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你認為,這是天氣正在變冷的緣故。

地獄是一塊地火旺盛的地方,其中的居民耐熱怕冷,就算會冬眠,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情。天氣越來越冷,光開浴室燈是不夠的,你安裝了其他供暖設備,确保浴室能一年四季溫暖如春。

剛安裝好供暖設備的時候,177看起來好了一點,至少它不再蜷縮了。它舒展開身體,又開始慢慢地做一些嘗試——這些逃跑的嘗試并不怎麽認真,仿佛以散步的速度越獄一樣。後來想起來,這是強提精神的最後嘗試,但在當時,你以為它只是需要時間。一條剛化凍的蛇需要在陽光下爬一會兒,才會恢複原狀。

177沒有恢複原狀,短暫的好轉後,它飛快地故态複萌。

缺乏反應,缺乏動靜,它似乎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不是在睡覺就是在神游天外。再然後它不再主動吃東西,得再三催促才行。你告訴177,它得吃東西,否則你得用吊針或胃管讓它吃。它在你的注視下乖乖吃了,咀嚼得非常慢,經常吃着吃着就開始發呆,仿佛忘了自己還在進食。

你把食物打成汁,喂給177。這舉措讓情況好了一點,好了幾天。有一天你把杯子放到177嘴邊,177不扭開頭也不張嘴,你只好給它灌下去。它嗆到了,咳嗽了半天,眨巴着眼睛,像被驚醒。

“你到底要做什麽?”177說。

你腳下一個急剎車,轉身,看向它。它很久沒和你說過話,你幾乎感到驚喜。你希望自己給它一個不同的回答,可是你的答案根本毫無變化。

“我不知道。”你說。

177看着你。

177看着你,某種頓悟在它眼中升起,在這一刻,它突然明白這根本不是托詞。恍然大悟的火花點亮了它的面龐,也照亮了你。它驀地笑了起來,對你招招手,臉上有種閃光的神色——你在孩子們身上看到過這種神色,當他們彼此嬉笑着咬耳朵,分享一個非常有趣的秘密。你的心突突直跳,你在它面前蹲下,放下杯子。

“你知道為什麽嗎?”177神秘地說。

你誠實地搖頭。

“因為你方法不對。”它循循善誘地說,“關着我是沒有用的,你得殺了我。”

你在讓他活下來這事上做了這麽多,為何反倒要殺了它?你下意識要反駁,它一把捂住了你的嘴,掌心溫熱,你因此說不出話。“是的,你阻止我自殺。”177說,“但這跟你殺了我不沖突,重要的不是我的死活,而是你做了什麽,對不對?”

它說得有些混亂,卻莫名有理。它的眼睛亮得像鬼火,好像磕了藥,好像發了瘋。你被這鬼火吸引,像飛蛾為燭火着迷,可是你又覺得哪裏不對。你的師兄在你腦中誘哄地看着你,往你嘴裏塞糖。

A:拒絕它——

你不會相信一個發瘋的惡魔。

“不。”你說。

177眼睛裏的火光熄滅了,它的手失去了力量,你一推就滑了下去。“好吧。”它喃喃自語,“好吧。”

事情就這樣繼續下去。

某天它不再爬起來,你走進浴室,它繼續躺着,看着天花板,仿佛沒看見你,哪怕你擋住了它的視野。你去拉它,它墜在浴缸底,像個沉甸甸的沙袋。你讓它起來,177看着你,用一種……相當遙遠的目光。

就像游客隔着厚厚的防護玻璃看像獅子,它似乎不知從哪兒得來了自信,覺得你碰不到它似的。

你當然碰得到它,禱言在它胳膊上發燙,177哼了一聲,看着自己的胳膊,還是不動。你疑心它生了什麽病,但檢查結果是它相當健康,惡魔血統能免疫大部分疾病,你從未聽說過病死的惡魔。它不配合也不妨礙你完成當天的時間表,你把它的腰架在浴缸上,把它的手綁在水管上,效果跟它配合你差不多。

它試着自殺過幾次,每次都被你阻止。它不吃東西,你有醫院的維生設備,事實證明給人類使用的設施還真能給這只混血惡魔使用。惡魔很好養,這種地獄工蟻不會肌肉萎縮或長褥瘡。話雖如此,越來越缺乏反應的 177 還是讓你頭疼。

禱言不再管用了。它的确有點反應,但那無法威懾與懲罰到它。你操它像操個溫暖的、會呼吸充氣娃娃,它還有肌肉反射,那只是脊神經在回饋你,它的腦不會。

它不在場,有一天你突然醒悟過來,177躲起來了。

這個棍血惡魔渾身赤裸,沒有一點铠甲,但它設法把自己的軀體變成了最後一層防線,然後躲了進去。它的神情一片空白,因為它的精神不在腦袋裏。它躲去了哪裏?

你在 177的胳膊裏找到了它,當你拆掉那條胳膊,它慘叫着回來,驚怒交加地看着你,這很好。不久後它又不見了,你去另一只胳膊裏找它,它驚恐地被拉回來,目光中只有恐懼。

一開始這挺有用,就和你的每一次努力一樣。如果你抓到它,它會在你身邊安分一陣子,直到下一次逃跑。可是177停留的時問越來越少,你越尋找,它越害怕;它越害怕,逃跑得越快。像一把沙子,你越努力抓緊,你越抓不住。

下一年春天,沒有能拆的地方了。

只有頭顱與軀幹的惡魔躺在你的床上,安靜得像個布娃娃。177還是熱的,還在喘氣,傷口恢複得不錯。你是個非常好的照料者,你有信心讓這具身體繼續保持清潔溫暖,只要你活着,它就可以一直活下去。

但是 177 不在這裏。

沒有可以拆的地方了,它還能躲到哪裏去?你抱着它,一寸寸撫摸它的身體。它現在又輕又小,又乖又暖和,像一只溫暖的枕頭,你可以讓它一直陪着你,每天摸摸它,跟它一起睡覺。可是有什麽意義?你看着它空白的神情,突然意識到自己被愚弄了。

177已經成功逃走,在某一次你沒往意到的時候。那個惡魔逃離了你,像蛇褪下蛇蛻,金蟬脫殼,逃之夭夭。你失敗了,一無所得。

你的手放在那具軀殼的脖子上,那會喘氣的蛇蛻毫無反應。

咔嚓。

它立刻停止了呼吸,它的脖子向一邊扭曲,如同你曾經見過的某些場景。你處理了屍體,收拾好維生設備,拆掉用不着的供暖。打掃衛生花費了一個休息日,沒事,你又空了下來,你有很多時間,太多了。

如果沒有意外,這會是你最後一個曠工的休息日。

B:相信它——

無論如何,糖很甜啊。

“好。”你說。

177咧開嘴笑了,它松開手,看着你,滿懷期待地等着。當你打開它的項圈,它沒有攻擊,也沒企圖逃跑。

你的手指環着它的脖子,它伸着脖子,仰着頭,眼睛閃閃發光,好像你正要給它加冕或施洗。它真好看,你感到一點遲疑,而177握住了你的手,催促道:“來啊!”

你收緊了手指。

它的皮膚相當溫暖,越來越紅。177開始窒息,它的腿踢動,你想要是它來掰你的手,你就馬上停下。

可是177沒有反抗,它的手覆蓋着你的手,因為窒息的痛苦捏緊,卻沒有把你的手拉開,只是握緊了。你的手掌能感覺到它急促的脈搏,它在你手中跳動,活生生的,這感覺像握住一枚噴湧的泉眼,像捧住一顆鮮活的心髒。你的心随着它的跳動而跳動,你們的雙手交握,皮膚緊貼,如同一對共舞的情人。惡魔的血液在垂死之際在皮下洶湧流動,它像一只泵,讓你體內按部就班的血流也一并變得鮮明生動。

你感覺到活潑的生命,十分諷刺,就在你扼殺它的時候。在此刻,你覺得自己的确從177身上得到了什麽。

177開始全身痙攣,它的瞳孔開始放大,而且它勃起了,陰莖抵着你的法袍。你對瀕死的預兆相當敏感,你知道它快死了。你的眼睛一眨不眨,将這最後的時刻收入眼底,某個短暫的瞬間,177與你對視。、它看到了你。

177看到了“你”,在這個瞬間,你幾乎覺得它是理解你的。這是離岸的旅人對送行者的眼神,出發的冒險家在船上揮手,別了,可憐的朋友!我要走了,你還要停留。

它不動了。

你扶住它,不讓它摔倒浴缸裏。它向你倒來,栽進你的頸窩。你發現你大口喘着氣,仿佛在剛才也經歷了一場死亡,你起伏的胸口,靠着再無心跳的另一個胸膛。

你覺得自己在下落,別人會将這種體驗比作過山車,到了頂點後驟然下沖一一你從未坐過過山車,從沒去過游樂園,自然想不出這等比方。你想到一個膨脹的氣球,一路飄到高空,高空的氣壓讓它膨脹,再膨脹,砰!在輕飄飄的喜悅的頂點,你突然下墜。

你的胸口發悶,胃部冰冷,你想找出發生了什麽,就像在傷口尋找一片碎玻璃。你什麽都沒有找到,“什麽都沒有”就是答案。

177沒有騙你,殺掉它的确給你帶來了什麽,然而并非獲取,只是非常短暫的租借,在你明白那是什麽之前便消失無蹤。這不太好,你本已習慣了空洞,得而複失卻讓你變得不習慣了。你抱着177, 177的屍體依偎着你,它的脖子上有你的掐痕,你的手腕上有它的指印。

空虛感将你吞沒。

你擡起177的手腕,親吻它的手掌,它的掌心己經開始變涼。你伸出舌頭舔了一下,舌尖嘗到血的味道。

沒關系,你會好起來,總是如此。

你有那麽多時間,讓自己再次習慣起來。

【bad ending 3 火花】

(恭喜回收兩個壞結局!這篇文有N個不太好的結局分支,但正文大結局會HE,請等下次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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