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1)
【蔣成, 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幾年前,舒沅在香港陪蔣成念大學期間,其實曾提起這話題許多遍。
那時節她常游走于港大的校園中, 雖然蔣父蔣母為她捐納百來萬換了個旁聽席位, 但陪讀的日子其實算不上充實——她不過參與最基礎的課業活動, 那些對于她而言再輕松不過。但課後那些談笑風生的社團活動, 她則多半沒有加入的興趣,也沒能克服心裏長期以往的恐懼。于是閑适的日子長了, 便總忍不住在零散寫作的空隙裏瞎想。
不可否認, 那個階段的她, 實際上确實抱有某種仿佛老一輩的幻想。
她明白這場婚姻的由來以及不穩固的事實,可她的确是愛着蔣成的, 所以, 如果有一個孩子, 會不會能夠保證這場婚姻的久久長長?
于是許多個午後,她用于寫作的筆,總不知不覺在草稿紙上勾畫:
她想象着, 這孩子或許會有像她一樣和氣的圓臉,與父母一樣白白淨淨的面皮;
眼睛的話,就還是像蔣成比較好,桃花眼雙眼皮, 眼波一掃迷死一大片;
鼻子——嗯,鼻子毫無疑問像蔣成最好了,又高又挺, 無論男女都好看;
但嘴巴可以像自己,不厚不薄,像爸爸的話,人家相面的都會說薄情咧。
“在畫什麽?”
她正動筆畫到興起,蔣成正好回家。公寓門一開一閉,他習慣性地走到陽臺找她。
卻還沒等他湊過來看,舒沅便搶先一步,一把将那紙團揉皺,精準無匹地扔進旁邊垃圾桶裏。
“沒、沒畫什麽,”她欲蓋彌彰,還沒想好這話題該如何開口,只着急忙慌起身到廚房,順口又問了句,“今晚喝海鮮湯怎麽樣?還炖了牛腩,待會兒再拌個沙拉。”
“都可以。”
蔣成那時經常是清早便出門,兩個人一前一後去上課,接着回公寓吃頓午飯又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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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愛動,自打高三那件事後身體便不見好,瘦了二三十斤。下午也就窩在家裏随便寫寫東西,給雜志投稿,賺來的專欄費全都打進了兩人共同的卡裏。于他而言錢雖不算多,到底是一份償還的心意;
而他則依舊如少年時,穿梭于一個又一個社團中大放光彩。無論何時何地,都充分扮演着星光熠熠的主要角色,在臉書上的粉絲成倍增長,享受着滿配風雲人物待遇。
唯有傍晚到家,窩在沙發上打會兒x-box等吃飯的間隙,蔣成看起來才像是那年紀的半大少年,帶着抹不去的稚氣。
“話說,舒沅,周末要不要去迪士尼?”
她忙于熬煮湯羹,聽他冷不防在外頭一問,險些燙傷手指。
好在湯碗沒被撞翻。她一邊捏着耳垂不住嘶氣,一邊又連忙應聲:“好啊。”
“但怎麽突然想起去迪士尼?你最近跟Dr.古的項目不是很忙。”
“上次正好看見Anna發的臉書,你點贊了。”
“……诶?”
“你很少點贊別人的吧。想去幹嘛不說,幫我省錢啊?”
他窩在沙發裏,伸了個大大懶腰,略長的頭發時而遮了眼簾,被他孩子氣地呼一聲吹開。
“什麽時候吃飯,我餓了。”
蔣成總是這樣的。
哪怕待她并不算面面俱到,有冷臉的時候,也有勒令她暫時對這段婚姻守口如瓶的時候,和她保持距離的時候,可他從不是不好,從不曾仗着這段婚姻裏他擁有所有主動權便肆意大提要求。
她在日漸積累的相處中逐漸悟到這道理,因點點不漏痕跡的照顧而感動。
于是某次事後夜裏,小小蜷縮成一團靠在他懷裏,她終于鼓起勇氣,在心底千百次排練後問出那句:“不如我們要個孩子吧,蔣成?”
蔣成那時還沒養成摟着她睡的習慣。
即便如此,聽到這話時瞬間僵直的背脊也分外明顯,她察覺到他的意外和悚然。
遲疑良久,他回答說:“我們才多大?生個孩子也沒心思帶。”
“我會帶他。”
“你身體不好。”
“可是……”
“舒沅,現在想這些事還太早了。”
他每每話說到這份上,就是不容置喙了。
舒沅了解他的脾氣,遂之後幾年也沒有再提,就那樣平靜無波地度過了在香港修學的四年。
只是真說起來,其實後來偶爾還是會遺憾,畢竟,她确實曾真的、極熱切的期盼過那孩子的到來。
不是不知道生育是痛苦的,對她甚至是危險的,對青春的折損亦是顯而易見的,但她那時的要求不過是安全感和家庭的歸屬感——如果那個孩子在那時到來,她會确信蔣成在一開始就曾抱好和她白頭終老的念頭,這就夠了。
當然。
很多年後,在她讀了許多書,見了許多人與事過後,也确實發現自己彼時那些幼稚的想法可笑極了。
事實早無數次向人們證明,一對不夠相愛的夫妻,哪怕有再多孩子又怎樣呢?
不過是讓未來再多許多不快樂的怨侶,多少孩子用一生痊愈童年,或多或少,都來自于被迫肩負家庭的紐帶作用。
她自覺還無法成為一個成熟的,合格的母親,也無比慶幸當年沒能成功用一個孩子捆綁住蔣成也捆綁住自己,成為整天垂淚的怨婦。
這件事,或許還要歸功于蔣成的理智,在這點上她是感謝他的。包括後來很多次,在回到蔣氏、他們都各自成長後,蔣成依然在她動搖時,許多次教她不要輕易決定孕育一個新生命,她事後都十足感激。因為這些決定,讓她在這個家裏能夠無所牽挂,僅僅用“愛或不愛”來衡量是否離開。
然而,蔣成這天卻突然向她提出:“阿沅,我們要一個孩子吧。”
他是如此獨斷專行。
那又怎麽解釋,這麽多年來不斷搪塞她的借口?明明她的身體早在三年前就基本能維持健康狀态,明明比起現在有工作的她,在此前她僅僅跟随蔣母學習各種禮儀同興趣愛好的三年間,他們有更多時間生兒育女,為什麽偏偏在這個時候提出要一個小孩?
唯一的解釋就是,蔣成不是傻子,這兩個多月來她的變化他都看在眼裏。
或許僅僅是嘗試了許多辦法仍然得不到改變,或許是今天同學會裏的對話突然提醒了他什麽,于是他終于走向了她的老路。
于是,這個孩子不出意外,會成為家庭的紐帶,成為将他們緊緊綁住再不分離的捆繩。
于是,這個孩子,她或他繼承着可愛的圓臉,繼承着漂亮的眼睛,繼承着高挺的鼻梁,不薄不厚的嘴唇,會成為“蔣家的孩子”,而她成為“孩子的媽媽”,放棄他懷疑的“改變了她”的工作,放棄走到不受他控制的地方,從此乖乖為家庭放棄姓名。
從此只屬于他。
“好嗎?我們有一個自己的孩子?”
蔣成沒有聽到她的回答,于是又一次追問。
舒沅眨了眨眼,她控制不住平白無故鼻酸的情緒。
只依稀想起,數月前買好藏在書櫃深處的避孕藥應該還剩下很多——蔣成通常自己都會做保護措施,所以輪不到她來用藥,也想起蔣母在那天談話的最後勸她,【蔣成的性格受不了激,越是逆着他來,他越要跟你作對。沅沅,你真的決定了的話,媽媽攔不住你,但是媽媽希望你不要用沖動的方式解決問題。如果可以的話,你們可以試試……先分居吧,好不好?】
【媽媽記得你一直很想去倫敦大學深造,我會和Dr.古聯系,幫你拿到研習的名額。到時候,你可以先在倫敦讀兩年書。如果分居這兩年,你還是堅持自己的想法不改變,回來後,再正式起訴離婚,怎麽樣?】
許許多多的情緒和想法,一口輕而淺的嘆息從喉口深處飄出來。
到最後,比起回答,她更像是安撫面前的“小孩”,像是無奈的,無底線的縱容,或者說是毫無辦法。
只是淡淡說:“随你吧。”
——可這種事怎麽能是随你。
蔣成受夠了她這段時間以來的平和,平和中帶着一種漠視,從小到大,他們認識這麽多年來,舒沅看他的眼神永遠是瑩亮的,情動時濕漉漉的,哪怕不開心或受委屈時,依舊帶着那種永不動搖似的、渴盼被擁抱被需要的感情。
她什麽時候變得像個大氣的假人了?
他說不清是氣是怒,忽的一把拖住她手,往裏,随即狠狠關上車門。
車早已開到別墅車庫,四下無人,自然沒人聽見她幾聲短促驚呼,下一秒,已是無從反抗地被壓制在下方,背緊抵着座椅。
他帶着醉意的吻随即傾身而下。
寬敞的後座足為他提供了諸多空間,即便唇舌交纏,她依舊能感受到他的手指冰涼,扣在腰間。無奈多年夫妻,他熟悉她的身體甚至勝過自己,于是她只能猶如溺水的魚任他擺布,任由他微微汗濕的額發掃在臉頰,呼吸近在頸側,兩人身體幾無空隙,而她微微別過臉去喘息,手胡亂動着,終于摸索着抓住他的右手。
在最後一步到來之前。
她啞了聲音,求饒似的低聲說:“回房間好不好?回房間。”
蔣成:“……”
在這種時候掃興無疑是大忌,被欲望沖昏了頭的男人從不聽人告饒。可她不曾經歷過這些,只憑直覺本能行動,哪裏想得到那麽多?
然而,蔣成還是停下了動作。
染上絲絲情/欲的桃花眼乍而清明,他低聲喘息數秒,沉默着,伸手幫她整理衣擺。
不知想起什麽,又忽的脫下身上西裝蓋住她腿,随即從她身上退開。
一切只從他們踏入別墅時重新開始,周而複始。
蔣成仿佛找到了新的樂趣,因為無論她怎麽裝,怎麽平靜,但在這種時候時常是無法控制的。她的眼睛會重新變得霧蒙蒙,淚涔涔,她的聲音重新變得細聲細氣,有時斷斷續續字不成音,她甚至會下意識抱緊他。
直到累得無力下床,他抱她去沖洗,又用浴巾裹着她抱回床上。
舒沅濕淋淋的長發鋪陳枕巾,眼睫似閉未閉——她每次這種時候都貪睡。
他看着她長發,有些無從下手,明明吹風機在她手裏可以是卷發器、可以是烘幹機,但在他手上就是只會對着一處狂吹,一不小心頭發鑽進風筒,險些飄出股焦糊味,她嘶叫一聲,驀地撐着半邊身子坐起。
“這個吹風不好用。”
他立刻解釋,一臉無辜。
舒沅:“……我花三千找人代購的。”
“便宜沒好貨,貴也不一定有好貨。”
“你別強詞奪理,”舒沅被他折騰狠了,這會兒難得沒好氣,一把奪過吹風,剛要吹,忽而瞧見他自己頭發也濕漉漉,貼在頰邊,配上那眉眼,莫名有種奶乎乎的錯覺,登時心裏怪怪的,伸手招他,“你過來,我吹給你看。”
于是場景竟又倏而一變。
他睡在她腿上,她像從前那樣梳理他頭發,攏在指間,耐心地一絲絲去吹。
期間浴巾險些滑落,她懷疑起這人惡趣味,忍不住随手拽起個枕頭便打他,又起身去披了件外衫。
找衣服時,正好翻到自己平時背去上班的文件包,她站在那遲疑了半分鐘,還是半彎下腰,從裏頭翻出一個淺黃色的文件袋。
帶着那文件袋回到床邊,蔣成一眼看見,果然問她:“這是什麽?”
舒沅坐到床邊,他腦袋靠上來,吹風機的響動遮過她不正常的心跳聲。
“我之前看中了香港一套房子,想買過來,你幫我簽個字。”
“副卡權限不是都開了嗎,錢不夠?”
“不是,只是房子畢竟寫我們兩個人的名字,給你看看比較好。”
蔣成聞聲,倒也沒有過多懷疑,只伸手解開文件袋上緊繞的棉線,将裏頭厚厚一疊A4紙攏出來。
兩枚訂書針釘在左上角,不多不少,正好把她想擋住的內容擋好。
他捏着左上方,一目十行地随便翻了翻那些地産文件,有英文有中文,該有的紅章都有,一式兩份。中間還夾雜着些繁瑣手續轉讓的确認書,但她一開始就表明立場說“給你看看比較好”,語氣中淡淡信任親熱已足夠把他籠絡,是也他更沒有多想,匆匆看過便做了結論:“你喜歡就買吧,我沒意見。”
“那簽字吧。”
舒沅從床頭櫃的抽屜裏摸來一支筆。
蔣成遂坐起身來,文件放在膝上,幾頁一翻,他毫不猶豫便下筆,簽上自己大名。
手裏忙着,還不忘笑她:“平時沒看你對買樓有興趣,阿沅,我還以為你真的要無欲無求了。”
“只是看大家都愛投資,所以也試一試。”
“試吧,想買就多買點——”他簽完最後一頁,蓋上筆帽,将文件塞回袋中,一并交還給她,“反正我們自己家就做地産,你賠光了,我免費再送你幾棟。”
他心情好時就像小孩,好似哪怕你說要天上月亮星星,他也能随手給你摘來。
舒沅難得真心同他笑笑。
收好文件,又拍拍自己腿上枕巾,“哪有這麽倒黴,我算過了,不會賠的。來,把頭發吹幹吧。”
蔣成這天終于學會了怎麽給女孩子吹長頭發。
雖然中途還是好幾次扯痛她,服務待遇遠不如她教得細致,但好歹學會了,還是值得誇獎的。
她于是湊到他頰邊輕輕一吻,被他反過來蹭得頸邊發癢。
唯恐他一時又有新動作,舒沅趕緊催他睡覺。
“早點休息吧,”她熄了窗邊臺燈,睡回被窩裏,“明天你不是還要回新加坡?我幫你定了四點半的鬧鐘。”
“好早。”
“你六點的飛機,已經是最遲最遲了。”
“……好吧。”
他抱住她。
其實他這天也早就疲累,先是連奔波幾趟飛機轉乘回國,又喝酒,又同人動手,最後……咳,還有一段體力活,好不容易看她放軟态度,心裏仿佛一塊大石落地,于是很快便沉沉睡去。
舒沅:“……”
注意到他呼吸綿長,已經睡熟,她這才睜開一雙分外清明的眼,小心翼翼挪動他擱在自己腰間的手。
這次她輕手輕腳。
極力不驚到他,直到兩腳觸地站起,這才長舒一口氣,順手摸走那放在枕邊的文件袋,踮起腳尖,直走到隔壁再隔壁的書房,按亮壁燈。
她輕車熟路地找到書櫃第三行第二格,憑借記憶,摸索着那本英文原版《月亮與六便士》後頭空間,果不其然,翻出一盒被她遺忘多時的優思明。
不知是不是最近連日多雨,哪怕放在這樣隐蔽的地方,盒身也隐隐約約像是略有些濕,好在裏頭的淡黃色藥片大都密封着,應該沒有影響。
她随即接了杯水來,毫不猶豫,就着水服下片藥。
說不心虛是假的,然而,不能讓無辜的小朋友在不适宜的時候來到錯的家庭,這也是她作為母親的責任。
舒沅撐在書桌一角,深呼吸,排遣情緒良久。
末了,又将那文件袋找了個地方仔細收好,塞進抽屜深處——這種地方平時只有她會來整理,蔣成的東西,從來只放在最明顯最容易找的地方,他一向沒有耐心一一翻找。
然而起身時。
她忽而動作一頓,注意到散亂的文件紙裏,某一張某一角,顯出幾道不應屬于此處的筆跡。
于是抽出那張紙。
竟然是蔣成的手書,上頭寫滿胡亂又沒有排布規律的數行潦草小字。
她仔細辨認了好半會兒,才認出分別是:蔣瀚、蔣廣倬、蔣澤義、蔣寶婌、蔣愛媛……
或許連他自己都覺得寫來不好意思。
于是寫了又劃,劃了又寫,最後大概自己也猜不透自己的想法,索性一并胡亂塗了,只在最角落的地方,很臭屁地留下兩句腳注收尾——
【For thy sweet love remember’d such wealth brings.】
【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my state with kings.】
舒沅一怔。
大學時,其實她并不是對業餘的課外活動完全無感。只是她唯一感興趣的課外活動不在校內,而是港中大的莎士比亞戲劇社。但她不敢以外校身份參加,只是在人家舉辦莎士比亞戲劇節的那天偷偷去看,結果看到精彩忘記時間,返程時記錯班車,八達通卡又忘記帶——連手機都沒電,簡直倒黴到頭。
何況當時太晚不敢打車,只好在躊躇時,正好偶遇一個面熟的男同學,她慶幸極了,便和對方一起走回家。
那男生也都鐘意莎士比亞,雖然高大,但性格溫吞,感覺不像壞人。于是她難得和人聊得投機,幾乎“高談闊論”,最後說到兩頰都紅撲撲,等走到公寓樓下,已經是晚上八點多。
正要同人告別,結果肩膀突然被人一拉,她差點跌倒。
一回神,蔣成已站在她前面,怒得一張比女生都好看的臉突的英氣悖發。
“你咩意思啊?我老婆行路,你硬系搭住她肩做咩?”
他粵語講得向來一般。
大概覺得不盡興,于是說了兩句,索性轉作英文講,這下可好,仿佛打通了七竅,說話機關槍似的噼裏啪啦,那男生明明和他差不多高,結果被說得好像矮了一大截。
最後竟連動手的步驟都省了,那男生教他這平常溫文有禮一人突然爆發出的脾氣驚得一聲不敢吭,直到蔣成拽着她手氣沖沖回家,舒沅往後看,那男生還杵在原地不敢動彈。
她那時心裏也難得有氣。
好不容易好像交到朋友,可蔣成的态度好像她是他的私有物不容侵/犯。但是平時要跟她上課時保持距離,也不承認他們早已訂婚的不是他嗎?
于是一進門她也發怒,一把甩開他手。
“蔣成!你幹嘛在外面突然那麽兇?”
“我兇?”
蔣成看着自己被甩開的手,一臉不敢置信。
扭頭一腳踹翻桌上的box手柄,他指着自己,“我兇?我兇還是你笨哪!人家手都搭到你肩膀了,你還傻/逼一樣樂樂呵呵,你以為你現在是什麽情況啊?!舒沅,你腦子想不想事?”
“你!……你在社團玩的時候難道沒女生挽你的手?你憑什麽說我!”
“這是一回事嗎?”他越說越氣,指向牆上壁鐘,“而且你看看現在幾點了?你自己沒手機不會看時間?你不回家做飯,這麽晚了你就不擔心他把你往哪帶?人家随便哄你兩句你就……”
“吃飯吃飯吃飯!”
舒沅霍然開口,一把拉過張凳子背對他坐下,“我是你的保姆嗎?我必須每天待在家等你回來吃飯,給你送上桌,要不要喂你啊!”
“呃。我、我的意思是……”
“而且今天明明就是特殊情況。我手機也沒電了,八達通也沒帶,我廣東話說不好,又怕出事,不敢一個人打車,我也很害怕啊!人家送我回來,你憑什麽還這種态度,如果他要是不送我回來,你會知道我去哪了?你能找得到我?”
她也不知道怎麽了,明明是件小事,可她自己也越說越委屈,好像不把這些事說完馬上就要厥過氣去似的,說到最後,幾乎是在抽噎了,手背抹眼淚,怎麽都抹不完。
蔣成被她突如其來這麽大反應激得手足無措。
他看着她背影,小小的縮成一團,想過去哄兩句,又覺得好像發火的是自己,再過去哄又別扭,只得在原地發洩似的,下一秒,又一個垃圾桶遭殃。
轟然鈍響。
舒沅肩膀一抖,丁點反應不給。
——“我不會再做東西給你吃了。”
只一直到最後,她才小聲的,帶着哭音的總結了句:“我掙錢了,我天天給你點外送,你就天天吃樓下的叉燒飯吧!”
說完,小姑娘霍的站起,也不等他拖手,徑直走進房間,房門轟然一甩。
像是在比誰力氣大,鬧出的動靜更響亮似的。
她撲在床上哭,抽抽噎噎,幾乎背過氣去,覺得委屈,可也覺得自己太過分,但是說出去的話沒有收回來的道理,她還是想不通,其實明明蔣成平時都不會這麽大脾氣,憑什麽今天她只是晚一點回家,他就可以随便摔東西罵人,但他幾次因為社團忙到太晚回來,她都熱着飯菜等他,從來都沒發過脾氣啊?
越想越覺得自己好慘,甚至都想到幹脆不要再這樣賴着他,放過他也放過自己,舒沅抹着眼淚哭到睡着,隐隐約約聽到外頭也跟着有甩門聲,知道蔣成估計也氣到出門,她越發堅定決心,決意明天就要和蔣成攤牌,蔣家付給自己的各種費用也都要好好還,以後的稿費都要存好……
想着想着,就睡了又醒,天亮了。
舒沅頂着一雙核桃眼起床。
還穿着昨天回家時的衣服,她也都懶得換,只随便沖進浴室洗漱了下,就開門準備找人。
結果要找的人已經不知何時回了家。
蔣成睡在沙發上,聽到她開門的聲音,一下睜開眼。
他的起床氣一向很嚴重,冷不丁一眼過來,舒沅吓到僵直了背,總覺得渾身冷冰冰的,打了一夜的腹稿,一下子一個字也蹦不出來,只剩下結結巴巴一句:“呃、我,去,我做早飯。”
“買了。”
他陰恻恻的回答。
舒沅往餐桌上一看,果不其然,樓下面包店剛出爐的吐司,隔壁的皮蛋瘦肉粥同腸粉,好幾樣擺得滿滿當當。
于是她沒了脫身的借口,只得背抵着門站着,遲疑着要再怎麽開口。
結果還是蔣成瞥她一眼,早一步搶過話茬。
“你還挺能哭,哭得我昨天頭疼了一晚上。”
你明明半夜就走了!
舒沅在心裏默默腹诽,臉上還是波瀾不顯,死活不吭聲。
“啞巴了?過來。”
蔣成越是不肯好聲好氣說話,舒沅心裏越是別扭,不想理他,權當一句沒聽見,杵在原地一動不動。
——看看這樣子像什麽?
蔣成冷嗤一聲。
暗忖女人真的都很煩,卻還是起身,拎着腳邊剛剛藏着的一大袋子,遞到她面前。
他努努嘴,“看咯。”
什麽看不看的……
她還是覺得他好兇,接過袋子也不情不願。
結果一打開看,登時驚喜的“啊”一聲,拿出裏頭一片小胸章左右把玩,愛不釋手。
是昨天莎士比亞戲劇節的紀念品!
昨天本來看完節目,她也想去逛逛攤位的。但是手機沒電,加上各種突發狀況,她又急又慌,想着蔣成在家不知道怎麽辦,于是急急忙忙便出了會場,最後一點收獲也沒有,昨天哭累了還想着這事來着。
本來還很遺憾,可手裏的袋子沉甸甸,倒像是把一條街所有的紀念章明信片都買了一份回來。每一樣都全新,好多還是限量品。
雖然都不算貴,可她還是瞬間開心起來,笑彎彎一雙眼。
蔣成的手指點上她額頭。
“你說說你有沒有出息?”
她這會兒已忘記責難他昨天的态度和爆發的怒火,只開心地抱緊一袋紀念品,擡頭問:“你在哪裏弄來的?昨天回家的時候,那邊攤位都收攤了吧?”
“路邊撿的。”
“……你別騙我。”
“騙你幹嘛,昨天你哭得我太陽穴突突跳,所以到樓下抽兩根煙,路上看見這堆醜東西,随手撿回來的。”
蔣成掐着她臉玩,“你說說你,喜歡什麽不好,喜歡莎士比亞?怪不得,你個老古董。”
“莎士比亞才不是老古董!”
“別廢話了,過來吃飯,媽/的,昨天晚上開始就沒吃飯,餓死了。”
事實上,一直到很久以後,舒沅再一次在校園裏偶遇了那個被蔣成莫名其妙罵到狗血淋頭的男生,她才知道,原來那天晚上蔣成出去,不是抽煙消愁,而是半夜找人,揪出了那男生“問話”。
——“不過他只是問我,那天下午我跟你去的是什麽地方,也沒那麽兇了,就問問,然後還給了我兩千港幣,問我知不知道那邊主辦的社團的電話。”
——“後來我聽港中大那邊的師兄說,他們也是半夜接到電話。本來紀念品也不可能一次性全賣完嘛,你那個男朋友花了五倍的價,非得大晚上把人叫起來,然後把剩下的紀念品全給買了,本來還缺了幾個版,他又花蠻多錢,從認識的師兄那裏買了。怎麽,他也很喜歡莎士比亞?”
唔。
他當然不喜歡。
不僅不喜歡,此後的很多年,一提起這件事他就變臉,并且聲稱自己對于那些老掉牙的戲劇毫無興趣,每次舒沅去看相關的話劇,少不了被他嗤兩句。
可是眼下這兩行英文,”For thy sweet love remember’d such wealth brings.That then I scorn to change my state with kings.”,不正是出自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嗎?
舒沅看着那熟悉筆跡許久。
直到雙腿都蹲得發麻,才恍然一下回過神來,匆匆将那紙頁放回原處,也将自己的文件袋重新拿出來,另找了個更隐蔽的地方放好。
本以為自己可以絲毫不為所動。
只起身關燈離開時,離開書房的前一秒,她卻又忽而回過頭去。
明明滿室漆黑,可她仿佛看見了一個小小的自己。
小小的舒沅,窩在老家的布沙發裏,腿上窩着那只黑貓,左邊是媽媽,右邊是爸爸,奶奶坐在一旁的短沙發上泡着腳。
爸爸是時隔很久從外地出差回來的,一邊給她刨蘋果,一邊問她,在學校裏過得怎麽樣啊,有沒有受欺負。
媽媽馬上接腔,抱着她在懷裏蹭蹭,怎麽可能有人欺負女兒咧?我們家白團子,這麽讨人喜歡。
黑貓被媽媽撞到,“喵”一聲大叫,跳下她腿跑了。
奶奶在一旁呵呵笑。
老人家總愛教育她,扯着熟悉溫暖的鄉音,說沅沅啊,這麽大了,在學校裏,一定要好好和人家相處知不知道?別人對你好,你也要對別人好,別人對你不好呢,那就別放在心上,有些人只是單純的壞,你不能跟他們學。
【對啊,別跟壞孩子學,誰要欺負你了就跟爸爸說!——我們家沅沅可是要考P大的,以後要出國念書,爸爸還想蹭你的光出國呢,爸爸都沒出去過。】
【老舒,你瞅瞅你這沒出息的樣,哈哈。】
【怎麽就沒出息了?別人的蹭不到,我蹭我寶貝女兒的還不行啊?哼。沅沅,你別聽你媽亂說,反正爸可把大錢都省下來了,就等着供你念書了,你就放心吧,啊。】
歡聲笑語,猶如昨日。
然而那些畫面卻逐漸斑駁,褪色,長沙發上一個個一個個人都離開了,奶奶也變成灰色。
大黑貓不見了,貓窩永遠空置着。
只剩下她一個人,抱着張合照,蜷縮在沙發一角。
她不記得那個自己睡了多久,睡了多長,流了多少眼淚。
她藏去了所有的夢想,未來,希望,光明,在灰色的世界裏度過了一年又一年。
因而那時節,蔣成甚至曾是她所有的寄托所在,所以,為他付出一切也在所不辭。
她本可以在這樣虛假卻溫柔的幸福裏睡一輩子。
然而,那個小小的自己,卻不知何時醒來了。
小小的,胖胖的,不好看的舒沅睜開了眼睛。
時隔八年,她們就那樣四目相對,微笑,而後點頭。
她們都知道她們需要的是什麽。
“咔噠”一聲。
扇形的光斑漸漸閉合,書房的門最終被關緊了。
次日清晨,舒沅睡到七點,被她的工作鬧鐘按時喚醒。
身邊倒是空落落——蔣成一向公私分明,該他做的事絕不耽誤,想來抱怨歸抱怨,到底還是早早起床,早已離開。
他并沒有吵醒她,她也沒有如往常一樣盡量早起配合,做好早飯送他離開。
只床頭櫃上,還留下他匆匆寫就的一張便利貼。
依舊潇灑如初的筆記,龍飛鳳舞,寫的是:“周六我回家,到時候,一起去找劉醫生?”
舒沅瞟過一眼,沒再看。
換好衣服吃完早餐,便照常去上班。
“舒沅——!”
卻不想,這才剛走到大廈樓下。
這天她竟又迎來一位想不到的不速之客。多日不見的陳懷言攔在她面前,這次再見,他換上了平凡許多的衣衫品牌,看着潦倒了些,臉上卻多了些肉,不再像之前看見那樣病态的瘦白,顯得英挺許多,愈發蛻出半成熟的輪廓。
呃。
但是行事風格顯然還不是那麽成熟,不然也不會這樣亂了陣腳,直接在門口攔人了。
舒沅視線微低,看向對方緊扣自己手腕的五指。
她眉心不露痕跡地一蹙,但想到顧雁,想到那天他對顧雁的維護,她還是微微放緩了些語氣:“找我什麽事?小朋友,我要上班了。”
“我知道。”
“那你這是……?”
“我找你幫忙。”
她有些失語。
顧雁找自己幫忙就算了,眼前這個半大孩子也開口閉口,這樣理所應當算什麽?
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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