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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來者即是客, 薛令儀雖不知曹玉珠忽然到訪所為何事,但是既然來了,自然是要熱情招待的。

薛令儀笑着招呼曹玉珠用茶用點心, 曹玉珠眉眼微動,笑不露齒, 微微颔首輕笑道:“多謝娘子款待,只是玉珠今個兒來,卻是有事相求的。”

曹玉珠的眉眼生得肖似張氏,溫柔, 清淡,尤其一雙眉毛生得極好,又細又長, 仿佛兩片春日的柳葉。

薛令儀輕輕攏了攏衣袖, 笑問道:“不知大姑娘想要央求我什麽事?”

曹玉珠見着薛令儀眉宇露着溫柔,說話和和氣氣,并不似傳言中的那般跋扈厲害,不由臉上露出松快的神色,笑道:“今個兒, 玉珠是為着孫娘娘求情的。”眼睛往薛令儀肚子上一滑而過,略有些難為情道:“知道娘子是吃了虧的, 但是孫娘娘她也是無辜的,誰曉會竄出來一條狗來。如今娘娘被禁足院裏,同安哥兒不能相見,弟弟日日難過, 做姐姐的,瞧着心裏也難受得緊。”

說着拿出帕子沾了沾眼角,曹玉珠又想到了什麽, 說道:“還有華哥兒,樓娘娘一直禁足春香院,華哥兒養在孫娘娘膝下,好容易熟悉了,也不哭鬧了,最近見不着娘娘的面兒,一直啼哭不已,我瞧着,心裏難受極了。”

薛令儀恍然,原是為着孫側妃的事情。那件事究竟孫側妃有沒有參與她卻是不知道,不過瞧着孫側妃的為人,還有她當時的反應,大約她也是不知情的。後頭曹淩将她禁足,并罰她抄錄《靜心經》一千遍,心裏頭,也是覺得這般懲罰過于苛責了些。

“大姑娘的意思,是讓我在王爺跟前進言一二?”

曹玉珠立時笑了起來:“正是這個意思,不知娘子可否行個方便?”

薛令儀笑了:“瞧大姑娘說的,什麽方便不方便的,孫姐姐素來性子柔婉,對我也極是寬厚,那時候王爺責罰,我雖也覺得重了,但是瞧着王爺氣頭上,也不敢多言語。如今時過境遷,裏頭還要看着大公子和二公子的情面,如今大姑娘親自來說,這事兒我應了。”

曹玉珠當下喜笑顏開,起身福了福笑道:“娘子爽快,是個溫厚人兒。這份情意玉珠牢記在心,以後定不會忘的。”

薛令儀忙示意如靈去攙扶,又笑道:“大姑娘這是做什麽,快坐下。”又用帕子托着一塊兒糕點遞了過去:“這是廚房新做的如意桂花糕,吃着清甜,姑娘試試。”

曹玉珠既然心願達成,自然渾身輕松。然而薛令儀雖待人溫和,可到底不甚親近,吃了糕點喝了茶,又說了幾句話,便起身告辭了。

薛令儀命如碧送曹玉珠出門,自己歪在榻上,笑道:“如今的身子真是不中用了,沒說幾句話,這就乏困了。”

如靈忙去動了動錦緞引枕,好叫薛令儀更舒坦些,聞言笑道:“娘子馬上要生了,挺着這麽老大的肚子,自然容易乏困。”

薛令儀擺手一笑,說道:“那可不一定,以前我頭一次——”聲音戛然而止,臉上的笑意也跟着凝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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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靈奇怪地看着薛令儀,但見她神色先是有些慌張,後來卻漸漸凝起了淡淡愁色傷感,接着,便聽她說道:“你先去吧,我想一個人靜靜。”

夜裏,曹淩來陪薛令儀用晚膳。

薛令儀夾了曹淩愛吃的糟鵝掌放在他面前的粉藍甜瓷小盤裏,笑道:“今個兒這鵝掌味道好得很,王爺嘗嘗。”

曹淩笑着喂進嘴裏,說道:“果然好得很。”又給薛令儀夾菜。

薛令儀瞧着曹淩心情不錯,笑道:“爺,有件事兒要說給你聽。”

曹淩待薛令儀從來都是來者不拒,回道:“說罷!”

薛令儀便道:“說起來,妾身進了王府這一年來,多是孔姐姐和孫姐姐過來說話湊趣兒,倒也解了許多悶煩。如今孔姐姐一心撲在三公子的身上,倒是不常往關雎樓來了,若是孫姐姐還能常來常往,尋常倒還有個說話解悶兒的人。卻不知爺什麽時候解了孫姐姐的門禁,妾身也好有個說話的人。”

曹淩笑了:“拐彎抹角,這是來說情的?”

薛令儀忙道:“算不上說情,只是想着大公子不過六七歲的孩子,驟然不見生母,倒也可憐。”說着撫着高隆的肚皮:“我這裏也将誕下孩兒,若是要與孩子分別,勢必要悲痛欲絕。将心比心,也知孫姐姐的苦楚。”說着瞥眼瞧向曹淩:“此為其一。”

曹淩幹脆擱了筷子:“此為其一?那其二呢?”

薛令儀答道:“爺是知道妾身的,妾身素來少是非,并不愛多管閑事,只是今個兒大姑娘來了,坐在那裏暗自垂淚,只說兩個弟弟哭得厲害,她心裏難受。妾身瞧着也心有不忍,王爺是知道的,妾身已往也有幾個兄弟姐妹,裏頭不乏關系不睦的,但也有愛惜妾身,待妾身好的。今個兒看見了大姑娘,深為這份兒姐弟情意所感,便是為着這個,也該饒了孫姐姐才是。這便是其二。”

曹淩點點頭:“玉珠一向是個心善友愛的孩子。”

薛令儀又笑道:“既是爺也贊了大姑娘的品格兒,倒不如随了她的心意,妾身也好趁着這股子清風,得一個通情達理的好名聲。”說着嗔道:“爺是不知道,如今妾身的名聲可不怎麽樣,個個兒都說妾身是個跋扈厲害呢!”

曹淩笑道:“跋扈厲害又如何?爺寵着你,不必理會旁人。”說着親手舀了一碗湯,送到薛令儀面前,笑道:“這是如意八寶湯,味道鮮美,你且慢慢喝着。”

薛令儀看着這湯,便知道曹淩是同意了,笑着拎着勺子攪了兩下,便慢慢喝了起來。

翌日,孫婉悅便來了關雎樓。自然是來道謝的,好話說了一籮筐,又為着之前的事情,表了許多的歉疚。

薛令儀瞧着孫婉悅氣色不佳,唇白臉灰,倒好似生了一場大病,輕輕嘆道:“姐姐受苦了,瞧着姐姐的氣色不太好,回頭尋了太醫煎熬幾服藥,好好養一養。”

孫婉悅這些日子是不好過,每日心驚肉跳,又想兒子想得很,飯食吃不下,睡覺也睡不好,煎熬的全是心血,哪能氣色好起來?

苦澀一笑,孫婉悅說道:“是我自己白長了一雙眼,看不清楚好壞人,倒是白白連累的妹妹,也跟着遭了一回罪。”

薛令儀忙笑道:“看姐姐說的,姐姐當日前來所因為何妹妹是一清二楚的。不過是為了府裏頭姐妹關系和睦,到時候後宅平安,也好叫王爺安心前院的事兒。所謂妻賢夫少禍,姐姐一片心意,王爺是知道的。”

知不知道的又能如何,還不是将她禁了足,叫她母子分離,日日煎熬。

孫婉悅輕輕拉起薛令儀的手,嘆道:“王爺和妹妹能知道我這一片心,我就知足了。”

送走了孫婉悅,薛令儀愈發覺得身上困倦難受,如靈立在身後慢慢為她捏着身上的肉,輕聲道:“娘子心善,這事兒了了,想來以後日子也能清閑了些。”

薛令儀輕笑了一回,擡手按了按眉骨,疑惑道:“我最近氣喘得厲害,也不知道怎麽回事。”

如靈忙說道:“一會兒叫了王太醫過來看看?”

薛令儀點點頭,閉上眼慢慢舒了口氣。

沒過一會兒,前院兒來了一個小厮,是過來傳話的。

“爺說了,叫娘子好生養着,莫要勞神,他速去速回。”

薛令儀隔着屏風微微颔首,擺擺手示意如今抓了把銀瓜子過去,笑道:“知道了,有勞你過來勞神一回了。”

那小厮捧着銀瓜子,笑眯眯回道:“多謝娘子賞賜,原是奴才分內的事,能往娘子這裏傳個話兒遞個音兒的,是奴才的福分呢!”說着彎着腰,從屋子裏退了出去。

曹淩走了,薛令儀這裏倒是松快了,心說等着王太醫過來搭了脈,她倒想睡一覺好好養養神。

只是不及掌燈時分,如碧卻領着一個婦人裝扮的年輕女子急匆匆進了關雎樓。一照面兒,薛令儀便愣住了。

卻見那女子含淚跪倒在地,磕了個頭哭道:“娘子,春桑回來了。”

觀星閣裏,張文芝和女兒說了一會子的話,便笑着打發她去了。回頭坐在書房裏,拿着賬冊子慢慢盤算着帳。如今秦氏死了,王府的中饋又回到了她的手裏。

張文芝圓潤的指肚輕輕摩挲着那平滑細膩的紙面,心說若是王爺不再娶妻,這本冊子就能一直在她的手上了。若能一直下去确也不錯,她女兒已經到了說親的時候,到時候給她置辦嫁妝,便是厚上一倍,也能做的天衣無縫,無人知曉。

正悶悶地想着心事,外頭來了一個小丫頭,低聲回禀道:“夫人,關雎樓的薛娘子領着一隊人馬,坐着馬車,出門去了。”

張文芝驟然一驚,從椅子上坐起,驚訝道:“知道去哪兒了嗎?”

丫頭回道:“薛娘子手裏拿着王爺出入随意的腰牌,沒人敢問。”

這便是不知道了。

張文芝皺起眉,這個薛娘子也不知搞得什麽鬼,眼見着外頭都黑了,不好好兒待在她的關雎樓出門作甚?她又大着個肚子,萬一出了事,依着王爺待她那個可心勁兒,焉能不牽連怪罪于她?

“去,叫人快馬加鞭,傳消息給王爺!”張文芝迅速寫了一封信,拿蠟印封住,又吩咐道:“再派人追出去,若是追上了薛娘子的馬車,務必攔下她!”

薛令儀這邊兒捂着肚子,卻是一疊聲叫馬車行得快一些。

如靈唬得三魂七魄全都離了體,緊緊揪住了薛令儀的袖子,急聲道:“娘子便是心急,也要顧及自家的身子,這路總是越走越近,叫馬車慢一些,娘子和肚裏的孩子都能舒坦些。”

可薛令儀又哪裏的顧得上,并不理會如靈的話。

如靈無可奈何,便把眼睛看向了春桑。

春桑微微颔首,低聲勸道:“娘子心急如焚奴婢清楚,只是哥兒遭了罪,以後還指望着娘子,過上好日子。娘子得自己保重,若是傷及自身,又如何能護住哥兒不再受了旁的委屈?”

薛令儀一聽這話心如刀割,眼淚嘩嘩就流了下來,看着春桑道:“你說他吃了苦頭?”

春桑想起那個孩子的模樣,心說若不是吃了苦頭,又如何會是那麽一副模樣,點點頭回道:“該是吃了苦楚的,還有一旁跟着照看她的那位姐姐,瞧着形容凄楚,想來也是糟了罪的。”

跟在他身邊伺候的——

薛令儀驚喜道:“可是芍藥?”

春桑搖搖頭:“那位姐姐是個喑人,口不能言,又不識字,無人知曉她的名字。”

喑人?難道芍藥成了啞巴了?

薛令儀心中驀然騰起不好的預感來,重重拍着車壁,喊道:“把馬車趕得快一些,再快一些!”

如靈幾乎要急死過去,這還怎的,越勸越糟了不成?扯了薛令儀的袖子又想說話,卻是馬車一震,外頭傳來馬匹高昂的嘶鳴聲,而後,馬車便驟然停了下來。

車內一陣劇烈晃動,如靈緊緊抱住了薛令儀,臉上緊張地直墜汗珠子。

“怎麽回事?”薛令儀怒聲道,掙脫開如靈扯開簾子一瞧,卻是幾個王府下人打扮的男人走了過來,對着薛令儀作揖。

當中領頭的那人說道:“給娘子請安,奴才是奉了張夫人的命令而來,攔下娘子并帶了娘子回府。”

張文芝?管得可真寬!

薛令儀冷笑道:“滾開!”又同車夫道:“繼續趕車!”說着重重落下了帳子。

奉張文芝之命趕來的幾個男人面面相觑,雖是知曉張夫人到底位分高,又手握中饋,但是這位薛娘子卻是拿着王爺令牌随意出入的人,又是王爺的心愛之人,一時也不敢多加攔阻,只好避開過去,叫馬車通過。

一人望着揚長而去的車隊,問道:“如今可如何是好?”

領頭的那人回道:“你和小六子随我一道跟着車隊,看看他們去了何處?其餘人馬都回府,禀告給張夫人知道。”

馬車急速行駛,終是在亥時一刻到了周家莊。【工仲呺:shouzi988】

劉嫂子已經帶着幾個年輕媳婦兒守在了門口,遙遙聽見了馬蹄聲,便知道是主子來了,招招手道:“叫男人們回避,莫要沖撞了主子。”

薛令儀很快下了馬車,一路颠簸叫她極是難受,可如今一切都能忍耐,她一把抓住了劉嫂子,激動地話都說不清楚,只問道:“人在哪裏?”

劉嫂子忙招招手,便有幾個膀大腰圓的婆子擡着肩輿走了過來,劉嫂子道:“娘子如今大着肚子,還是坐在上頭穩妥些,奴婢也好快些帶了娘子去。”

薛令儀點點頭,沒多言語便坐了上去。

周家莊是當初曹淩給的莊子裏頭田地最多的,院子也建得極大,只是幾個婆子力大無比,腳力又好,很快便到了一處偏僻的院子前。

劉嫂子扶着薛令儀走了下來,低聲說道:“奴婢自作主張,把那二位安置在了僻靜的地方,也省得人多嘴雜,說三道四了去,只是裏面的東西吃食都是好的。”

薛令儀點點頭,一手扶着劉嫂子,一手提着裙角,急不可耐進了院門。

遠遠的,便瞧見窗格上映着兩個人影,一大一小,正坐在窗前。薛令儀的眼眶一下就濕潤了,大滴大滴的眼淚往外湧出,模糊了她的視線,叫她再也看不清楚那窗子裏的人影。

“快,扶我進去!”薛令儀哽咽着,就上了石階。

內屋的門被“哐當”打開,裏面的兩個人該是聽到了外頭的動靜,如今正抱在一處,躲在床前的角落裏。

薛令儀先是往窗格那裏看去,沒見着人,心裏先是一驚,而後眼睛一轉,便瞧見了那二人。

當初分開的時候,還是個三歲大的幼童,小小的身子,奶聲奶氣的強調。如今看在眼裏,卻已成了半大的小子,瞪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裏面滿是害怕驚恐,正瞪着自己,再沒有了往日的孺慕依戀。

薛令儀心口處仿佛被人拿着刀狠狠戳了進去,她痛不欲生地哽咽着,強忍着悲痛欲絕的痛苦,從嗓子裏擠出了兩個字。

她哭道:“清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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