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這男孩別的不說, 長相就比剛才那些書童候選人好, 雖然脖子上剛被打出一段紅印子,胳膊也因為受了傷而耷拉着下垂, 但他還是咬着牙站了起來,走向牙行的馬廄,似乎是要去喂馬。

王雱覺得這小孩不一般, 轉頭問牙老:“那孩子是誰啊?”

“那孩子, ”牙老有些遲疑,“那孩子剛生下來,娘就沒了;沒過多久, 北邊又傳來消息, 說他父親去了。他嬸子憐他年幼, 帶着身邊養着。可沒幾年, 他嬸子也病沒了……”

王安石一下子明白了牙老的未盡之意。

這是在說這小孩命帶不祥, 親近之人都會遭遇不測。王安石不大相信鬼神之說,可這是要給兒子選人, 王安石心裏免不了有顧慮。

王雱卻覺得這小孩真可憐, 剛才那家夥肯定是他叔父吧?不管哪個年代,妻子柔善、丈夫混賬的情況都不會少。這小孩的嬸嬸一死, 他肯定就沒過過半天好日子。王雱不由問:“叫什麽名字啊?”

牙老對上王雱澄澈明亮的眼睛,喉嚨裏藏着的話都咽了回去。

那小孩手腳勤快, 願意做事, 小小年紀幹起活來比一個能頂兩個。要是讓牙老在這孩子和他叔父之間選一個, 他可能會選這孩子, 而不是他那個濫賭成性的叔父。

若能遇到貴人,也算是這孩子的造化。牙老緩聲說道:“他叫曹立。”

“曹立啊。”王雱點點頭,“爹,就他了,他看着腿腳好,平時能幫忙跑跑腿。”

王安石知道王雱一向有自己的主意,既然王雱開了口,他也沒反對。王安石問牙老:“這曹立可以嗎?”

牙老點頭,喊來剛才那男人:“去,把你侄子叫來,知縣家的小衙內要挑書童呢。”

那男人既驚又喜,搓着手說:“好,好,我這就去。”

曹立很快被帶了過來。王安石這才看清曹立的模樣,比起剛才那些小孩,這孩子确實俊秀許多,瞧着是個肯幹活、會辦事的人。

王安石心裏那點疑慮消失了,溫聲詢問曹立的年紀。

曹立沒想到事情會輪到自己頭上,不過能出頭誰不想出頭?曹立老老實實地答了,牙老再問他願不願意和王安石簽訂契約,他也是一口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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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立爽快地在契約上摁了個指印,算是自願簽下了契約。

輪到王安石這邊,王安石對王雱說:“給你請的書童,要不要摁你的指印?”

王雱不樂意,麻溜哄道:“爹您是一家之主,當然是按您的!”開玩笑,那印泥紅通通的,回去不知道得洗多久才能洗掉。

王安石別的不清楚,自己兒子什麽性格還是清楚的。瞧瞧,光是提一句讓他摁手印,這小子就皺着小眉頭往他手上瞅,顯然是在嫌棄他的手上紅通通、油乎乎的印泥髒。

這混小子講究着呢!

王安石收起三張契約,領着王雱和曹立他們回家。

王安石一請請了三,吳氏免不了有些肉疼,不過契約都簽下了,她還是把人都安排進後衙的空房子裏頭。吳氏原想讓他們坐下一同吃飯,張嬸卻說這不合規矩,主動表示他們在廚房裏吃了就好。

吳氏想想平時他們都是一家人吃飯,多幾個外人也不習慣,也就沒堅持。只是這多了三張吃飯的嘴巴,光是米糧就要多費不少,吳氏晚上躺下一算賬,還是覺得心裏疼。

王安石說:“方洪把我和君實的書賣到國子學、太學和各個學院去了,賺了不少錢,養得起。最近我也一直在和君實通信,琢磨着下一輪科舉之後才弄一本新的。錢的事你別愁,再不濟我們不還有個忒會賺錢的兒子?”

“有你這樣當爹的嗎?”吳氏說,“哪能惦記自己小孩的錢?我得給雱兒攢着以後娶媳婦用。”

王安石識趣地沒再多說。

素來節儉的丈夫都支持雇人,吳氏也沒再多說,她微微翻轉了一下身體,很快進入夢鄉。

張嬸和張叔都是勤快人,一早起來把庭院打掃得幹幹淨淨。張叔在井邊一桶一桶地往上打水,麻利地把屋裏和院子裏的缸子都挑滿了。

王雱一覺醒來,曹立已侯在他房門外。

王雱看了看天色,發現自己沒起晚,不由問曹立:“起這麽早做什麽?”

曹立老實回答:“我不知道書童該做什麽,我沒念過書。”

王雱說:“不用拘着,我練字看書的時候你可以跟着看,想認什麽字可以問我。要不想看也行,可以練練拳腳。”王雱其實也不知道書童要做什麽,大概就是個陪讀的,再幫忙跑跑腿之類的。這曹立也還是個孩子,擱現代算童工中的童工,他沒準備讓曹立幹太多事。

曹立點頭。

王雱很滿意自己的眼光,覺得曹立不錯,話少。他說:“你以後想考科舉還是想當武官?”

曹立一愣,他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以前他跟着他叔父在牙行幹活,工錢都歸他叔父拿,包括這次他簽下兩年契約得的錢也歸了他叔父。嬸嬸養育他的恩情他一輩子都不會忘,所以他沒提出過反對意見。

以後的事,他沒機會去考慮。

科舉?一般人哪有機會讀書?

武官,那也不是人人都能當的。

曹立說:“我沒想過。”

“那就趕緊好好想想。”王雱積極鼓勵,“當過我的書童,以後連個一官半職都弄不到,說出去多丢人啊!”

曹立:“……”

王雱給曹立樹立好一個遠大目标,要帶曹立去幹一件大事:堵信差!鄞縣有信差負責信件投遞,王雱自給司馬琰寫了信便算着日子等回信。經過大半年的信件往來經驗,王雱早能掐着點兒截信了!

沒辦法,在這時代長輩一點隐私都不給,拆了信就順便把你的也看了。雖說他和司馬琰寫信時也沒說什麽見不得人的東西,可就是有點不爽,憑啥寫他的信老爹能先看啊!

王雱領着新跟班曹立去堵人,那信差都認得他了,笑呵呵地喊:“小衙內,又來幫縣尊等信啦?”他掏出一疊厚厚的信,掂量着重量,感嘆道,“縣尊與他的朋友可真能寫啊。”

王雱直點頭:“對的對的,他們在京城時說起話來就沒完沒了的,分隔兩地也見天兒寫信,感情可好了!”對這個現狀,王雱和司馬琰都很滿意,可見他們的努力卓有成效。

王雱抱着信回到家,支使曹立在房門外給他望風,自己偷偷拆信。怎麽啦,只許爹拆兒子信,不許兒子拆爹信麽?就拆,就拆!王雱膽大包天地拆了信,先把司馬光寫給王安石那封給看了。

原來王安石把司馬光引為知交,上次寫去的信裏把自己在鄞縣的“改革經驗”都和司馬光說了。司馬光對主持新政的範公也頗為敬服,只是新政無聲無息被叫停讓他有些擔憂,免不了又在信裏全說了王安石一番。

司馬光并沒有全盤否定王安石的構想,只是理智地提出了不少可能出現的問題。雖說司馬光地方經驗不多,但司馬光調任館閣校勘之後徜徉在館閣藏書的海洋中,史籍典故信手拈來,說得頭頭是道。王雱發現自己的小腦瓜能想到的東西,司馬光基本都能想到,雖說少了點前瞻性,但也把問題都說到點子上了!

王雱越看越覺得牛逼牛逼,大佬果然牛逼。現在他爹的“變法靈感”還只是靈感,應該不會聽不進意見才對,兩個大佬一起參謀,肯定能有一加一大于二的效果!王雱正看得入神呢,外頭就傳來他爹的聲音:“那小子在裏頭?”

曹立老實回答:“在。”

個不機靈的!

王雱麻溜地把被自己看過的信歸攏在一起,兩只小手放背後,乖乖巧巧地看向他爹,喊:“爹,你怎麽回來啦?不是去上衙了嗎?”

“我聽說有人幫我收了信。”王安石看着王雱此地無銀三百兩地把手藏身後,擡手往他腦門上彈了一下,“我的信你也敢偷看,膽兒肥了。”

王雱手不藏了,得捂腦門呢。他哼哼兩聲,振振有詞:“你偷看過我的,我當然得偷看回來。司馬叔父寫了好多字,沒意思,還是阿琰妹妹的信好看。”

王安石也是算着日子等信。他有不少朋友,但聊得來的就那麽點,對司馬光的來信他心裏期待得很。今天沒等到信,着人去一問,才曉得信被王雱給截了。王安石急着看信,自然是直接殺了回來。

王雱偷看信,王安石也沒在意,左右以他兒子這歲數肯定是看不懂的。不過該教育的還是要教育,他板着臉訓了王雱一通才收起司馬光寫來的信回了前衙。

見王安石這麽迫不及待想看信,王雱放心了。

有個故事叫智子疑鄰,大意是土豪家裏的牆破了個洞,兒子和鄰居都提醒他可能會被偷。第二天土豪家真被偷了,土豪覺得他兒子特別聰明,這都能料到;可對鄰居,土豪怎麽看怎麽懷疑,覺得鄰居說不定就是賊,要不然怎麽知道會有人偷東西呢?這就是說,人容易把親近人的勸誡聽進去,把外人的話當成別有用心!

現在司馬光之于他爹,是志同道合的知交,是無話不談的好友。司馬光的話,他爹應該可以看進心裏去!

偷看不了王安石的信了,王雱才拆開司馬琰寫給自己的那封信。才看了個頭,王雱還是很鎮定的。為了符合小孩子的年齡,他們通信時基本都在寫“這幾天發生了什麽什麽,可好玩可有趣了”。

司馬琰寫,她見到了司馬光的恩師龐籍,是個相當和氣的老頭兒,脾氣和他爹差不多。

這龐籍又是一個名人,是包青天裏面龐太師的原型——沒錯,包青天包拯大人也在這個時代。通過司馬琰的描述,王雱掐腳一算,龐大佬肯定又被話本傳奇之類的黑了。沒辦法,故事總需要反派啊,你是個大佬,你不當反派誰當反派!

王雱接着往下看,很快就坐不住了。司馬琰在信裏說,她見到狄青啦。朝廷和西夏達成和議,西夏國主和他們官家稱臣了!這幾年狄青在西邊立下不少大功,這回是回京接受封賞的!

為了震懾一同前來的西夏使者,朝廷對這次封賞極其重視,還大搞宣傳讓大家都出去看。狄青回來那天,開封城萬人空巷,到處都是人擠人。她爹帶她出去茶坊二樓占了個好位置,正好可以看到狄青騎着高大的馬兒進城。

狄青長得老帥了,回京時他沒戴面具,道路兩旁擠着的小娘子們都忍不住發出尖叫。司馬琰還聽到鄰桌有人說“第一次覺得刺青這麽好看”。

狄青少時代兄受過,定了刺配之刑。所謂的刺配就是指在你臉上刺個字,還給字染個色,然後發配到邊遠的地方去服役。這就是要讓你這輩子走到哪都被一眼看出你犯過罪!

狄青這是帥得讓人覺得他的刺青都賊好看!

王雱了解司馬琰的性格,知道她這人一向不會太關注別人的長相,她說那是個大帥逼,那一定是個超級大帥逼。

王雱遺憾極了,那可是“面涅将軍”狄青哎!

打仗的一把好手!據說他會戴着面具打仗,是因為長得太好看了!

這次狄青在西夏那邊立了功,回京受賞和調職,接下來應該是他一生中最輝煌的歲月了。可惜的是,宋朝向來重文輕武,狄青臉上還有個代表着罪犯身份的刺青,将來他越升越高,朝廷百官肯定不待見。

王雱對着司馬琰的來信嘆了口氣。他這幾年要是看不到狄青凱旋的風光,将來可能就再也沒機會見到了。王雱想着想着,把目光轉向自己新挑的書童,這身板兒和這脾性怎麽看怎麽像練武的材料。

曹立在一旁練習磨墨,餘光時不時悄悄掃向王雱,見王雱時而嘆氣、時而惆悵,最後還目不轉睛地看着自己,不由問:“衙內怎麽了?”

王雱一臉嚴肅地說:“我在想你如果不是讀書的料子就得當武官了。到時你到底是當大将軍好,還是不當大将軍好?”

曹立:“……”

衙內你是不是想太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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