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窗外的夜色濃得跟墨汁一般稠膩, 薛令儀捂着胸口,心疼地幾乎不能呼吸。她的孩子,她的清羽, 這輩子,她終于又見到他了。
一步一步的, 薛令儀走得極為緩慢。然而她的心早就飛了過去,只是雙腿卻沉重得好似綁了幾千斤的沙袋,用力地擡起來,卻怎麽也擡不動。她的眼淚一直流着, 就沒有片刻的停歇,眼淚不斷模糊了她的視線,她伸長了手臂, 不斷地哽咽。
只是相比于薛令儀的激動, 顏清羽卻異樣的害怕,躲在身側女子的背後,用力抓緊了她身上的衣料。
心裏雖不能接受,萬分的難過,可薛令儀早已經猜到了如今的情況。他們分開時候清羽才三歲大, 如今五年過去了,他又哪裏能記得她這個親娘呢?
可是心裏想得通, 眼淚卻不斷往下落,薛令儀止住了腳步,抹了一把眼淚,哽咽道:“你不要躲了, 我不過去就是了。”說着,擡眼看向清羽前面的那個女子,卻是赫然一愣, 驚住了。
那女子也在打量薛令儀,如今視線相對,登時面露喜色,啊啊了兩聲,眼淚便也落了下來。
仿佛巨錘砸在了腦門上,薛令儀只覺腦子“嗡”的一聲,整個人都呆住了。
這是芍藥嗎?那個膚白眼潤,容貌清麗,好似春日裏花朵一般的芍藥嗎?
薛令儀急速地喘了起來,幾步上前拽住了那人,泣不成聲道:“你是芍藥?”
芍藥先是一怔,而後飛速點頭,淚水黏在她起伏不平的臉龐上,最終都彙入了嘴裏,苦澀如黃連,叫她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了起來。
“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薛令儀情不自禁地用力,緊緊抓住了芍藥的腕子,忽的尖聲叫了起來:“你怎麽成了這個樣子!是他!是他做的對不對?”
芍藥的眼淚滾瓜似的跌落,薛令儀痛苦地就揪住了前襟。
如靈幾人只看得驚心動魄,魂不附體。
“娘子。”如靈上前扶住了薛令儀,憂心道:“你先緩緩,先緩緩,好歹念着肚子裏的孩子呀!”
芍藥雖是悲喜交纏,巨大的痛苦和巨大的喜悅叫她整個人都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可眼睛看着薛令儀高挺的肚皮,反手抓住了薛令儀的手。她想要說不要激動,肚子裏還有孩子,可她的舌頭被那個姓呂的割掉了,她只能啊啊啊啊的狂叫着,眼睛裏,是不言而喻的驚慌焦急。
薛令儀強忍着巨大的痛苦,伸手在芍藥臉上慢慢摩挲着,一寸一寸的撫摸,只覺悲怆又在心口蔓延翻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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芍藥,這是芍藥啊,腦中猶自記得當初頭回見面,便被這丫頭光潔鮮豔的面容驚住,可如今呢,那細白如玉的臉上,是火燎過後的痕跡,千瘡百孔,不忍相看。
“是我對不住你。”薛令儀哽咽着,勉強說了這麽一句,擡手拂過臉頰,她只覺再多的言語也無法彌補,她在芍藥身上犯下的罪過。
芍藥卻是緩緩搖頭,手上比劃着,嘴裏不自覺啊啊叫着。
薛令儀看不懂手語,但是卻心知肚明,芍藥是要告訴她,她沒事,叫她不要為了她傷心。
可如何能忍住不傷心呢?
薛令儀正痛苦不堪地咬着唇,卻聽得一陣鎖鏈輕響,她聞聲看去,卻是清羽慢慢從芍藥身後走了出來,伸手揪住了芍藥的衣襟,叫了一聲:“姨。”眼睛卻望向了薛令儀。
陌生的聲音聽得薛令儀一顆心都碎了,随即,她的視線滑落,在經過某一處的時候猛地一滞,而後面如死灰,死死盯住了那一雙揪住了芍藥衣袖的手。
瘦骨嶙峋,布滿了各種傷口,而在那雙細弱的腕子上,是用火金石打造的鐐铐,沉甸甸的墜在上面,好似尖銳的刀鋒,狠狠戳在了薛令儀的眼珠子上。
她猛地撲将過去,本來臃腫的身子卻意外的靈活,一雙手死死攥住了顏清羽的手腕,出乎意料的力大無窮。臉色蒼白得吓人,一雙眸子将顏清羽死死瞪住,瞳孔裏翻滾着紅色血浪。
薛令儀渾身止不住的顫抖,她瘋了一般的将眼睛湊近了去看,那鐐铐顯然在這孩子的手腕上有些年月了,腕子上有一道灰色泛黑的印子,向肉裏凹陷着。
淚水再一次如滂潑大雨般嘩嘩落下,她擡起臉,淚眼迷蒙,極其痛苦地看着面前的孩子。
她的孩子,因為她,受了這麽多年的罪,她這個當娘的,真該去死!
“我的孩子——”幾個字在嗓子眼裏擰着纏着鑽了出來,薛令儀痛苦的一顆心都已經麻木了,她顫抖着手顫抖着唇,想要去摸一摸孩子的臉,可顏清羽卻是這時候劇烈掙紮,并哭鬧了起來。
他的哭聲不同于尋常孩子的哭鬧聲,帶着撕心裂肺的尖銳,好似孤狼一般的哀嚎着。別說是薛令儀了,便是一旁的如靈幾人,聽在耳朵裏,都覺得一顆心仿佛被誰攥住了一般,難受得不行。
薛令儀蒼白的手猛地抓住了芍藥,她已然忘記了芍藥不能開口說話的事情,只一個勁兒雜亂無章,翻來覆去的問着一句話。
“他這是怎麽了?”
芍藥難過地低下了頭,淚水順着臉龐上縱橫交錯的燒傷滾滾而落。
是的,那個冰雪聰穎的小少爺,如今已經不複存在了。在被呂雲生關在地窖裏的那兩年,這個才三歲大的孩子,被活生生關成了一個不會說話的憨子。
後來又發了一次高燒,沒人管,沒人問,好歹留下了一條命,然而醒過來後,人就更是憨傻了。他如今已經八歲了,可會說的話只有一個字,就是方才喚她的那個字,姨。
眼淚一串接着一串,仿佛流不盡似的從芍藥的眼眶中奔湧而出。她如今口不能言,是個啞巴,又如何能教孩子說話呢?可是當初為了逃出那人間地獄,他們已經付出了太多的代價,她毀了容貌,清羽的身上也布滿了燒灼的傷口,他們東躲西藏這麽些年,她只能勉強讓兩個人活着,除了活着,她再沒有能力,讓他們活得更像個人了。
薛令儀以前是見過傻子的,只有腦子壞掉的人,才是這麽哭喊嘶吼的,眼前猛地一黑,腳下便跟着綿軟起來。
如靈幾人吓得幾乎要暈死過去,忙抱住了薛令儀,如錦眼尖,便瞧見了地上的一灘血,先是一怔,而後便直着嗓子尖叫了起來。
“血,血!”
如靈頭蒙眼花,她撩開薛令儀的裙角往下一看,果然鮮紅一片,暈眩的圈在眼前來回的旋轉,她耳朵發蒙,卻清楚地聽見自己在說話。
“去叫人,娘子要生了。”
薛令儀受了刺激,早産了。好在她不是頭回生産了,雖然過程漫長艱難了些,但是到底還是生了出來。
等着曹淩得了消息,趕去周家莊的時候,孩子已經用小被子包裹了起來。
如靈見着曹淩來了,立時臉色雪白一片,抖着身子跪倒在地,連請安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曹淩眼神兇狠地看了地上這一片人,咬牙切齒道:“娘子若是有個好歹,本王剝了你們的皮!”說着大步朝內卧走去。
撩開簾子,撲鼻便是不曾散盡的血腥味,曹淩征戰沙場數年,這樣的味道他并不陌生。然而以往只覺得熱血沸騰,如今嗅在鼻子裏,卻覺得心驚肉跳,手腳發軟。
他情不自禁放輕了腳步,慢慢走過去,撩開帳子,裏面的女人正睡得昏沉,臉色不複往日的嫣紅清潤,取而代之的,卻是蒼白如雪。
落了簾子,曹淩輕腳出了屋門,立在門前問道:“她如何了?”
回話的是劉嫂子,戰戰兢兢,抖着嗓子回道:“回禀王爺,給娘子接生的婆子幹了一輩子的接生營生,是咱們莊子出了名的好手。雖是娘子瞧着臉色不好,但是生産卻是順利的。那婆子說,只要好好養着,不出一兩個月,便能養了回來。”
曹淩心裏稍稍好受了些,這才想起孩子來,問道:“孩子呢?”
劉嫂子忙回道:“在隔間裏。”又道:“真是巧了,莊子上有個剛生完孩子的婦人,如今正叫她喂着奶呢!”
曹淩點點頭,心說等孩子吃完奶了再看也不遲,又問道:“男孩兒女孩兒。”
劉嫂子垂着腦袋不敢擡頭,蚊子哼哼般回道:“回禀王爺,是女孩兒。”
薛令儀是睡了一天一夜後,才醒過來的。睜開眼,是昏黃柔和的光。薛令儀皺起眉,覺得心裏空落落得難過,下意識探下手去,肚子雖然還高挺着,卻是虛殼子,一按就癟了下去。
“孩子。”薛令儀驚叫。
曹淩的聲音立時響起:“別急,孩子在這兒呢!”說着,抱着孩子就走了過去,在床側上坐下,歪着身子給薛令儀看。
皺巴巴紅通通,像個沒了毛兒的小猴子。
薛令儀看着襁褓裏的貞娘,想起了當初清羽的模樣,淚水忍不住又落了下來,她哽咽着,掙紮着想要坐起身來。
曹淩皺着眉看着她,轉過頭說道:“來人。”
如靈疾步走了過去,曹淩把孩子小心地遞給她抱,說道:“小心伺候着,若是出了差錯,一家子都別想好好活着。”
唬得如靈幾人戰戰兢兢,抱着孩子仿佛捧着金元寶,慢吞吞往隔間走去。
“做甚要抱走了孩子。”薛令儀扯住了曹淩的衣袖:“扶我起來,我想抱抱她。”
曹淩的眉眼寧谧如水,靜靜看着薛令儀,淡淡說道:“你如今虛弱,等身子養好了再抱也不遲。”
薛令儀敏銳地覺察到了曹淩的異樣,她慢慢躺了回去,平靜地看着曹淩,沒有再說話。
半晌後,曹淩開口問道:“難道你沒有話要同我說嗎?”
薛令儀眨了眨眼,默了片刻,輕輕回道:“有。”
曹淩唇角微動,說道:“是什麽?”
薛令儀眼瞳倏然一沉,輕聲回道:“妾身以前生過一個孩子,如今那孩子,就在這個莊子裏。”
曹淩猛地閉上了眼睛,女人的坦誠,像一塊巨石壓在了他的心頭上。
好一會兒,曹淩才睜開眼來,轉頭看着薛令儀,說道:“你可以不說實話的,說是侄子,或是其他什麽的,什麽都好,我都會毫不猶豫的相信,可是,你為何要說實話呢?”
薛令儀靜靜看着曹淩:“妾身為何說實話,王爺不知道嗎?”
曹淩又一次轉過頭去,這個女人,果然還是最初的那個人。看似改變了很多,骨子裏的強硬,卻是再不曾變過的。
“你想本王認下他?”曹淩轉過頭安靜地看着薛令儀。
薛令儀輕輕搖頭:“不,妾身沒有這樣想過。”
曹淩又問道:“那你是什麽意思?”
薛令儀一雙水杏清眸微微蕩起波瀾,看着曹淩,輕聲說道:“妾身是萬不可能再丢棄他的,不論妾身去了哪裏,他都要跟着妾身一起。”
曹淩猛地攥緊拳頭:“這個可以應了你,就說他是你的外甥,讓他喚你當姨。”
薛令儀唇瓣驟然抿緊,沉默片刻,輕聲卻堅定地說道:“我是他娘,是他的親娘,不是什麽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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