些話,如靈心裏也是有數了,她家娘子,以前家裏必定也是不愁吃喝的,便不是官家小姐,那也得是個富人家的小姐。

兩人慢慢走着,漸漸就走遠了。如靈回頭瞧了瞧來時的路,笑道:“今個兒走得遠了,咱們往回走吧,不然娘子走累了,怕是半道兒就要走不動了。”

薛令儀啐道:“你這丫頭,可把我瞧扁了!”只是說着,還是聽話地轉過身,往回走去。

來時不顯路長,回去卻是長路漫漫,薛令儀走到半道兒上,還真是走不動了。

如靈不敢笑,抿着唇只不吭聲。

薛令儀坐在一旁的大石頭上,羞惱地瞪了如靈一眼,哼道:“你個烏鴉嘴,還笑,還不趕緊去叫人!”

如靈這才笑了出來,矮身福了福,抿着唇兒道:“那奴婢去叫人,娘子在此處莫要亂走動。”

薛令儀笑着回道:“你安心去吧,我哪裏都不去的,只在此處等你。”

有如靈在,薛令儀還不覺得孤獨,等她走了,眼前夜色沉沉,雖有月華如銀,蛙聲陣陣,到底還是覺得心裏空落了起來。想起那些藏藏躲躲的日日夜夜,再回想起在京都的年年歲歲,倒覺得那些都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了。

薛令儀安靜地坐着想着,心裏漸漸泛起了難以言說的惆悵傷感來。

正是心中郁郁難解之時,一個颀長黑影忽然出現在了不遠處的石堆旁邊,唬得薛令儀心口一跳,吓得不輕,身子情不自禁往後仰,警惕地盯着那黑影。

雖說這是曹淩的別院,守衛森嚴不會輕易混進什麽心懷叵測的人,然則林子大了,到底是四處漏風,免不了也會被人爬了牆去。

好一會兒過去了,那黑影卻紋絲不動,薛令儀已然恢複了平靜,冷聲喝道:“是誰在那裏作怪?還不速速退去!不然告訴了王爺,看打斷你的腿!”

那黑影動了動,很快朝薛令儀逼近,漸漸走出了烏黑一片的樹影,棱角分明的臉上,挂着癫狂喜悅的笑。

“真的是你。”呂雲生忍不住的喜色氲滿了整張臉,眼睛直勾勾望着薛令儀,笑道:“心肝兒,咱們終于又見面了。”

心跳仿佛忽然凝住了一般,薛令儀屏住了呼吸,瞪圓了眼睛,看那呂雲生越走越近,巨大的恐懼仿佛夜幕一般将她深深困住。

她要怎麽辦,怎麽才能從這姓呂的眼皮子下逃走?腦子裏一瞬間想起那些被囚禁起來的日子,生不如死,插翅難飛。

不,不能再過那樣的日子了!

随着腳步的逼近,薛令儀的一切都盡數看在了呂雲生的眼裏,他看見了她如花似玉的臉龐一如既往的明豔動人,嬌嫩的唇瓣仿佛最鮮美的花蕾,每一處都讓他覺得勾魂攝魄。然而,他很快便發現了她高挺的肚皮。

喜色仿佛潮湧一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呂雲生慢慢停下腳步,眼睛通紅,冷冷說道:“你肚子裏的是武陵王的孩子。”

男人的臉上神色還算平靜,仿佛這湖光水色,透着輕盈的淡然。然而薛令儀卻看到了他眼底深處的憤怒,仿佛被水底深處的火山,一旦爆發,這池平靜的湖色,将要被摧毀得一幹二淨。

心頭的恐懼漸漸退去,薛令儀撫着肚皮,靜靜地看着呂雲生,又靜靜地道:“是的,這是我和王爺的孩子。”

月色下,女人的神色安然平靜,一雙水杏瑩瑩的雙眸裏,有着和他在一起的時候,從未有過的恬然安詳。

呂雲生的怒火一瞬間被點燃了,他幾步沖到跟前,鐵掌般的手緊緊握住了薛令儀的腕子,恨聲道:“你這個淫.婦,已經跟了我,轉眼便對着旁的男人投懷送抱,你可知什麽叫寡廉鮮恥?”

“你說我寡廉鮮恥?”薛令儀冷冷地笑:“你可真是個沒心肝的人,若不是你,如今我好端端的在顏家,兒女繞膝,夫君疼愛,又哪裏輪得到你這個心狠手辣,人面獸心的賊人來對我說三道四,質疑我的德行!”

“我那是對你一片真心。”呂雲生面色變得猙獰,咬牙切齒道:“當日你若肯接受我,如今你也是兒女繞膝,夫君疼愛,又何必再跟了旁人。”

“那可不一樣!”薛令儀用力甩開呂雲生的手,可那手仿佛長到了她的腕子上,怎麽也甩不掉,冷冷笑了兩聲,說道:“你既是知道我這肚裏的孩子是武陵王的,這裏又是武陵王的地盤兒,識相的趕緊放開我,不然叫人瞧了去,王爺他是不會放過你的。”

自己心愛的女人,嘴裏頭卻滿口贊着旁的男人的強悍,呂雲生被這話激得不輕,手上的力道更大了。薛令儀疼得厲害,可性子梗上來,卻是毫不害怕,瞪着眼同呂雲生死死對峙。

又是這幅死樣子!

這女人跟着顏正則的時候,一派的娟秀美麗,賢惠溫柔。聽着那武陵王的話音,這女人同那王爺一處的時候,也是古靈精怪,柔媚誘人。偏同他在一處,便是這麽一副咬牙切齒,怒容相對的模樣。

呂雲生又氣又恨,又怒又妒。

可這女人的話說得也沒錯,這到底是武陵王的地盤,便是他強行帶走了這女人,怕是沒出這院門,便會被人圍追堵截,根本就逃不出去。

可他不甘心。

“我哪裏比不過那武陵王,為什麽你肯依從了他,卻怎麽也不肯跟了我。”呂雲生強忍着怒火,雙膝跪在了薛令儀的跟前,語氣突然變得柔和,哀求道:“你跟我回去好不好?難道你不要清羽了?”

提及清羽,薛令儀立時恨得咬牙切齒,這男人簡直就是魔鬼,分明是他抓走了清羽,叫她們母子自此分離長達五年之久,直至今日也不曾團聚,可如今他卻舔着臉在她跟前這般說話,可真是黑了心肝的。

薛令儀沒有說話,只把眼睛看向了如靈離去的地方,算着時間,如靈快該回來了。

呂雲生知道她在想什麽,眼神驟然變得森然陰冷,擡手撫在薛令儀的肚皮上,輕聲說道:“你走的時候已經有孕兩個月了,若非是有孕,我怎麽也不會放了你去什麽寺廟拜佛還願,最後叫你鑽了空子跑了。”他說着,漸漸欺身向前,啞着嗓子輕輕問道:“告訴我,我們的孩子呢?你把我們的孩子弄哪兒去了?”

遠處,有淩亂的腳步聲慢慢走近,薛令儀知道是如靈帶了人來,慢慢呲起了牙,露出雪白鋒銳的牙尖,冷冷笑了兩聲,慢慢說道:“你的孩子?他早就去了地獄了。你要找他嗎?那就去死吧,下了十八層地獄,你就能看見他了。”

呂雲生的牙齒被咬得“咯吱”作響,他的眼底是抑制不住的狂怒,血紅色充滿了他的眼球,仿佛一頭被激怒的斑斓大虎。

“你弄死了他?”呂雲生森森冷笑,怨毒道:“好狠毒的心腸!可他不僅僅是我的孩子,他也是你的孩子,你是他的親娘!”

薛令儀卻笑了,笑得毫不在乎,眼神冷酷而又冰冷,仿佛一瞬間惡鬼上身,嘴裏說着這天底下最惡毒的話:“他不是我的孩子,我永遠都不會承認,我有過這麽一個孩子的。”

呂雲生一瞬間暴怒了,他用力揪起了面前這個女人,心裏有老虎在咆哮,抓了她回去,關起來,關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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