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逆天改命

僻靜院落,古樹石桌。

兩株合抱粗細的古木如連理枝般交織纏繞,擎出一片青碧枝葉。萬千絲縧垂落而下,還有幾束絲縧尾端系上銅鈴,微風吹過,便有清脆聲響傳蕩開來。樹下一方石桌,三人列坐品茶,樹上的海東青左看右看卻始終等不到一人開口,它啄了啄翅膀上的羽翼,然後飛落至龍霄肩頭。

龍霄放下茶碗,擡手摸了摸海東青。海東青啄了啄他的手,見三個人依舊沉默不言,它叫了兩聲便振翅遠去,不知又跑去哪裏玩耍。

曹鈞從他身上收回目光,随後望向薛鑒,仿佛終于忍耐不住無聲沉默一般開口道:“薛……”

薛鑒輕飄飄瞥來一眼。

“……薛公子什麽時候到的?”曹鈞被他那一記目光盯得心中發涼,話不知怎麽就轉到了這上面。

薛鑒淡淡道:“我與葉昭同行,自然是同時抵達雪空關。”

曹鈞聽他語氣冷淡似有責怪之意,細想自己并無任何得罪他之處,只是眼角餘光掃見默默關切望向自己的龍霄,心中疑惑頓時迎刃而解。前世薛鑒與龍霄乃是至交好友,龍霄一心癡戀,但卻因自己心意未明而始終得不到回應,最終更落得一個道行破損的下場。

若非如此,龍霄又怎麽會修為不足死在一介凡人手中?

他想到此處忽然心中一疼,忍不住握緊了龍霄的手。龍霄似乎怔了一下,然而望見曹鈞眼中哀痛神色後又是心疼又是欣慰,他反手抓緊曹鈞手掌,與曹鈞含笑而望。濃濃柔情伴着溫暖觸感從二人交錯手掌處溢出,如水一般撫平了曹鈞心中的哀傷。

薛鑒瞧了一眼兩個人緊握的雙手,輕輕放下茶杯,道:“現在知道相親相愛了?”

他見二人望向自己,冷哼一聲先拿龍霄開刀,咄咄逼人道:“你一開始在雪空關就說要斬斷塵緣,只等曹鈞輔佐葉昭即位你便抽身離去回雪山繼續修行。可結果呢?好,我只當那時誓言不成真,但現出原形之後你失魂落魄回到雪山,親口向我保證不再回返人間,不再接觸曹鈞……但最終你還是沒做到,你趁我接到師門傳訊時偷跑下山,連青兒都沒告訴便回了京城。”

薛鑒似乎說得愈發氣憤,如洩憤一般擡手将杯內殘留茶水潑出去:“你明知道當時修為不足還拼了命地連救曹鈞兩次,最終更是只身闖法場慘死于葉昭手中!”

龍霄雖被他訓得擡不起頭,可依舊不改初心:“我怎麽能眼睜睜看着他死!”

“你!”薛鑒勃然大怒,憤憤起身,他剛要再度開口卻忽然被一旁的曹鈞截了話。

“薛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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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鈞依舊與龍霄手掌緊握在一處,他望向薛鑒,說道:“薛公子,一切都是我的錯,如果不是我不願辜負先帝與義父,不願相信殿下真的會對我下毒手,也不會連累龍霄因我而死。”

薛鑒目光如刀一般剮着曹鈞:“的确都是你的錯。”

曹鈞一掀衣袍單膝跪地,“薛公子若是心中氣憤,盡管對我出手,曹鈞絕無怨言。”龍霄頓時大驚失色,撲過去将他抱住。薛鑒不知想到了什麽,心中氣憤略消退一些,卻依舊心軟嘴硬道:“少做出這副模樣,我若對你動手,龍霄定會埋怨我。你使個苦肉計便能騙得他與我決裂争執又對你死心塌地,果真是兵法謀略樣樣精通的鎮關将軍。”

他看着跪坐在地的兩個人,語氣雖然生硬,但隐隐卻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緩和:“還不起來?就算地上不涼,萬一被旁人看去只怕還以是我欺負你們呢。”

二人這才起身,龍霄撤去舊水換上新茶,曹鈞這些時日纏在他院中,多多少少也懂得了為他做事謀取好感的道理,故此與他一同端茶送水。薛鑒被曹鈞敬了一杯茶,雖有意晾他一會兒,但瞧在龍霄的面子上還是接了過去。

薛鑒撥了撥茶湯,飲了一口,然後放下茶碗四處看了一眼:“說起來,龍霄你怎麽還住在這個破地方,莫非是曹鈞嘴上與你親近實則與前世并無不同,只是做些表面文章?”

曹鈞聽他一番指責言語心中頓時打了個突,解釋的話湧到嘴邊還未出口,龍霄卻淡淡地截了先。他道:“只是習慣罷了,這裏人少清淨又有這兩株古樹為伴,将軍也曾苦勸我搬去別處,只是我嫌麻煩所以才連番婉拒将軍的美意。”

薛鑒似笑非笑,哼哼兩聲道:“是啊,我倒是忘了,你是個念舊的人,不然怎麽死心眼看上一個人兩生兩世都不悔改。”

曹鈞心中一暖,不由得去握住了龍霄的手掌。龍霄與他相視而笑,兩人之間一派情意綿綿。

薛鑒獨自坐在石桌一旁看着他們二人你侬我侬倒也不覺無聊,他挑着眉尖打量身旁景致,最終将目光落在身後的蔥茏連理枝上,這兩棵樹枝葉繁茂互相交錯,樹冠擎開一片青碧翠意遮住朔風烈日,溫柔地守護着樹下的人們。

薛鑒忍不住點了點頭,這樹能在苦寒邊塞紮根,枝葉還這般繁茂,看來平日裏沒少浸潤龍霄身旁的仙氣。若是将來有機緣造化的話,解脫樹形化成人身也不無可能。

等到他贊賞完那兩棵枝葉交錯的連理木後,龍霄與曹鈞二人終于停下了恩愛,再度回座安靜飲茶。沒過多久,曹鈞像是終于記起一般開口問道:“薛公子,我們能重活一世是因你之故嗎?”

薛鑒一想到此事便忍不住有些傷神,只是面上依舊雲淡風輕,仿佛起死回生不過探囊取物一般。他淡淡笑道:“當然了,除了我誰還有這麽大本事能再給你們一次機會。”

龍霄沒曹鈞那麽好騙,皺眉道:“可是天地陰陽輪轉有道,我們明明已經死了,魂魄應當前往陰曹地府轉世投胎,怎麽會……”

薛鑒高深莫測地笑了笑,道:“這你就不用管了,安安心心開始過自己想要的生活吧。”

等到龍霄與曹鈞低頭飲茶時,薛鑒這才稍稍露出一絲頭疼之意。逆天改命談何容易,饒是他千裏禦劍前往幽冥界也只不過是攔住了二人魂魄,根本無從還陽。好在最終舍了百多年積攢的功德珠,這才換來一切從頭開始。

思及此處,薛鑒忍不住長長舒了一口氣。看來自己這次下山果然收獲極多,雖然賠上無數功德,但卻換來兩個知己好友交心相守以及無數愛恨情仇、刻骨銘心的體驗。

他心中泛出笑來,這筆買賣,倒是很劃算。

葉昭逃至雪空關內的消息終于傳回了京城,葉丹宸妃一派立即派發禦旨前往北方,命鎮關将軍曹鈞交出朝廷欽犯,不然便以“亂臣賊子”之命出兵讨伐。

葉昭聞訊後心中不免有些擔憂,曾經無比忠心的禁軍統領暗中轉投宸妃麾下,猝不及防護衛死傷慘重,最終還是元朗元逸等人拼死護他逃離險境。如今雖然來到宸妃伸手不及的北方邊疆雪空關,可誰又知道曹鈞是否忠心耿耿呢?

葉丹派來的傳旨人馬并未嚣張多久便被曹鈞率軍擒下,與此同時,戎狄內部叛亂,三部之一的元澤族群龍無首,最終依舊如前世一般元晖元卿率領全族投誠雪空關。

為此,雪空關內再度繁忙起來。

在此期間,一個偶然功夫,葉昭從曹鈞心腹尋彥口中得知曹鈞曾經欽慕自己之事,他不知怎麽忽然定下心來,倒是記起了往日父皇的教導。這世上最好控制的便是有弱點的人,尤其是男女情愛。只是葉昭幾番不經意的試探卻沒覺察到曹鈞的心意,反倒是看出了他與那位府中客卿龍霄之間情意綿綿,葉昭心中不禁生出一絲疑慮,莫非是尋彥信口開河?

恰逢薛鑒經過,瞧見葉昭沒來得及掩去的疑慮,變着法點撥他龍霄曹鈞早已是兩情相悅。

葉昭不願幹涉其中,便将以情愛為根本确保曹鈞對自己死心塌地的心思放了一放,薛鑒怕他再度走上前世的老路,便暗中施法查了一查葉昭此生的命定之人,确定是慶陽侯之女後,薛鑒暗中施法使未來帝後夢見葉昭。

葉昭容貌不凡,儀表自有一段皇族貴氣,雖不及先帝那般俊美無俦卻也算的上貌比潘安。連着幾次夜夢,未來帝後芳心暗動,悄無聲息地便将一顆心系在葉昭身上。

僻靜庭院內,一只翎羽青碧的雀鳥自雲霄飛落,海東青叫了兩聲,似乎頗有些訝異。那只青鳥落在薛鑒肩頭,啄了啄他的衣衫然後飛騰起來,龍霄雙手捧掌接了過去,笑着道:“青鳥,好久不見了,近來可好?”

一旁的曹鈞上看看下看看,滿是訝異道:“這就是天上月老宮中的青鳥?”

青鳥瞥他一眼,頗為高傲地叫了一聲。

龍霄笑着解釋道:“是啊,青鳥是吉祥與美滿的象征,原本是昆侖山西王母的身邊侍神,後來月老姻緣殿忙不開,便去西王母處求了幾只小青鳥用來成全凡間有情人的姻緣。我也是多年前在行善積德、治病救人時才偶然認識了它。”

青鳥叫了一聲,像是應和似的。

薛鑒給這只鳥兒斟了杯茶,問道:“情況如何了?慶陽侯之女可對葉昭動了心?”

青鳥低頭飲茶不去理他,樹上的海東青看了有一會兒才大着膽子飛落下來,它站在龍霄肩頭,一雙黑亮鳥目盯着青鳥不放。青鳥喝飽之後才動動羽翼,從翅膀上叼下一根青色羽毛遞向薛鑒,薛鑒接過後手掌屈指一彈,青色羽毛化作一團華光閃爍在衆人面前。

華光之中漸漸顯出影像,紅線纏繞的宮殿之內擺着無數案櫃,一對可愛的娃娃左腳被紅線牢牢系緊。定睛看去,那對娃娃身上清清楚楚地寫着葉昭與慶陽侯之女的姓名。

薛鑒笑着舒了一口氣:“成了!”

青鳥朝龍霄薛鑒二人點了點頭,然後羽翼一動,轉眼間便已消失在天邊。

曹鈞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剛想和龍霄說些什麽,卻看見海東青還在望着青鳥遠去的方向。他笑了笑,打趣道:“龍霄,你這只鳥兒盯着方才那只鳥不放,莫非是看對眼了?”

龍霄撲哧一下笑出了聲:“青兒只是見了同類就想逗弄,找你這麽說,他昨天盯着鷹锞子眼線也是看對眼了?”

海東青似是生了悶氣,一聲不吭就飛回樹上,直接将屁股沖着樹下的三人。

曹鈞笑了一會兒,不知怎麽想到前世追随龍霄一頭撞死的忠烈鳥兒,臉上的笑意便凝住了。他心中稍稍嘆了口氣,問道:“青兒現在不能化成人形嗎?”

龍霄朝樹上看了一眼,無奈笑了笑:“還不行,他道行不夠,現在強行化作人身只怕有損。”

薛鑒再度屈指一彈,一道暖光直接沒入海東青體內,海東青還未反應過來便已沉沉睡去。合抱粗細的連理樹沁出柔柔綠芒,絲絲縷縷将海東青纏繞起來,龍霄望着逐漸被光繭圍住的鳥兒心中暖意橫流,他朝薛鑒笑了一笑,說道:

“兩世都是薛公子助青兒凝成人形,此恩此情,沒齒難忘。”

薛鑒擺了擺手道:“別,前些時日忙得太狠倒忘了這一茬,直到今日才記起來。說實話,我也只是想早日見到那個小東西罷了,他雖然年紀輕輕,但性情卻跳脫的很,極合我胃口。”

他忽然嘆了口氣,“只可惜獸禽之屬一旦身死,魂魄便會立即飛往閻羅道投胎,不似凡人那般尚存一些時日。所以我只來得及救下你們兩個,而沒能攔住青兒。”

龍霄勸道:“薛公子不必多慮,前世恩怨就讓它煙消雲散吧,青兒一切都不記得倒也免了許多苦楚。”

薛鑒點了點頭,然後繼續道:“記不住也好……不過,此次我幫他化成人身,也有想給自己找個玩伴的緣故。他成了人便能陪我四處游玩,也省得整日對着你們,瞧你們恩恩愛愛你侬我侬。”

龍霄被他說得有些臉紅,避開薛鑒打趣的目光起身去拿茶點。

他一離開,薛鑒便望着對面的曹鈞,問道:“京城派來的太監宮人已經被你抓了起來,想必不久之後葉昭便會打定主意前往南域‘和親’,你和龍霄有什麽打算嗎?”

曹鈞有些躊躇,但依舊開口道:“我想讓他随我同去。”

薛鑒動了動眉尖:“你不怕戎狄趁機偷襲?”

曹鈞緩緩搖頭道:“元晖元卿率領元澤族投誠已有半月,殿下身旁的元逸小侍衛與他們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再加上他二人的性情我也算了解,所以元澤一族不可能會出現再次反叛之事。而雲洛常青兩部雖說聯合抵禦外族,可只要除去那個大巫師便能使兩族變成一團散沙。”

他忽然笑了笑,接着說道:“如今大巫師最大的弱點就在我身邊,我又有什麽好怕的?”

薛鑒哼笑道:“你想帶他走,他會同意?”

曹鈞思忖片刻,忽然将目光落在了青碧綠色環繞的那團光繭之上,薛鑒循着他的目光望去,似是想到什麽一般笑了起來。

“不錯,青兒這時化形倒為你們解決了一個麻煩。”

曹鈞行了一禮:“這還要多謝薛公子成全。”

臨近出關南域之日,雪空關內諸位将領為出行之事忙得不可開交,反倒是曹鈞龍霄二人變得清閑許多。萬事重頭來過,曹鈞自然是不願錯過分毫時間,幾乎整日整夜守在龍霄院中。龍霄從最初的無奈變成如今的習慣,就連每日沏茶也會順手多添一枚茶杯。

因曹鈞整日相守之故,龍霄心知此次前往南域他定不願離開自己半步,只是自己身份特殊又有關外大巫師虎視眈眈,思來想去多時,倒是讓他曹鈞“不經意的言語”中琢磨出一條良機。

龍霄将驅毒玉鱗塞進青兒手中時,剛剛化形的他還怔了一下,等他反應過來大哥這是要把自己推出去做擋箭牌時,身邊那人早已無影無蹤。擡頭一看,卻見遠處曹鈞牽了兩匹馬與他說說笑笑向遠處走去。

青兒抓狂大叫道:“大哥!你坑我!”

龍霄露出少見的開懷大笑,翻身上去策馬離開,曹鈞亦是笑容滿面,緊随龍霄身後與他策馬奔騰。轉眼間兩人身影遠去,只留下燦爛笑聲随風飄來。

青兒憤憤地将玉鱗甩到地上,怨念地盯了遠處許久,雖然是滿肚怨氣但終究還是将鱗片拾了起來。

二人策馬奔馳出了雪空關,邊塞荒涼,多有風沙,出了城門放眼放去多是荒涼戈壁。只是即便風沙漫漫,也依舊有水草豐美之地。龍霄已經許久沒有走出雪空關了,為了保護身後的百年邊疆,他多是站在城牆上為民驅敵亦或是安居于僻陋院落內修身養性。此次出關散心,這些看了千百年的風景倒是有了不一樣的感觸。

恰好此時夕陽西下,龍霄翻身下馬,站在一片鮮嫩草木之中遠眺落日餘晖。曹鈞牽馬前去飲水,俯身望去,卻見粼粼波光被風吹動,更有萬千金輝散落其中,仿佛熠熠生輝的滿天星子,又像寂寥深夜的數點螢火。

然後,他望見了衣衫倒映流金光彩的龍霄。

那人一身潔白衣衫染上金紅光色,幾絲喧嚣之風輕輕吹動他的衣角,仿佛下一刻便要飛身而起羽化成仙。龍霄側目遠眺,眉宇唇角被落日餘晖鍍上一層溫柔的光彩,他似乎覺察到曹鈞的視線,微微轉過臉來朝他溫柔一笑。

像是一雙溫柔的手輕輕撫過曹鈞的心口,霎時間,曹鈞怔住了。只是很快他便蘇醒回來,然後快步上前,在那一片璀璨晚霞之中用力地抱緊了龍霄。

然後,深深親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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