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 雨寺見面情誼生

“雲宜不來。”江軒掀開簾子,露出一張青白憔悴的臉。

“是。”柴叔披着蓑衣,一臉急色,帶出不贊同之色,“她說想要留在京都。”

“她留京都能做什麽?”太傅被風雨激了激,捂着胸直咳嗽,臉頰立刻泛上不正常的紅暈。

柴叔不說話,只是擔憂地看着他。

“郎君仔細身體。”他忍不住勸道。

“年輕人有年輕人自己的想法。”他身後伸出一只保養得益的手。

官家竟然也坐在太傅的馬車內,親自為他倒了一杯茶,遞到他手中。

“溫如徐也不是不願走嗎?”他慢條斯理地說着,“倒是太子,跑得還挺快。”

他神情有些不悅。

太傅垂眸,盯着杯中晃蕩的水。

“官家慎言,太子只是先行替官家安排行宮。”

他眉宇間俱是疲憊,幾日不見好似又蒼老了幾分,鬓間已經遮擋不住白發,整個人憔悴了許多。

“麻煩番将軍先送官家去輔京吧。”

他話音剛落,就掀開簾子自顧自地跳了下來。

柴叔神情一驚,連忙撐開傘上前:“郎君要去哪?”

他展開披風把人把人包裹起來:“京都已經被淹一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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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勢來的太急,誰也反應不過來,不然太傅早早就會把舒雲宜接回江家。

就在此時,人群中傳來驚呼之聲。

只見官家竟然也跟着跳了下來,頂着大雨走到他身邊。

“老師要去哪裏。”

不過一會,他已經渾身被雨打濕了,整個人狼狽不堪。

江軒臉上閃過一絲疲憊之色:“官家保重身體,回馬車上吧。”

“老師去哪。”官家伸手握住江軒瘦弱的胳膊,堅持問道。

番将軍撐着傘,猶豫地站在他身後。

大雨瓢潑,所有人的視線都彌漫着水霧,不遠處傳來水流奔流的聲音。

山坡上站滿了密密麻麻的人,此刻卻是鴉雀無聲,唯有風雨呼嘯的聲音。

江軒臉頰已經露出滾燙之色,他掙紮了片刻,最後頹然地撫開官家的手。

“雲宜還小,留在這裏太危險了。”

“那讓番将軍把人帶回來。”

官家的臉被風雨打濕,雨水順着鬓角下颚的弧度流下,眼睛卻依舊在發亮。

“我不是非要帶她回來,我只是想去問問她而已。”

太傅有些疲憊,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蜷着腰,渾身都在發抖。

柴叔連忙半扶着人,着急說道:“讓我去問吧,若是雲宜想要留在這裏,我也去陪她。”

“我怕一定平安帶她回來。”

柴叔和太傅相扶相持一輩子,太傅嘆口氣都知道他在想什麽,自然也知道這次他堅持去找舒雲宜的原因。

十四年前,他沒有堅持帶走江白和丹心,最後天人永隔,如今自然不願意重蹈覆轍。

太傅骨瘦如柴的手指緊緊搭在他的手腕上,喘息着看着他:“我,自……自己去。”

官家牢牢護着那盞熱茶,着急地遞到他手中。

“去便去,老師上車吧。”

他顫抖地扶起太傅一側的胳膊,心驚膽戰地說着。

“避走輔京宜早不宜遲,官家先行去吧。”太傅難得堅定地說着。

衰老的眉眼下露出一雙無畏且清亮的眉眼。

他堅定地看着官家,伸手接過番将軍手中的油布傘,遞到官家手中:“走。”

官家臉上着急之色逐漸僵硬消失,最後露出一雙沉默的眼。

“番海。”他硬下心腸,冷聲喊道,“送官家出京。”

說完,他頭也不會地上了一輛青布馬車,向着山下走去。

番海看着官家瞬間面若寒冰的臉噤若寒蟬。

官家性格暴虐,唯有面對太傅才是軟言細語。

衆人在風雨中瑟瑟發多,誰也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走!”

良久之後,天地間好似只剩下山頂上的一群人,雨幕傾盆而下,烏雲遮天蔽日。

衆人只聽到官家這聲不動聲色的壓抑聲音,這才動了起來。

舒雲宜披上蓑衣,穿上油布鞋,跟着葉景行匆匆去了安置災民的寒雨寺。

這裏收置了受傷最為嚴重的第一批百姓,舒雲宜一踏進去,就聽到裏面傳來各種哀嚎聲。

“你若是害怕,我現在就讓人送你回去。”葉景行站在門口,輕聲說道。

舒雲宜猶豫片刻,掏出一塊手帕遞給他。

“不怕,我是大夫,擦擦臉吧,流血了。”

葉景行把人帶過來的一段路已經被亂石淤泥堵塞住了。

他親自背着舒雲宜才走了過來,臉上被沿途一根突然帶着水泥滾下來的樹枝劃傷,留下一條狹長斑駁的傷口。

葉景行伸手接過手帕。

他本就極高,穿上威武的盔甲越發顯得氣勢凜然,一雙眼被雨水浸潤,在漫天烏雲中,深不見底。

“我進去了。”舒雲宜莫名紅了耳朵,匆匆抛下一句,頭也不回地走了。

葉景行站在門口,看着侍衛把人帶去病房中,突然笑了笑,捏着手帕片刻後,這才放進懷中。

他一轉身就看到路口出現的人,神情一冽。

紅袖還困在那條泥濘路上,等着葉夜把人帶回來。

舒雲宜只好找了一個士兵給自己打下手。

安置在這裏的人大都傷得不輕,雨水突然變大,山體滑坡也是猝不及防,不少人被落石砸中或者在水中受傷。

舒雲宜面對這樣血淋淋的慘狀面不改色,仔細又認真地給人處理傷口。

等她處理好這個屋子裏的傷人,正準備離開,突然看到門口不知何時站着的人,眼睛微微睜大。

“太傅。”

她一出聲就有些懊惱地閉上嘴。

江軒聽着她的話眼底先是閃過一絲失望之色,但是很快就平和下來,溫柔笑道。

“無事,你若是不習慣,這樣也無妨。”

他撐着傘,對着她招了招手。

舒雲宜連忙接過他的傘,兩人站在屋檐下。

“為何不去輔京,你還小,這裏太危險了。”江軒神情溫和地問道。

舒雲宜打量着他,見他沒有露出不悅之色,這才小聲說道:“京都大夫本就不多,回春堂的時候又走了一大批。”

“能走的人都走了,不能走的人難道只能留下來等死。”

“我輩持燭而行,如何獨避風雨。”

“螢火之光,其亮不遠,可我依舊想要照亮別人。”

“大醫治病,一心赴救,所以我想留下來。”

她的眼睛在昏暗缥缈的燭光下發亮。

少女輕盈的身姿被籠上黑暗,可依舊有一束光落在她身上,纖柔而挺直。

江軒怔怔地看着她,一顆心在疼痛和欣慰間來回反複,幾乎要逼出他的淚來。

他在舒雲宜身上看到了江白幹淨清澈的靈魂,也看到丹心懸壺濟世的慈悲。

這樣一個纖細柔軟的少女,在疾風苦雨中好似漂泊的荷花無依無靠。

可底下卻是中空挺直的剛強與堅韌。

山有扶蘇,隰有荷華。

舒雲宜見他不說話,只是盯着她看,視線一轉又看到門口一排黑黝黝的黑衣衛,有些苦惱地皺着臉。

“反正,我不想走。”

她虛張聲勢地強調着。

江軒看着她露出的一點孩童之氣,突然笑了笑,掏出一塊手帕,憐惜地擦了擦她手指上沾染的血跡。

“那便不走了。”他動作輕柔,面帶笑意。

舒雲宜眨眨眼看着他。

“好孩子。”江軒摸了摸她腦袋,語氣是說不出的溫柔。

他的視線落在出現在門口的葉景行身上。

“勞煩世子照顧了。”

他矜持有禮地點點頭。

“自然。”葉景行大步上前,站在臺階下,堅定說道。

太傅的視線一直落在舒雲宜身上,幾乎要柔得滴出水來。

“去吧,若是累了記得休息。”

他把油布傘遞到她手中,眉目似水,眼眸濕潤。

“我送太傅趕上大部隊。”葉景行接過葉夜遞來的傘,低聲說道。

“不必。”

江軒避開他的動作,接過柴叔的蓑衣,視線中的笑意微微斂下,對着他點點頭:“照顧好雲宜。”

“自然。”葉景行面若常色地收回雨傘,“我送太傅出去。”

舒雲宜捏着扇,看着空氣中莫名的氣氛,歪着頭,目送兩人離開。

“三娘子。”紅袖的聲音拱門處響起。

只見紅袖提着兩個大箱子氣喘籲籲地跑過來。

“外面都是人,我看到紅衣衛擡着好多人送過來了。”

紅袖一邊脫下蓑衣,一邊說道。

“紅衣衛啊。”

“對啊。”紅袖突然小聲說道,“我看到溫郎君也在呢。”

舒雲宜愣了一下,卻也沒有感到太多的意外。

讀書本意為報國。

這是他的信念。

她從不懷疑他對黎明百姓,天下蒼生的家國情懷。

溫家的繼承人向來是出色的。

“哦。”她突然沒了興致,淡淡說道,“我們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好了。”

她接過紅袖的箱子,沿着走廊向着下一個房間走去。

“雲宜。”身後傳來一個沙啞的聲音。

舒雲宜停步,扭頭看去。

只看到穿着白色盔甲的溫如徐站在雨中,一月不見,身形消瘦許多,溫潤的少年多了一些穩重。

舒雲宜一愣,行禮:“溫郎君。”

溫如徐上前一步,後又停在臺階下。

“不用行禮。”他沙啞地說道,“你如今已經是太傅孫女了。”

舒雲宜恍然。

是了,她再也不是不入流的舒家之女,而是權傾天下的太傅孫女,便是公主皇子見她都不敢受她的禮。

“不知溫郎君,有何貴幹。”她猶豫地問道。

她疏遠的态度讓溫如徐嘴角發苦。

兩人隔着臺階,一人站在屋檐下,一人站在雨中,皆是沉默無言。

“我今年科舉。”他低聲說道,“我若是高中狀元……”

他擡頭,目光近乎懇切,年少的情誼落滿他的眼底。

“你可以再給我一次機會嗎?”

舒雲宜眨眨眼,近乎震驚地看着他。

溫如徐一向驕傲,何曾見過他這樣的卑微。

“我雖然心懷天下,可依舊可以放下你。”

舒雲宜心底一痛,莫名紅了眼。

她曾經等這句話等到死亡的那一刻,若是她早早聽到這句話,一定會選擇再一次飛蛾撲火。

可今日再聽到這一句話,卻覺得陌生極了。

三年的夫妻折磨,把所有的年少情誼都消磨地一幹二淨。

“你給我一個機會好嗎?”

溫如徐上前一步,對着她緩緩伸出手來。

舒雲宜愣愣地站在原處,盯着那雙修長白皙的手沉默。

“溫大郎君。”

葉景行冷淡的聲音在拱門處響起。

“你的副将找你。”

舒雲宜倏地回神,紅着眼,擡頭看向大雨中□□的身影。

兩人隔着巨大的雨幕,四目相對。

一人深不見底,一人情緒未歇。

她突然後退一步,對着兩人胡亂地行了一禮,直接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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