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夏日疑雲撥雲見

陰陽先生坐水路回白鹿學院的時候,舒雲宜去了碼頭相送。

“老師不在京都多留幾日嗎?”

舒雲宜從醫館匆匆而來,只穿了件模樣古怪的束手衣裳,頭戴一頂帶着紗帽。

她戀戀不舍地站在花無問面前,可憐兮兮地問道。

花無問一臉無情,頭也不回地上了船:“少學王來招的扭捏,得空回白鹿就是。”

他上了船,很快就招呼船夫離開。

态度之決絕,舒雲宜望着那艘船遠去,失望地轉身離開。

“早就聽說陰陽先生脾氣古怪,倒是耿直之人。”葉景行跟在她身後,漫不經心地說道。

舒雲宜嘆氣:“花老師一心學醫,從不顧忌其他,與人交往一向直來直往,很是得罪人的性子.”

“渭河是不是漲的有點高。”舒雲宜站在碼頭上,張望了一會,突然說道。

葉景行漫不經心地點點頭:“今年的雨太多了,只怕要有洪災,河運早早就停了。”

舒雲宜嘆氣:“京都的地勢可不太高。”

“反正麻生街高。”葉景行掃了一眼為何,皺了皺眉。

舒雲宜沒說話,只是随意地坐着,她沒有上馬車,反而沿着河堤慢悠悠地坐着。

昨夜下半夜暴雨,現在一大早天氣倒還不錯。

日光明豔卻不熱烈,照在人身上,也沒有燥熱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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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雲宜踩着河道上的石堤,一步一個石頭地走着。

她整個人走得搖搖晃晃,每次都在搖擺間驚險地站穩腳跟。

葉景行跟在他後面,一雙手擡也不是,放也不是,無奈說道:“下來,太危險了。”

舒雲宜停在原處,皺眉:“不下來,除非你告訴我,你昨天騙我什麽了。”

她耿耿于懷地質問着。

葉景行面不改色:“都說沒有了,只是好奇。”

舒雲宜哼哼幾聲,大聲說道:“騙人,我已經問過葉夜了,葉夜說你去大牢裏見過舒家人。”

她停下來,眯着眼,彎着腰,居高臨下地注視着他。

傾倒而來的陰影籠罩在葉景行微微揚起的臉頰上。

“你去問他們什麽了?”她陰森森地質問着。

葉景行睜眼看着他,漆黑的眼珠倒映着舒雲宜的臉頰。

從遠至近,幾乎能把她眼皮上的睫毛都清晰地數出來。

少女纖細修長,面容嬌嫩無畏,輕若點水地落在眼波中,瞬間蕩起漣漪。

“快說!”舒雲宜見他沉默,氣得去揪他的臉。

“是不是又在想借口騙我!”

她奔潰地喊着。

葉景行一把握住她的手,無奈說道:“沒有,是去了大牢,但事情不能與你說是因為只是一個虛無缥缈的猜測,我需要驗證一下。”

舒雲宜挺直腰杆,眯眼,抱胸,動作一氣呵成,眼珠子向下地打量着他。

“你沒說和我無關,所以果然和我有關!"

她斬釘截鐵地說着。

葉景行不說話,只是笑看着她。

舒雲宜一見他這樣,立馬不高興的啧了一聲,重新慢吞吞走着。

“沒事,查我的事情,沒理由繞過我。”她張開手,保持平衡,惡狠狠地說道,“有你求我的時候!”

葉景行跟在她身後,手中的竹子在指尖翻滾,只是溫柔地注視着她。

“老師,回去吧。”

堤壩的不遠處,停着一輛馬車。

江軒裹着披風,臉色蒼白,唇色烏青。

那場大病差點要了他的命,若不是花無問妙手回春,大堯無人能醫治,這種層層累積起來的成年舊傷。

他的視線落在不遠處的一男一女身上。

那身熟悉又陌生的衣服,讓他瞬間失了神。

“老師在看什麽。”

官家探出腦袋,順勢看去,目光随意一瞟後又厭惡地收了回來。

“這個葉景行離經叛道,老師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保他。”

“當街劫獄,衆目睽睽殺人。”他冷笑,眼底泛出殺意,“目中無人。”

他說完話,突然發現太傅的視線依舊落在外面。

官家臉上神情僵硬,不甘地擋在江軒面前。

“老師,你在看什麽。”

他狀若無事地問道,眼睛卻是直勾勾地盯着太傅,

“沒有。”江軒終于回神,虛弱地咳嗦一聲,靠在車壁上半阖着眼。

“回去吧。”他低聲說道。

官家低下頭沉默着。

馬車終于動了起來,微風順着車簾飄了起來,卷着薄帛在風中搖曳。

經過舒雲宜的時候,太傅的視線不經意地落在她身上。

那張臉笑容璀璨,眉眼彎彎,手中卷着一條柳條,細長柔軟的翠綠色在空中一閃而過。

“為什麽是她。”他移開視線,低聲說道。

“什麽?”官家坐在他邊上,警惕問道,“老師在說什麽?”

江軒不再說話,虛弱疲憊地閉上眼。

官家見問不出什麽,憤怒而不甘地緊抿嘴角。

“太子該出來了。”入城門後,太傅低聲說道。

他睜開眼,看着官家,目光平和:“太子既已是儲君,長久不出現必有動蕩。”

“可他做出這樣不顧民生,自然應該……”

官家皺眉說道。

江軒掀動衰老的眼皮,露出清亮的眼珠,大病初愈的青白臉龐讓他眸光越發醒神。

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官家,官家臉上的神情逐漸僵硬,最後讪讪地說道:“知道了。”

“太子畢竟是太子,官家要給太子足夠的體面。”

官家不甚在意地嗯了一聲。

江軒看着他,最後緩緩移開視線,似乎有些失望,輕聲嘆了一口氣。

官家親自把太傅送到江家門口,就被江軒強硬地要求回宮了。

柴叔扶着太傅踏入江府。

“今日可是舒家問斬的日子。”他坐在涼亭內問道。

柴叔點點頭:“正是,正午時分在東市門口,還有半個時辰。”

“我記得舒家鬧出真假千金的事情。”他抿了一口茶,垂眸問着。

“是有這一出,說是三娘子舒雲宜不是舒家親女,乃是十四年前抱錯的人。”

“十四年前啊。”江軒神情一冽,随後悠悠長嘆一聲。

“丹心的孩子若是還在,也該是這個年紀了。”

柴叔不說話,只是擔憂地看着他。

“十四年啊。”江軒視線放空,落在波光淩淩的湖面上。

“也是這樣的夏天。”

他喃喃自語,露出痛苦之色。

“那一天天氣陰沉得很,三伏天竟然有這樣反常的天氣。”他手指微微顫抖。

“郎君,身子要緊。”柴叔上前,握着他的手,低聲勸慰着。

江軒沉默。

“明真走之前叫我照顧好舒雲宜,陰陽也是。”他眼神空洞地說着。

“三娘子乃是兩位先生高徒,自然是要多照顧。”柴叔解釋着。

太傅一聲不吭地坐着。

“去查一下舒雲宜。”他揉了揉額頭,“仔仔細細地查。”

柴叔一愣。

“去查吧,也好讓我安心。”

他苦笑。

“我病重的時候總是做夢,夢到丹心離開的那一幕,夢到她懷中抱着一個小孩。”

柴叔眼眶微紅,幾乎要落出淚來。

“明真交代我照顧舒雲宜,我倒是能理解,陰陽不是這樣的人,他這輩子只關心過丹心一人,你何曾見他為被人操心過。”

“也好斷了我的奢望啊。”

他彎着腰劇烈地咳嗽着。

柴叔連忙伸手去撫他的後背。

他冷靜下來,揮了揮手:“去吧。”

渾然不知道被人惦記着的舒雲宜被葉景行帶着去逛了一圈西市,買了一大堆零食,高高興興地回了玄明堂。

葉夜一見她就跑了。

玄子苓撥着算盤,頭也不擡地說道:“義診放在科舉前還是科舉後。”

“啞叔說這個夏天有點奇怪,這雨下的有點多,叫我們早作準備。”

玄子苓撥了撥算盤:“我買了不少沙袋和石基,希望不要用的上。”

舒雲宜的好心情瞬間消失不見了。

“那就等科舉後吧。”

“對了,剛才有一對夫妻找你,我說你不在,他們就走了。”玄子苓去後院的時候,開口說道。

“小藥童見過了,到時候再來就提醒你。”他順腳輕輕提了下打盹的小藥童。

小藥童驚醒,一個踉跄從椅子上跳起來。

“藥沒少,沒少。”他高聲喊着。

舒雲宜噗呲一聲笑起來。

“等會那對夫妻來,記得領去找三娘子。”玄子苓嘲笑着,頭也不回地走了。

小藥童小雞嘬米一眼點頭。

“那対夫妻好奇怪,一直低着頭,玄子苓一靠近就跑了。”小藥童大聲說道。

舒雲宜點點頭。

她一擡頭就看到葉景行帶着葉夜消失不見了。

“那個生辰的事情查得如何了?”他坐在涼亭內,語氣平靜地問着。

“還在排查,那年夏天京都大亂,官家出逃輔京,江白攜妻留守,但京都城破之時,許多冊子都丢了。”葉夜嘆氣,“那對夫妻的檔案正好在其中。”

“那對夫妻查到了嗎?”

“沒有。”葉夜臉色難看。

“毫無蹤跡。”

“他們會不會?”死了。

葉夜小心問道,觑了葉景行一眼,沒有把話說完。

葉景行皺眉,亂世人命比草賤,一對草藥村的夫妻命途本就漂泊,不論是死亡還是失蹤都如水泥入海,難尋蹤跡。

“生要見人,死要見屍。”葉景行沉聲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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