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一位舊友
葉昭一行人逃出擁雪關,徑直向北行去。他記得父皇駕崩之前曾再三叮囑,雪空關鎮關将軍曹烈一身赤膽忠心,其子曹鈞也是忠君愛國之人,若有京城動蕩山河将傾之時可前往雪空關求援。
葉昭收回心神,閉上雙眼。
父皇的話語如今尚能回蕩耳邊,可這世上世事難料,即便是當時對父皇忠心耿耿的禁軍統領不也被宸妃那個賤女人勾引得反了水麽!再則如今曹烈将軍已故,曹鈞一人把持北方重鎮關口,誰能保證他不會趁龍游淺水之際痛下殺手向葉丹示好?亦或者見死不救置身事外?
畢竟此時宸妃勢大,葉丹龍位在即,聰明人都懂得明哲保身。
他緩緩睜開眼,向身旁的侍衛們看去。元朗跟随他時日最久,望見太子殿下眼中的擔憂,不免走上前來低聲問道:“殿下,您歇一歇吧,眼睛都熬紅了。”
葉昭搖搖頭,壓低聲音道:“元朗,你我自幼長大,有些話我與旁人說不得,但卻能與你說。”
元朗聽得殿下自稱為“我”,便知道葉昭只将自己當成了童年玩伴而非君臣,只聽得葉昭低聲道:“你們都說出了擁雪關直接趕赴雪空關,只要見到曹鈞将軍便可安然無恙。可是誰能保證曹鈞不是狼子野心之輩?誰又能保證他不會袖手旁觀?”
元朗心知葉昭是因為禁軍統領反水之事而對旁人再無信任,他剛要開口安撫,忽然劍眉一動将手放在了劍柄上:“什麽人?!”
不遠處似乎有個婦人被吓住了,小聲道:“你、你們是什麽人?”
葉昭向元朗使了個眼色,元朗心中了然,換上溫和表情笑道:“這位大嫂不要害怕,我們是走镖的镖師,這次是要前往北方押運貨物的。”他相貌過人,說起話來又極為人畜無害,漸漸打消了那位婦人的警惕心。
元逸與元朗自小唱雙簧,當即起身添油加醋道:“是啊是啊,這裏居然還有惡匪。我們剛到此處地界就被搶了一些貨物,要不是兄弟幾個有些功夫,只怕連性命都難保。”
婦人漸漸放了心,朝他們走近兩步,道:“原來是這樣,難怪剛才看你們一副兇神惡煞樣子,原來是被這山上的山大王劫怕了。”
元逸年輕又嘴甜,三兩句話就和婦人說的火熱,衆人從她口中得知此處是擁雪關外二十餘裏的草頭山,山上惡草兇禽極多,只有山腳處有幾個村子。元逸看了看周圍面色不佳的衆人,言語裏便露出想要去歇歇腳稍做休息的意圖,那婦人怔了一下,還未答話葉昭便率先開了口:“你這小子好生糊塗,咱們一群陌生男人貿貿然跑去歇腳,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山大王打家劫舍呢。”
在元逸口中,葉昭的身份是初次走镖的少東家,這也解釋了衆人為何要以他為主。
那婦人笑了笑,道:“無妨,無妨,左右走镖的人都是在我們幾個村子裏購置幹糧物資的,幾位小哥随我來吧。”
葉昭道了聲謝,随後裝作不經意地問道:“大嫂既然說這山上有山大王,又怎麽敢孤身一個弱女子出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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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婦人臉色不變,笑道:“我漢子在山腳那片高地鋤田種莊稼,我剛送完早飯正打算回家喂雞,這就撞見了你們。小哥問這話是什麽意思?”
葉昭回以一笑:“沒什麽,随便問問。”
婦人哼了一聲,臉上有些挂不住,嘴裏低聲絮絮叨叨說些什麽“難怪這麽金貴,原來是個剛出門啥也不懂的小雛雞”。她自以為話音低,殊不知在場衆人皆有武藝在身,蚊鳴尚能聽真切更何況是一兩句低語?衆人面面相觑,卻也不敢露出什麽異樣神色,生怕惹得殿下不快。
元逸繼續油嘴滑舌地湊到婦人面前,與她道歉來道歉去,又說少東家初次走镖經驗欠缺,磨了好一會兒婦人才雲消雨散、重展笑顏。
到了村中,婦人領着衆人前往家中休息,途中遇到相熟之人還不忘打聲招呼。葉昭看來看去,周圍村民說不上多,但皆是一副貧苦模樣,而且各個面黃肌瘦瑟瑟縮縮。他直覺較為敏銳,只覺得哪裏有些不對,但是細想又想不出來。
那婦人倒上茶水、送上窩頭,難為情地笑了笑說:“家裏沒什麽值錢的東西,幾位小哥先墊一墊,我去看看村頭客棧開了沒有。”
元朗目送婦人離去,轉過眼卻看到殿下若有所思的模樣,他怔了怔,問道:“殿下在想什麽?”
葉昭目光微閃:“咱們經過村裏的時候,你們可曾注意到什麽不對?”
衆人頓時回憶方才的模樣,忽然間一個小侍衛靈光一閃,道:“年輕女人很少見到!”
元朗心中一凜,當即悄無聲息地運起輕功躲在婦人院牆暗處,目光掃過之處,只見村中大多皆為老少男子與年老婦人。元逸則從腰囊中拔出試毒銀針,幾番查看果然驗出了茶水與窩頭之中被動了手腳。
元朗飛身回來,将望見之情形一一回禀,然後問道:“殿下,咱們該怎麽做?”
葉昭搓了搓手指,目光微緊道:“此地離擁雪關僅隔二十餘裏,若是一個不慎,極有可能被抓回去。咱們……”
說到此處,院外忽然傳來那婦人的聲音:“幾位小哥,你們快……啊!”
一聲凄厲慘叫,回蕩在寂靜小村。
出關後的第十日,曹鈞一路疾行終于迎上了太子殿下。
葉昭一行人各個狼狽不堪身有血污,就連太子殿下都有些披頭散發,與之對比,隊伍中的白衣少年則顯得面龐白俊、身潔衣淨。曹鈞當場跪膝在地,口稱殿下千歲,葉昭匆忙扶他起來,道:“曹将軍千裏援救之功,昭銘記于心!”
曹鈞心中溫暖,雙眼濡濕道:“殿下……”
那位白衣少年此時開了口,聲如鳴玉,清清淡淡:“先找個休息的地方,你們君臣二人再繼續吧。”
曹鈞見他神容淡然,白衫飄逸、風姿綽約,腰間還束着一枚精致玉扣。又聽他口吻有些不大像侍衛,便微微皺眉道:“敢問閣下是?”
元逸嘴快,連忙介紹道:“這位是救了我們大家的薛公子,他功夫厲害的很,那日在草頭山一群心懷不軌的家夥想用蒙汗藥放倒我們,誰知突然竄出來一條碗口粗細的巨蟒四處食人,要不是薛公子和我們殿下聯手斬了巨蟒,只怕還要折進去不少兄弟呢!”
曹鈞不由得多看了那位薛公子一眼。
薛鑒向他颔首,随後便要前行離去,只是擦肩而過時他忽然動了動眉尖,目光落在了曹鈞胸膛之處:“曹将軍身上帶了什麽?”
曹鈞微怔,随後反應過來那是龍霄臨行時給自己的錦囊,只是他似乎與這位薛公子不太合得來,便故作不知地搖了搖頭,道:“薛公子什麽意思?”
薛鑒道:“沒什麽,只是随便問問罷了。”
曹鈞心中一片莫名之感,他吩咐衆将士服侍殿下與諸位侍衛休息之後,才将懷中的錦囊拿了出來。針腳綿密,花色也不濃烈,只勾了淺淺幾道細紋。他帶着好奇打開錦囊,卻見這裏面只放了一枚龍眼大小的玉片,瑩白如玉,通體微圓,倒像是什麽活物的鱗片一般。
“這是什麽?”他心中暗道。
翻來翻去看了好幾眼也沒明白其中玄機,曹鈞将其收回錦囊,随後再度塞回了胸前。
随地紮營稍作休息,太子頭一沾上枕被便立即睡了過去。那幾位侍衛也或多或少閉幕休憩,只留下數人牢牢護在太子帳外守夜。曹鈞心知太子此時對自己尚不放心,他沒有多言,只是吩咐将士加強戒備護衛周全。
月亮升到頭頂,衆人或多或少被睡意籠罩,漸漸昏沉下去。
曹鈞做了一個夢,他夢見五歲那年随義父回京參加年禮,祭禮結束後他嫌觥籌交錯無趣便四處走動,這一走便讓他望見了與自己相差無幾的葉昭。太子雖然年少,但過人相貌卻已漸露風骨,這一眼便讓他記憶猶新,以至于多年後仍然念念不忘回京去見那個冰削雪雕的孩童。
再次相遇是在義父去世之後,他以少年之姿擊退戎狄進攻,被封新任鎮關将軍。雪空關安定之後,他回京謝恩,這才在金銮殿上見到了早已長大成人、風姿綽約的太子殿下。
回到雪空關後念念不忘,甚至夜深人靜時獨自憑窗遠眺千裏月夜,無數的點滴終于在他的心中紮根生長,開出一朵不敢向任何人傾訴的花。
……忽然間夢境煙消雲散,他喘着粗氣驚醒過來,只見胸口單衣之下那片玉鱗沁出白光,如同冰水一般激得他渾身發涼。他匆忙披上衣衫,這才發覺守夜侍衛與巡邏将士早已倒地不起,每個人臉上還挂着詭異的笑容。
夜色深處,仿佛有無數人馬逐漸靠攏!
值此危急關頭,一點劍光驟然出現在夜色之中,冰雪冷芒閃耀不止,所到之處草木含霜。一個熟悉的清冷聲音喝道:“曹将軍,用玉片貼在額頭可令衆人蘇醒!”
曹鈞再不拖延,飛快摸出腰間錦囊一一救助衆人,葉昭率先蘇醒,覺察周圍情形不對之後立刻握緊手中寶劍。周圍侍衛與将士也漸漸轉醒,元逸湊在元朗身旁,二人一左一右牢牢護住了太子殿下,元逸耳尖聽見細微的摩擦聲,借着燒起來的火光向遠處望去,待他看清後不禁吃了一驚:“那、那是什麽?!”
曹鈞瞪大了眼睛:“滾地蟲?是戎狄三部雲洛一族的巫蠱之術!”
猛然間一道清冷劍光斜飛而來,随即直插落地,耀耀火光之中薛鑒白衣淩飛姿态若仙,就連清冷聲音也仿佛染上了谪仙意味:“藏頭露尾,無膽鼠輩,滾出來!”
那最後三個字仿佛怒喝一般,周圍火堆轟然炸出半人高火焰,照亮了周圍!
與此同時,曹鈞手中的那枚鱗片也沁出如水光亮,周圍發出細碎聲響的滾地蟲像是見到了克星一般紛紛向後退去,饒是隐在暗處的雲洛族人連番催動骨笛,也沒能讓它們重燃鬥志。
衆人提高警惕,随時準備應對雲洛族層出不窮的邪惡蠱術,然而骨笛響了幾聲無甚反應後,便有一個蒼老聲音低聲說了句古怪音調的話。緊接着,細碎聲音漸漸遠去,蠢蠢欲動的暗中人影也消失了。
元逸松了口氣,試探性地問道:“他們撤了?”
曹鈞道:“沒錯,剛才有個老東西用戎狄語說了句‘紮手’,那是他們撤退的口令。”
葉昭卻怎麽也放不下心來,道:“但不能保證他們會不會卷土重來,也不能保證葉丹會不會派遣人馬追趕上來。”
曹鈞點頭道:“殿下說的是,既如此,那我們便連夜趕路如何?”
薛鑒立在當場一言不發,只是眼角餘光卻輕輕落在曹鈞手中的那枚鱗片上。
一路騎馬趕路,直到天色微涼衆人才稍稍放心。
葉昭換了身戎馬兵甲,被侍衛與将士們護在中央,他看了看身旁白衣翩翩的薛鑒,又将目光落回另一側的曹鈞身上,随口問道:“曹将軍,晚間戎狄入侵時,你救我們的那枚玉片是什麽寶物?”
薛鑒似乎也被這話吸引了注意,側目望了過來。
曹鈞怔了怔,将那枚錦囊取出,雙手遞到殿下面前,說道:“這是屬下臨行前,府中一位客卿所贈之物。”
薛鑒眼底似乎閃過一絲光亮,問道:“客卿?他可是姓白?”
曹鈞道:“不,他雖愛穿白衣,但卻并不姓白。他姓龍,單名一個雲霄的‘霄’字。”
薛鑒在心中默默而想:“龍霄……龍……霄?霄龍?小龍?”
他忍不住露出淡淡笑容,原來如此。
葉昭與他相處數日,這還是第一次見他露出笑容,當即忍不住愣了愣神,片刻後才回神問道:“曹将軍府中的客卿,你也認識?”
薛鑒點了點頭道:“一位舊友。”
他目光閃爍,仿佛再次倒映出了陰陽黃泉河邊、彼岸花叢中的情形。
雪空關,将軍府。
客卿院落中,龍霄掐指紋算過後忽然長舒一口氣。
海東青跳到他面前的桌案上,歪着鳥頭看他:“大哥,你在幹什麽?”
龍霄淡淡笑道:“鱗片起作用了,将軍躲過了一劫……而且,最重要的是那位薛公子也已經出現了。”
海東青道:“薛公子來了?那他會不會對你有所不利?”
龍霄擡起手摸了摸海東青的鳥背,笑道:“怎麽會?薛公子應誓入凡塵,走的是扶持紫薇帝王星之路。而我則是保護武曲星,說起來也算得上同根同源、一氣枝連。說不定,薛公子還能助我得償所願呢!”
海東青動了動鳥頭,在桌上跳了兩下,說:“大哥你就繼續自欺欺人吧!明明都從青鳥那裏看到了曹将軍單戀葉昭殿下的紅線,可你死活不相信,還放棄了在雪山的修煉入世凡塵幫他鎮守邊關輔佐江山,這一次又花費百年修為祭煉出一枚鱗片護他周全……再這樣下去,大哥你遲早要把自己全搭進去!”
龍霄溫雅笑道:“誰讓人家曾經救過我呢……”
海東青看了他一眼,直接扇開翅膀飛到窗棂上,聒噪道:“救命之恩早就報完了,大哥你就繼續騙自己吧,哼。”
龍霄見他氣呼呼飛了出去,忍不住一陣發笑,他喚了兩聲“青兒”卻無人……無鳥應答,只好無奈坐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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