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雷米爾還是抽起了煙。

他點起一支煙,用力吸了幾口,乳白色的煙霧彌漫開來。那支煙只被抽了幾口,便被冷落在了雷米爾指間,他捏着煙傾聽,煙灰慢慢變長。

你并非不曾給雷米爾講述過去的事情,他告訴你關于親友與戰場的趣聞,你回以你的戰場見聞。你告訴過他十字軍在地獄深入了多深,告訴過他地下的各種生态環境,而這一回,雷米爾要求你告訴他全部細節。他追問你的行程,對你過去與其他人的相處刨根問底。他終于發現你視為常态的、不曾講述的部分中,隐藏着多少不同尋常。

沒人能不經許可地接近聖子,沒人會問聖子過得如何,因此這種沒有先例的事情也沒被禁止。你可以說,你告訴了他。

你對他描述你日複一日的行程,十四歲前你在地上戰場奔波,十四歲後則把大部分時間花費在地下。你對他說你的父親,說你的師兄們——他們并非聖子,只是你父親的其他學徒,事實上更像你的照顧者或陪練,說一條叫閃電的狗,說親吻你額頭後消失的修女,說那個小聖堂。雷米爾讓你講述身邊的人,但在這方面你沒多少好講,十幾年的見聞說完,也只花費了幾支煙的時間。

很少有人給你留下能講述的故事,即使有,那些人也消失得很快。有趣的是,越是沒有值得一提之處的人,在你身邊停留得越長。這些人不會多說一句話、多做一件事,他們在你的記憶中面目模糊,如同機器上沉默的螺絲。

雷米爾把最後一支煙摁滅在了煙灰缸裏,甚至沒有抽上一口。他站起來,又坐下,仿佛被體內鼓脹着的什麽東西折磨得坐立不安,找不到出口。你停下來,猜測自己是不是說得太多,讓他感到不适。

“……白貓。”雷米爾沒頭沒尾地說。

你看着他,他不看你,好像看你一眼壓抑着的東西就會爆發出來。他深深地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他似乎有很多東西要說,太多了,堵在喉嚨口,反而只能說起無關緊要的東西。

“以前有個馬戲團到北郡展覽一只‘被天主賜福的’白貓。”他說,“據說已經活了四十多年,當初很有名,被個絲綢籃子裝着,穿上昂貴的衣服,吃最好的東西,到處展覽,賺了不少錢……後來這事兒終于被揭穿了,那不是只長壽的白貓,是很多只、很多代同一個名字的白貓。反正人們分辨不出貓的臉,只要毛色和名字一樣就行。”

雷米爾短暫地停了一下,繼續道:“我妹妹當上正式教師的那一年,我們又遇到了另一個展覽白貓的馬戲團,還是這套把戲,‘來看看天主賜福的長壽貓,看它一眼能長命百歲’,還是很有生意。人們真的對永生不死的貓堅信不疑嗎?那些買票的人都是傻瓜?不,他們只是想看看稀罕玩意,需要拜點什麽東西。”

故事這裏停下,雷米爾搖了搖頭,似乎覺得自己說這個毫無意義。他抹了一把臉,終于看向你。

“如果聖子是這樣的玩意,”他說,眉頭緊皺,“你為什麽在這裏?”

“因為神……”

“別來這套!”雷米爾打斷了你,跟內容不同,他的聲音并不憤怒,反倒近乎懇求。他看着你的眼睛,說:“以諾,告訴我。”

你沒在說套話,那就是神的旨意。但顯然,雷米爾想聽的不是這個。

那個總是在你夢中重現的場景,此刻再度在腦中浮現。五年多前的夜晚,天空被無數火球烤得發亮,植物、地面與血肉的焦臭味撲面而來,讓你無法呼吸。啊,不是這裏,若要完整表述,就得把時間線再往前撥動。你記得那是十二月二十三日,在這一天的淩晨,你們發現了惡魔軍團的數量。

十四歲後你把大部分時間花費在地獄裏,這不意味着你不會再去地上戰場。那一天就是如此,一波惡魔來到了地上,剛巧在附近的你需要暫時擔當救火隊員。拱衛着你的隊伍與少量當地軍隊足夠接近惡魔的時候,你們才發現,惡魔的數量比你們以為的翻了幾倍。

或許是什麽意外,或許是什麽人的失誤,似乎有一些人需要對此負責,但那不是你要考慮的事情。你既不知道這支惡魔軍團為何會突然出現在防線之外,也不知道那數量是怎麽回事,你不必知道每一仗的前因後果,只需要提供你的能力,向來如此。你以聖鴿的眼睛鳥瞰那望不到邊際的惡獸們,把它們的數量與跟你們之間的距離告訴他們。你的父親臉色鐵青,更多人面色慘白。

“我們來的那段路上,有個天然岩洞。”父親果斷地說,“您須借助禱文,在洞中藏匿,援軍明後天必将到來。”

在你成年之後,無論是師長還是代行父職的老師,都不能再直呼你的名字。哪怕你依然習慣性地将老師視為父親,這稱呼也只能放在心底,你的父只有天主。你為這指示愕然,這些年來你的随行者來來去去,父親則看你一路成長,他相當清楚你的力量。

“伊恩修士,我可以留在這裏。”你說,指着沙盤上狹小的缺口,“我可以在這裏布置結界,抵擋惡魔……”

“您有幾成把握?”你的父親說。

他的語氣并非詢問,更像考核。你每年要接受無數測試,對自己的能力界限心知肚明,沒有可以僥幸之處。你估算了一下,回答:“九成。”

“也就是說,有十分之一的可能,您會失敗。”他嚴厲地看着你。

“即便我失敗,也能保證諸位和後方小鎮平安無事。”你說。

你的确可以,聖子的力量随着年齡的增強越來越強,而一個聖子赴死的剎那可能比他或她壽終正寝時更加強大——有許多強大的禱言需要使用者成為犧牲。有九成機會,你能像磐石一樣擋在惡魔的洪流之下,守住身後的所有人,無論是你的随從,軍隊還是後方位于惡魔行軍路線上的小鎮。另外一成可能,你無法支撐到援軍到來,你會死去,你會讓自己的死亡換取最大的收益。你已經想好該用什麽禱言,在你灰飛煙滅的剎那,大部分惡魔将跟你一起上天堂。

可是父親搖頭。

“您在拿自己冒險,聖子殿下!”他說,眉間的溝壑變得越發深,“我們為守護您而存在,所有人都願為您而死!我們,士兵們,鎮中的信徒們……難道您認為天主的信仰者會不夠虔誠,不願為聖子犧牲嗎?!”

你下意識搖了頭,可是你被弄糊塗了。他們告訴你神愛世人于是聖子降生,你為神選之人,你生當背負苦難,以救世人——難道現在不正是為世人背負苦難的時候嗎?他們讓你學會欣然赴死,讓你相信犧牲高尚而神聖,卻又在此刻讓你躲避,留下成百上千條本可以拯救的性命。告訴你為人犧牲乃是你光榮命運的人,現在說,人們應當為你而赴死。

你迷惑不解,你的父親當然看了出來。“要權衡取舍。”他說。可是取舍的标準究竟是什麽?你不明白,他不解釋。

他們很快下了決定,你去岩洞躲藏,他們留下禦敵。決定你與成百上千人去留的會議在帳篷裏進行,與會者全部屬于教廷,護衛軍、當地駐軍與小鎮鎮長都沒有參與的權限,也不會知道他們本有安然無恙的機會。參加會議的都是虔誠勇敢的聖職者,看淡生死,顧全大局,如果只看着他們,你可能對父親的說辭信以為真。

只是,在你能活動的範圍內,還有一個不夠虔誠勇敢的聖職者。他是小鎮的神父,幾乎沒有力量,相當年輕。他暫時随行的唯一理由便是充當向導,畢竟他是本地人,而且多少算教廷的自己人。留守決議被傳達後不久,你看到他在角落裏祈禱。

他并不知道你本可以做什麽,但他至少知道正面對抗這麽多惡魔意味着什麽。你看見他握着十字架,嘴巴哆哆嗦嗦動個不停。這會兒大家都很忙,照料你的人也心神不寧,于是你難得能不驚動他人地靠近。你悄然靠近,終于聽見了他在禱告什麽。

“媽媽……”年輕的神父嘀咕着,眼中閃爍着淚光。

你在那一刻突然意識到,他不想死。

多奇怪啊,無所謂生死的人必須活下來,不想死的人卻要為前者去死,這标準究竟是什麽呢?你不知道,你至今沒想明白。

很快有人将你護送進岩洞,你将隐蔽自身的禱言篆刻在溶洞中,發現躲藏在這兒也不見得能讓你活下來。這裏太過逼仄,地下河高到你的腰,空氣不流通,停留太久很容易缺氧昏迷,而後死于溺水。屍體會卡在溶洞當中,被泡得浮腫,到時候只有你脖子上的聖十字能證明你的身份。不過死在這裏至少能留全屍,聖子的屍骸還能派用處,也不算浪費。或許這就是父親讓你躲在這裏的原因。

一切準備就緒,入夜之後,你站在岩洞口,望向戰場的方向。這裏距離戰場不遠,你能看出惡魔與人類軍隊還未短兵相接,你還可以在外面停留一陣。風帶來了惡魔的氣息,突然,天邊亮了起來。

你看到無數火球在天空中劃出明亮的軌跡,它們貫穿夜幕,宛如群星隕落。

不該如此,一些品種的惡魔的确會釋放火球,但消耗不小,就像黃蜂用尾刺蜇人。最暴怒的惡魔才會這樣投擲火球,不該在戰争一開始,不該如此密密麻麻、威力巨大,宛如被捅了馬蜂窩。可能是什麽新式對惡魔武器出現了意外副作用,可能是上頭的權力交鋒在下面演變成了切實的地獄風暴,理由與你無關,結果卻已在眼前。

無數火球呼嘯着墜落,熱浪扭曲了空氣,火焰轉瞬而至。你下意識跑向了戰場,跑出好幾米才想起父親的指令,轉頭跑回岩洞中。這點耽擱釀成了大禍,火球已然砸落。

你被沖擊波掀起再重重扔到地上,你頭昏目眩,耳鳴不斷,滾落回溶洞當中。冰冷的地下河水湧入你的口鼻,你咳嗽着站起來,不等你摸索到禱言保護的位置,溶洞中便地動山搖。

火球雨點般墜落,從戰場一直覆蓋到這裏。藏匿與加固的禱言保護了幾立方米的地帶,杯水車薪,何況你還沒到達那裏。頭頂上的石塊開始坍塌,有一塊砸落到你頭上,接着是更多。黑暗撲面而來,你失去了意識。

令人驚訝的是,你居然還能醒來。

陽光照耀着你的臉,将你從黏着的黑暗中拽出來。你努力睜開眼睛,吐掉口中的水,發現自己躺在河邊。地下河在不遠處來到了地上,河水将你推到了淺淺的河灘邊,讓你奇跡般生還。你折斷了很多根骨頭,渾身都是傷,口鼻溢血,但你醒了,這些傷就不算什麽。

你治療了你自己,最嚴重的傷在你後頸上,砸落的石頭在那兒留下了深深的傷口,再深一點就能劈斷你的脊椎。你踉跄着爬起來,茫然四顧,周圍空無一人,只有一些斷肢殘屍躺在河灘附近。不遠處,有煙塵升起。

你的頭依然很痛,那讓你很難思考,只能渾渾噩噩地向那裏走去。等爬上淺淺的河谷,走到開闊處,你才發現那并非炊煙。

河谷上方就是戰場,河流從地下延伸到地上,竟然就在戰場的一側。經歷了一個晚上,還有些東西在焦黑的土地上燃燒,焦臭味揮之不去。地上到處都是屍體,人類的與惡魔的,當屍體血肉模糊或焦黑如炭,你很難分辨出它們生前是什麽東西。

你在戰場上奔走翻找,尋覓着熟悉的人。你更希望自己找不到,但你找到了,許多張熟悉的臉,許多熟悉的肢體,熟悉的銘牌。與軍人一樣,聖職者佩戴着名為聖牌的身份銘牌,便于為死者收屍下葬。你找到了幾個師兄,一些随從,沒有找到父親,但找到了他焦黑變形的殘破聖牌。你的父親從來衣冠整齊,把聖牌悉心壓在最裏層的法衣底下,就像你把聖遺骨貼身安放。

你坐了下來,腦中一片空白。你認識的人都不在了,那些照顧你、命令你、看管你的人都死了。你應該感到悲傷,但你的心與你的面容一樣平靜,當你不偏愛任何人,你似乎誰都不愛。

這不對,你想,可即使你知道不對,你也無法讓自己悲痛欲絕,這是沒有辦法的事情。你應當悲傷,卻只感到了迷茫。你本能地想握住胸口的十字架,摸了個空。

你猛然發現有什麽東西不見蹤影,聖十字,證明你聖子身份的信物。和聖牌、軍牌不同,那枚背後刻着姓名的十字架項鏈無法拿下來,聖十字穿在鋼刀都斬不開的金屬鏈上,每個聖子在嬰兒時期戴上它,死後才可能與之分離。你還活着,它卻不見了。

是落石,那幾乎劈開你脊椎的鋒利石頭顯然還劈開了別的東西——或許正是那堅韌金屬的阻擋救了你的命。你倉皇跑回河邊,拼命搜尋,那裏沒有你的聖十字。

聖子從不露面,而教廷裏的其他人,只見過你八歲前的模樣。

你心中忽然升起一個荒誕的念頭:你是誰?認識你的人都不在了,能證明你聖子身份的東西不見了,那你究竟是誰呢?你覺得你不在這裏,你覺得你不是你,你不知道活下來的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他們都死了,你還活着。主啊,父啊,您到底要我怎麽做呢?

你無望地翻找着,望進水中,河水将你的臉撕成無數片。在饑餓疲憊與頭昏再次帶走你的意識前,有什麽亮晶晶的東西漂流而下,你抓住了它。

你期待那是你的十字架,可它不是。那是一枚聖牌,還算完好,能看清姓名與出生日期。你先看到了出生年月,二十歲,與你同年,這場戰鬥中與你年齡相近的聖職者只有那個擔當向導的當地神父。然後你向上面看,看到了名字:以諾威爾遜。

他叫以諾,一個有姓氏的以諾。

你在一家小醫院裏醒來,你的蘇醒沒驚動多少人,醫院非常忙碌。突如其來的惡魔軍團掃蕩了幾個小鎮,終于被趕來的軍隊剿滅,這會兒附近的醫院裏塞滿了幸存者。醫生護士匆匆忙忙地在病床間穿梭,等你企圖拔掉手上的針,才有人驚叫着前來阻止你。

“請不要亂動,威爾遜先生!”護士說。

你多少還是受到了一點優待,畢竟你被發現時戴着聖牌穿着法袍,是個聖職者。醫生委婉地向你訴說了“你的故鄉”無人生還這一噩耗,并表示你的生還實在是個奇跡。“呃,神跡。”他尴尬地笑着,顯然沒怎麽和聖職者打過交道。

一名年輕的護士給你端來了粥,又給你添了一個洗過的蘋果,對你羞澀地微笑。你目送她走出病房,聽見她和同伴打鬧。她的同伴低聲說了什麽,護士拿檔案袋拍了同伴的腦袋,笑罵道:“想什麽呢,那可是個神父……”

你的檔案上登記着“以諾威爾遜”,一個普通神父,失去駐地,需重建檔案,有待分配。你穿着醫院給換上的病服,醫護人員不敢随意處置你那件多出破損的法袍,在你醒來後他們将之交還給你,連同暗袋中藏着聖遺骨的玫瑰念珠,那便是你與前半生之間唯一的聯系。你靠在床頭向外看,外面下雪了,不遠處傳來聖誕歌的聲音。

不久,廣播響起,教廷宣布今年的聖子名為以撒,而在外與邪惡戰鬥多年的聖子以諾在聖誕節如期歸來,與教皇共進晚餐。你咬了一口蘋果,這是你第一次吃蘋果,甘甜的汁液在你味蕾上綻放,它如此甜美。

神指引了你,這是神的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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