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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淩臉色驟變, 淩厲的目光注視着薛令儀,輕聲問道:“你可想好了?”

薛令儀自然是想好的,若是她堅持對外表露出她和清羽的真實關系, 那麽很可能,她會被曹淩抛棄。畢竟一個堂堂王爺, 納個被別的男人沾染過的女人就已經夠叫人說嘴了,如今這女人還帶着前頭男人的兒子,這不是擺明了叫人恥笑的。

“想好了。”薛令儀眼中飽含淚水,靜靜看着曹淩:“妾身知道, 妾身對不住王爺,可是那是妾身的孩子,妾身找了他五年, 如今終于找到, 妾身不會離開他的。”

曹淩眉宇間疊起層層波瀾,伸手抓住薛令儀的手,壓着嗓子說道:“沒有讓你們分開,你可以帶着他去王府,甚至住在你的關雎樓裏。但是他不能叫你娘, 你們之間的關系,決不能讓外人知曉。”

薛令儀咬咬唇, 被曹淩的目光看得低下了頭。

沒錯,這樣确實是最好的打算,曹淩待她也果然是極好的,忍了她有孩子, 還願意讓她帶着孩子同他住在一起。

可是——

“我不能。”薛令儀擡起頭,眼淚綴在眼睫上将落未落,心口憋着一股酸澀, 向着曹淩綻開一朵笑顏,輕聲說道:“王爺,我不能。我是清羽的娘,這一點到了哪裏,我都不會否認的。他是我的孩子,他有資格問我叫娘,而我,也是盼着他能重新喚我一句娘親的。”

曹淩豁然起身,居高臨下看着薛令儀,俨然是動了肝火。

薛令儀被曹淩氣勢所壓,然而她擡起臉,努力的讓自己的微笑瞧起來好看一些。不管曹淩會如何決定,他對她的好,她心裏都是心存感激的。

曹淩看着面前這個女人,這個叫他恨得咬牙切齒,卻又發自肺腑心疼的女人。

“你不要貞娘了嗎?”曹淩擰着眉,輕輕問道。

薛令儀的淚水終究還是落了下來,她擡手重重抹去,依舊笑得溫柔,說道:“貞娘沒有了娘,還有爹,我知道,王爺一定會待她好的。可是清羽,沒有了娘,他就什麽都沒有了。”

曹淩閉上眼重重地吸氣,而後睜開眼問道:“那孩子的爹呢?我可以答應你,會給他們銀錢,供他們過上好日子。”

薛令儀臉上的笑再也維持不住,眼圈通紅,淚珠一顆接着一顆往下滑落。

“他死了。”薛令儀抽着鼻子,瞪大了眼睛看着曹淩:“是因為我才死的。不僅如此,他前頭的妻子,蓉姐姐,她還是我的救命恩人。當初若不是她,我早就死了。可是她把顏家托付給我,要我好生照看顏相公,還有他們的孩子,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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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令儀終是崩潰哭道:“可是泉哥兒,還有顏相公,他們全都因為我死了。”

說到最後,薛令儀幾乎是泣不成聲,她捧着臉哭得撕心裂肺,痛不欲生。

曹淩蹙眉凝目,一時間竟也無話可說。

只是薛令儀哭得太厲害了,曹淩返身坐回床上,将她的肩頭掰正,拿了帕子給她擦臉,有些埋怨道:“別哭了,你這坐着月子呢,回頭落下病根,以後可要如何是好?”

薛令儀勉力忍住淚水,抽噎了幾聲,說道:“王爺厚愛妾身自來便知,也深為感激,只是清羽他,妾身不能不認他。他吃了苦頭,以後,妾身要加倍珍愛他,要好好照顧他。”

曹淩嘆道:“他是你的孩子,你心愛他。可貞娘也是你的女兒,你便不愛她嗎?”

薛令儀再也忍不住心中的悲恸,撲進曹淩的懷裏哭道:“妾身不舍得,不舍得的,可是妾身也沒辦法呀——”

等着哄睡了薛令儀,曹淩從屋子裏離開的時候,外間的天色已然暗沉。

背着手在廊下站了一會兒,曹淩嘆道:“好生守着你家娘子,有什麽事情,叫人速速來報給本王知道。”

如靈忙躬身應下,心驚膽戰地觑眼看着曹淩離去。回頭看向內室,不覺心中大為感嘆。果然是鹵水點豆腐,一物降一物,原來娘子竟是嫁過人生過孩子的,瞧着王爺的模樣,倒也不是不在意,只是方才聽着那話音,只要娘子肯明面兒上不認了前頭生的那孩子,這事兒恐怕便這般掩蓋了。只是娘子自來性子倔,瞧着當時那相認的情形,怕是難了。

曹淩本是漫無目的地走着,他心裏煩躁并怨恨着,當初明娘若是不曾離開了京都,自然會順順利利嫁給了他做側妃,哪裏會有這等事情。

只是心裏頭悶着惱着,腦子卻是忽然電光一閃。按理說,那姓顏的便是死了,也該是有些家産的。如何明娘當初會昏厥在雪堆裏,若不是天可憐見的,叫他手下的人發現了,怕是就死在那裏了。

這般想着,曹淩轉身順着石子小道,往莊子深處走去。聽說那個孩子的身邊有個忠心耿耿的侍從,好似和明娘是舊相識,許是她那裏能探聽出一些以前的舊事吧!

芍藥剛剛安置顏清羽用了晚膳,如今兩人坐在窗前,顏清羽正擺動着一套新的泥娃娃,整個身子都伏在桌案上,也不敢動,就那麽眼巴巴瞧着,黑白分明的眼瞳裏,水光清亮,臉上全是瞧稀奇的模樣。

看得芍藥心裏一陣心酸,這也不過是一些尋常玩意兒,偏他們這幾年偷着摸着的,山洞住過,草棚子也住過,略微熱鬧的地方就不敢去,就怕被姓呂的找了回去。她倒是還能受着,只是可憐了孩子,跟着她這個啞巴,吃了這麽幾年的苦頭,好在如今同夫人相認了。

這般一想,芍藥看着屋子裏的擺設,想着平素裏聽來的話,心裏有抑制不住的發愁難安。夫人再嫁的這人實在是個貴人,竟是個高高在上的王爺。

不過芍藥倒是明白薛令儀的心事,要麽便不嫁,要是再嫁,定要尋個厲害不好惹的男人。不然那姓呂的這些年就從沒歇過那心思,爪牙遍布,便是為了找尋夫人,到時候被他尋了去,等閑人家哪裏扛得住。若是如顏家那般,最後落得個家破人亡的結局,還不如死扛着不嫁呢。

只是,這般的高嫁,如今這情形,若是那王爺不許他們留下來,他們也只能離開。便是夫人,怕也難有什麽辦法留住他們了。

芍藥想得出神,沒看見曹淩進了屋來。還是如碧瞧見了,忙矮身福禮:“給王爺請安。”

驚了芍藥一跳,忙起身,擡眼看去,便被曹淩渾身的威勢唬得不輕,手忙腳亂胡亂福了一回,又忙去拉扯顏清羽。

只是顏清羽正專心致志看着泥娃娃,并不願意挪動,哼哼唧唧往後墜着,芍藥拉扯不動,急了一鼻子的汗。

曹淩沉默地看了一會兒,說道:“罷了,随他去吧!”說着,踱步過去,在一旁的太師椅上坐下。

芍藥束手束腳站好,也不敢擡頭,只垂着臉。

方才曹淩進來,眼睛都在顏清羽的身上,聽說他已是七八歲的年紀,可看着身量瘦弱矮小,倒是好似五六歲的模樣了。臉上粗糙黝黑,一眼看去,竟是瞧不出哪裏有像明娘的樣子。

曹淩擡起眼皮,見那芍藥腦袋就要垂到腰上去了,不由得不耐道:“擡起頭來。”

芍藥不願意,只是又不敢不從,戰戰兢兢片刻,終是稍稍擡起了頭來。

溝壑縱生的灼傷遍布整個臉龐,曹淩心裏一驚,皺起眉打量了一回,問道:“你這燒傷如何來的?”

芍藥抿了抿唇瓣,張開嘴啊啊了兩聲。

曹淩眉頭擰得更厲害了,不悅道:“你這是什麽話?”

芍藥無奈地閉上了嘴,目光憂傷地看着曹淩。

曹淩忽然恍然:“你不能說話。”

芍藥點了點頭,目中憂傷更甚。

曹淩摸着下巴稍作遲疑,問道:“那你可認得字?”

芍藥搖了搖,臉上悲容更甚。

不識字,又是個啞巴,還想要問出什麽來呢?

曹淩清冷冰涼的眼神落在了芍藥身上,而後慢慢的,看向了她身後的顏清羽。若是他偷偷将這二人送走,不知明娘那裏又會如何?

輕輕嘆了嘆氣,曹淩站起來,轉身走了。

芍藥和顏清羽被允許同薛令儀再次見面,是在兩天後。那天天氣很好,淡淡白雲缭缭繞繞,薛令儀躺在床上,她的臉色依舊有些蒼白,但是比起那一晚上,卻已然好了很多。

芍藥不能說話,可是見着薛令儀的一刻,眼淚依舊情不自禁流了出來。她松開了顏清羽的手,快步走上前,在床前一頓,然後慢慢跪了下來。

薛令儀被一再交代,不可以再哭了,她也不敢再哭了,于是強忍着心中悲恸,向芍藥伸出手來:“你過來坐。”

芍藥站起身,亦是伸出手同薛令儀的手緊緊攥在一處,向前走了兩步,在床側坐下。

薛令儀向她笑了笑,轉過頭,卻見顏清羽依舊站在很遠的地方,眼睛望着她,目光充滿了陌生和恐懼。

心髒瞬間被刺痛,薛令儀長長地吸氣,強忍住內心的悲怆,說道:“如靈,拿了甜軟的點心給他吃。”

如靈沉默地往顏清羽那裏看了看,點點頭,轉身去了廚房。

心裏猶自沉甸得難受,薛令儀看向芍藥,哀傷道:“你們這些年都在哪裏?又是怎麽從那個人哪裏逃出來的?”說着,将枕邊早已預備好的沙盤遞了過去。

芍藥接過來,将沙盤擱在膝上,細長手指慢慢在沙盤上寫着,很快便寫滿了整個沙面。

薛令儀看着芍藥将沙盤寫滿,又輕輕擦去,接着再寫,她的心裏又痛又恨,淚水一顆接着一顆往下墜落。這些年,他們兩個,果然是吃夠了苦頭的。

心中的信念愈發堅定,只要她一直咬定了牙關,不肯松口,曹淩便是生氣,可看在貞娘的份兒上,也不會攆了他們離開。只要還在周家莊住着,就不怕那呂雲生過來尋麻煩。

“你放心,我再不會丢棄你們兩個的。”薛令儀将芍藥耳側的碎發輕輕抿在耳後,輕聲說道:“如今又有了貞娘,王爺他是個念舊情的,不會一氣之下就攆了我們離開,我們可以安心在這裏住下。這裏又有兵丁看守,那呂雲生便是知道咱們在這裏,也不敢輕易就闖了進來的。”

芍藥眼睫垂淚,輕輕點了點頭,如此甚好,只是——

快速寫了幾個字,芍藥面露焦灼,着急地拿給薛令儀看。薛令儀沉默片刻,說道:“這世上本就是魚和熊掌不可兼得的,我既然選擇了你們,便不能再留在王爺身側侍候左右,至于貞娘,她是王爺的女兒,是千金嬌女,又如何能養在這莊子裏,不同外人相見?若我哭鬧強留下了貞娘,才是害了她的前程。”

芍藥慢慢将沙盤上的字跡抹去,垂下頭,輕聲啜泣。

薛令儀笑着将她攬在懷裏,聲音透着松快,笑道:“你別傷心,王爺素來是個慈父,便是我不在貞娘身側,他也會照看好貞娘的。原來王妃還活着,她是個心狠厲害的,偏她前陣子死了。如今王府裏頭,卻如一鍋溫水,如今我也走了,那更是掀不起星點波浪了。貞娘在府裏頭,定是安全妥當的。”

可即便如此,芍藥心裏仍然傷心得厲害。夫人和小少爺分離數載,好容易得見,可夫人她,卻又要承受一次母女分離的苦楚。先是母子分離,後是母女分離,夫人她的命,真是好苦啊!

餘晖金黃,散金一般落在了窗格上。曹淩在書案前靜靜看着筆架上,忽然伸手拿出了一根狼毫筆。

平安在一旁正弓腰回着話。

“……小的悄悄躲在窗扇外面,親眼瞧見的,那個叫芍藥的,她雖是個啞巴,但卻是識字的。不但識字,還會寫字,她便是用了那沙盤,告訴娘子她想說的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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