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

與葉文倩不歡而散的那天下午,舒沅本就工作興致大跌,整個下午基本全浪費在發呆上。

結果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沒來得及呼吸口新鮮空氣,她剛走到大廈樓下,便又收到了久未聯系的高中班長陸堯發來的短信。

【舒沅,很快就是朱老師的生日了。他今年做五十大壽,我們打算找時間全班聚一下,給老師一個驚喜,你有空來嗎?】

自打高中畢業後,她便删除了社交軟件列表中幾乎所有同學的賬號。這條差點被淹沒在垃圾短信裏的通訊,大概是對方唯一想到能聯系到自己的方式。

不得不說,她雖對大多數高中同學都沒留下什麽好印象,但是對這個記憶中盡職盡責、誠懇正直的班長,多少還是殘留了些本能的友善。

何況這次慶祝的主人翁“朱老師”,當年也确實是唯一一個,不僅把她當做好苗子栽培,也多次主動關心她在學校處境的好老師——陸堯大概正是考慮到這點,才特意給足面子邀請了她。

權衡之下,舒沅一時也不好忽視或直接拒絕。

倒是想了又想,晚點和蔣成吃飯的時候,略微提了一嘴。

“你去嗎?”

她問着。說話間,随手給人盛滿一碗飯,自個兒也端着一如既往空蕩蕩的飯碗落座,“朱老師過生日,陸堯說要把57班的同學都聚在一起,給他慶祝慶祝。”

和她明顯興致缺缺,只挑些青菜到碗裏、咬幾口就放下的一貫少食不同,這天桌上熱着蔣成平日裏最喜歡吃的冬筍炖排骨,一葷一素兩盤小菜,加上簡單的水果沙拉,一切都很對他胃口。

于是他難得多喝了兩碗湯,心情正好,聽她提起這事兒,亦耐心沉思半晌。

末了。

“朱?哪個朱老師,沒印象了。”

前任數學課代表蔣成同學如是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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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沅:“……”

舒沅:“就是以前教我們班數學那個朱老師,朱揚帆。很中二,特別愛帶我們喊口號,都說他做副班主任比班主任還認真那個。”

她踩他的記憶點,永遠一踩一個準。果不其然,提起“喊口號”,蔣成的記憶終于回籠了那麽一星半點——雖然從表情判斷,并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然而舒沅也沒細想,見他終于能把人對號入座,便繼續追問:“你去嗎?就下周三,27號。”

她問得急。蔣成只得放下碗筷,現翻了下方忍前一天發來的行程報備。

不消細看,那密密麻麻、放大也找不出空隙的會議日程确實和平時毫無差別,只舒沅眼角餘光一瞥,似乎看見某處格外空出來突兀的一塊。

她瞥見幾個沒頭沒尾的字眼,莫名覺得稀奇。剛想湊過去看清楚,蔣成卻瞬間反應迅速,把手機反蓋。

“周三可能不行。”

“公司有事?”

“嗯,下周要去一趟新加坡,那邊招标的事進行得不是很順利。老頭……爸讓我過去看一下情況,最快也要星期六才能回國。”

他那句“老頭子”咽下的時機微妙。

掩飾似的,又輕咳兩聲,重新拿起湯勺。

這次端的卻是舒沅的碗,一勺兩勺,盛滿,放下——也不知道平日裏常笑她減肥成癡的是誰,這會兒倒開始不經意催她長胖,還不夠,又別別扭扭話音一轉,問起:“大學的時候,我們去新加坡玩,你不是一直惦記那邊什麽沙叻和肉骨茶之類的嗎?那次公司有事,回來得急,不如這次到那請個本地廚師回來。”

“……哈?”

“因為我看你好像最近胃口不太好,是不是換個別的口味會好點。”

他總是這麽先入為主的确信她常年愛着同一樣事物且永恒不變,西班牙菜如此,肉骨茶也一樣,在自以為是的基礎上自己感動自己。

舒沅張了張嘴,本想提一句:年前她早已和蔣母去過新加坡一趟,結果在那吃了一頓沙叻火鍋吐了大半夜,急性腸胃炎進醫院,此後便再也不想吃那風味。

【我還給你打電話說過這件事啊?】

【你還讓方忍幫忙聯系醫院,都忘記了嗎?】

然而,她看向他,忽而說不出口。

——該怎麽形容這一刻他臉上的表情呢?局促的,欲蓋彌彰的?暗藏溫柔的,抑或小心翼翼的?

都不是。

奇奇怪怪的,舒沅倒驀地想起了從前奶奶家裏養的那只大黑貓——那只養了好多年都不親人,不讓抱,甚至有一天晚上她摸黑起來上廁所,一不小心險些踩到貓身上,還被它在腿上撓了個鮮血淋漓,一點都不爪下留情的大黑貓。

她被傷之後,家裏人都說這是只野了性子的貓,就連一向把它當寶貝慣着的奶奶,也起了扔掉這只貓的心思。

舒沅從醫院回家時,大黑貓一如既往睡在陽臺上的貓窩,面前是一點沒動過的罐頭貓糧。陽臺門緊緊鎖着,奶奶說吃完這一頓就把它送走,不知它是不是聽懂了,一口肉也不肯吃,也不肯動,直到舒沅隔着陽臺門和它面對面蹲下。

貓看着她,她也看着貓。從前它常對她理也不理踩,想起來就占着她的腿睡覺,想不起來就沖她哈氣。然而這天,它忽然細聲細氣,沖她“喵”了一聲。一聲之後又一聲,它走過來,撓着玻璃門。

但這依舊沒有改變它的結局。第二天,貓便被奶奶堅定地送走了。

哪怕她也曾許多次表達過沒關系、再多給它一次機會,可是奶奶說:“五六天你養不熟,那是你的問題,五六年都養不熟,沅沅,那就是貓的問題了——帶不親你養着幹什麽呢?”

哪怕貓陪伴奶奶最久,它走了最難過的人也是奶奶,可是奶奶說,無論人還是動物,你付出的感情多了,總希望他是能懂的。可是如果他怎麽也教不會,或者教會了還是克服不了本性,受傷的就只會是你自己,這不值得。

人都得先學會愛自己,才能去愛別人。

再愛一個人,再愛一件事,誰又真心願意先讓自己受傷呢?

舒沅記憶裏,最後一次見那只大黑貓,是在某天補習完回家,路過一處小巷時。

她遠遠看見它為半根髒兮兮火腿腸而和另一只野貓厮打,憑着輪廓和叫聲便辨識出它。她遠遠看着,只覺得害怕。好在那只貓還是打贏了,但回過頭來,在黑夜裏,它卻不再向她靠近,唯獨幽幽睜着一雙綠眼睛看她。

等到她頭也不回跑走,去商店買來火腿腸想喂給它的時候,它已經走了。

再之後,奶奶離世,她也搬家好幾次,等再聽人說起那只貓,有人說它晚上亂叫被人毒死,有人說它和別的貓打架死了,臭了才被發現,也有人說它是被車撞死了,聽說的說法有很多,毫無疑問且統一的說法,只有它死了。

生命與依賴概都如此脆弱。

她卻總忘不了那天它渾身毛打結,叼着半根火腿腸靜靜看着自己的樣子。

它認出自己了嗎?它恨不恨自己?是不是如果那天不要起床,不要去奶奶家,一切就都不會發生?

她有太多太多的疑問沒有被解答。自那以後,也再沒有養過寵物,因為自覺無法負擔起一條生命的代價,無法面對當自己無力馴化對方時出于自我保護的抛棄。

可笑的是,她已在忙碌的生活中淡忘這記憶許久許久,今天卻偏在面對蔣成時,突兀地想起那只大黑貓,想起那天放下的火腿腸。

心頭沒來由的一顫。

蔣成問她:“怎麽了?還是覺得請廚子太麻煩了,那不如我們一起去——”

“不了。”

這句話不知是說給蔣成聽還是說給她自己聽,霍然揚高分貝。

察覺氣氛不對,她匆忙低頭喝了口湯,潤潤嗓子。等到再擡臉時,果然又恢複那平靜溫和的神色,說着:“我的意思是,我最近吃的都還正常,不用請廚師,家裏多一個人很不自在。”

“而且,我還是打算去參加一下這次的聚會,肯定就沒時間去新加坡了……而且也要上班,我不想随随便便請假。”

蔣成一怔。

“你去?你不是平時都不參加這種聚會的。”

“嗯,但是朱老師——他以前很關心我,幫了我很多,他今年做滿十酒,我還是想親口祝他一聲生日快樂。”

“……”

“正好,我本來也想說我們最好不要一起到,不然解釋起來就很麻煩之類的。這樣反倒好,你安心處理公司的事就行了。”

這次時隔兩年的同學聚會,按例是由班長一手包辦。

當年孤兒院出身,無父無母的陸堯,如今倒是一群同學裏的佼佼者,據說已經混成紀氏基建的總政助理,是那位聲名赫赫的紀總為數不多信任的心腹。

周三下午,舒沅剛下了班,便如約打車趕到目标地的酒店。

她到得早,席間才剛坐了幾個不怎麽熟絡的男同學,各自玩着手機。

看見她進來,最初的一點驚詫過後,也左不過保持着成年人體面颔首寒暄兩句,聊些什麽“你瘦了”“又變漂亮了”“在哪高就”之類的無聊話題。

唯獨陸堯。

遠遠一看見她進門,便從打不完的電話中抽身,過來引她到旁邊入座。

“你比上次見又瘦了不少,舒沅,”男人黝黑的面皮上浮現出開朗笑容,和工作時游刃有餘的虛僞不同,這句話顯然發自真心,“不過這幾年都沒怎麽聽見過你的消息,也不知道你情況怎麽樣。”

舒沅選了左邊桌子一個靠角落的位子坐下,嘴裏客套着:“都還挺好的。”

“身體也都還好嗎?”

“嗯,反正你看我這樣——沒瘦成竹竿,就知道不差。”

“……哈哈,那就好。”

簡單的交談幾句,陸堯說完,又在她旁邊站了一會兒。

像是想說什麽又說不出口似的,躊躇着,不住撓撓他那小寸頭。

好半天,才擠出句:“嗯……如果方便的話,等會兒吃完飯,我們可以留一個聯系方式。”

“……?”

“都是同學。如果以後有什麽需要幫忙的,你可以随時call我。”

換了別人,這局面實在像極了撩妹。

不過放在陸堯和舒沅身上,這同情似的體諒倒也好理解。

畢竟,當年在學校的時候,他們便是班長和學習委員的老搭檔,那時一個黑一個胖,總被人調侃着綁成一對。

如今雖都長大了,可有些同病相憐的情緒依舊是在的。

舒沅明白這種感受,也坦然接受了對方的同情,倒也沒有什麽可排斥的。

同樣,都是老熟人,她雖表現得平淡,陸堯也沒怎麽計較。

只又笑笑,便扭頭往外走——她聽到他接了個新電話,又有新任務到,要下樓去接朱老師和一群同學上來。

不多時,一群熟悉的面孔便從門外蜂擁而至。

可惜朱老師被一群同學們圍着,舒沅擠不進去,只好依舊乖乖坐在原處。

有幾個好事的女同學也後腳落座。

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像是齊齊想起了什麽,頗有默契地和舒沅之間隔出一個位置。

期間,舒沅那一身白領套裝打扮的鄰座——昔日的副班長王瑩,還不忘抽空出頭,為一直向這頭行注目禮的同學們答疑解惑。

“舒沅,你現在在做什麽工作啊?後面你高考……呃,你複讀了嗎?”

和那邊進門就開始敬酒的男人們不同,這桌坐的大多都是女生,話一說出口,幾乎四面八方的視線都聚焦到舒沅身上。

好在最初那兩年她早克服了這層心理障礙,答話時也不卑不亢,就簡單總結着:

“沒複讀,現在就做些普通的辦公室工作。”

聽着還真有點平平無奇。

衆人的眼神中瞬間浮現出了然。

随即“開炮”的,是從前班上出了名的靓妹方晚晚——她從一進包廂便在和應是極有錢的男友通電話,聊了好半天Gi,Prada,終于最後聊到買完車買新房。

聽到沒人說話了,遂掐準時機扭過頭來,興致盎然地開口:“那舒沅,你結婚沒?有男朋友嗎?”

旁邊人七嘴八舌地搭腔:

“看你瘦了這麽多,應該有了吧?”

“誰啊,說說呗,有照片嗎,我們給你參考參考啊。”

“別害羞嘛,大家都是女人——話說你不會連小孩子都生了吧?哈哈哈,開玩笑的。”

也難怪她們滿腔好奇,夾槍帶棒。

當年蔣成為幫她從葉文華的事情中脫身,向葉家放話已經和她訂婚,但當時畢竟只是兩家私下解決問題時搬出來的說法,并不是公開對外宣布。

何況這件事本身聽起來就荒誕,是故一直到他們結婚三年有餘,坊間雖多有他們之間的種種傳聞,舒沅也幾次被拍到和蔣母一起出席重大場合,然而關于他們倆的具體“實錘”卻幾乎沒有。

當然,哪怕有,也很少有人相信。

再加上同為當事人的兩人,就連三年前唯一一次一起出席某位老師的婚禮,私下同學單獨聚會時都是分坐兩桌避嫌,舒沅又一向對結婚與否的話題避而不談,越是不說,當然就越讓人心焦,越讓人好奇。

好不容易逮着問話的機會,這群人哪能不充分利用?

然而舒沅早已做好準備。

幾乎沒猶豫地,便沖方晚晚笑笑:“暫時還沒有,還沒找到特別合适的。”

所以就是又未婚,又未孕,工作一般,也沒有釣到金龜婿是吧?

衆人又是空氣中對視一眼。

當年的學神,曾經的別人家的孩子,原來也不過如此。

促狹暢快的氣氛幾乎一瞬間席卷了在座諸人。

旁邊的王瑩立刻接話:“哎,這也難怪,我之前聽別人說看到你在那個什麽什麽媒體公司上班,我還在想呢,工作環境也不好,肯定沒有什麽優質男。”

“而且我聽說辦公室戀情不好的啦,太拘束了!像我和我老公,都是在意大利旅游的時候認識的。”

“要不舒沅你也不要常自己悶着了,你說你,這麽多年也不跟我們這些老同學聯系,不然我們也能幫你介紹介紹不是?”

……

“嗯。”

舒沅敷衍地點着頭,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唯獨視線偏向另一側——她看着朱老師的背影,心裏又在惦記着昨天晚上打了好久腹稿的祝詞。

偏偏這群早就想要在她面前耀武揚威的同學們依舊不放過她。

議論着,不動聲色炫耀着,又不知是誰,忽而低聲說了句:“以前文華也特別喜歡意大利來着,那時候我們還……”

還?

有什麽好還的。

王瑩急忙回頭,作勢拍了拍她嘴,又瞥一眼臉色大變的舒沅,咕哝着:“老師過生日,你提這個幹什麽?”

“我也是随口……”

“行了,快別說了。”

話雖如此,這敏感的話題已經抛出去,所有人的視線自然都不由自主,再度膠着在舒沅身上。

恰是時,陸堯卻忽而從隔壁桌起身,接起一個電話。

“哦,你到了?到哪裏了?對,在三樓,我到樓梯口等你吧。”

“沒事,不礙事,我現在過去。你稍等一下。”

還沒開席,已經有幾個男同學喝得面色酡紅,聞聲,發酒瘋似的高聲侃:“誰啊?誰這麽大架子,還要人接?不認路啊!”

“就是說啊!都是老同學,他/娘的擺什麽譜!”

“對,刺猬,你說得對!我就特看不慣這種……”

聽他們吵吵嚷嚷,舒沅忽而眼皮直跳。

目送着陸堯背身阖門離開,一時福至心靈,她驀地低頭,滑開手機解鎖。

……果然。

果然!

十分鐘前。

【老婆,在什麽酒店來着?】

【本來就飛機晚點了,路上又堵車。】

五分鐘前。

【算了,我問陸堯吧。】

【我讓司機送你,你怎麽沒聯系他?】

三分鐘前。

蔣成:【我到樓下了。】

作者有話要說:  蔣成:老子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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