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7 同僚

宋星遙一覺黑甜,意識歸籠之時四周似乎仍安靜,只有些窸窸窣窣的響動,她将眼簾扯開道縫,朦胧的天光入目,柔和地提醒她,天已亮起,迷茫中她又聞得間或傳來的一兩聲孩子稚嫩的嗯嗯唔唔聲。

孩子?!哪來的孩子?!

疑惑一閃而過,宋星遙猛然間清醒,從床上彈起——糟糕,她怎麽就睡着了?把小殿下的藥都給忘了?

再看自己,她滿頭烏絲垂落,舒舒服服地裹着絲被,又是誰替她卸的簪釵環佩,将她抱到床上。記憶有些斷片,只停留在昨晚林宴複雜的目光中。不及多想,宋星遙掀開被子趿鞋就往寝間跑,她睡在主寝與正廳中隔出的小暖閣裏,離趙睿啓的寝間只一牆之隔。

撥開垂簾,她就瞧見一大一小面對面,趙睿啓站在床上,林宴站在床下正給他穿衣裳,兩人都沒說話。但宋星遙瞧得出來,林宴對這種替人穿衣的活計極不熟稔,手下沒分寸,趙睿啓扁着唇左扭右扭,不是這裏沒穿好,就是那裏硌着他——總歸不舒服,小孩子給憋得難受,又因為是林宴而不敢造次,只能哼哼叽叽表示不滿。

“很快就好。”林宴安慰他,又壓着聲音道,“別鬧,吵着人。”

趙睿啓又扁扁嘴,委屈得不行,起床氣都不敢發作。

不知為何,瞧這一大一小打仗似的模樣,宋星遙想笑。在簾下看了片刻,她匆匆上前,一邊道:“行了,我來吧。”一邊把趙睿啓的頭發從後衣領內撈出,又道,“小孩子皮嬌肉嫩的,頭發尾硌到他,不舒服。”

趙睿啓看到她,卻是眼睛大亮,如同看到救星,清清脆脆喊了聲:“姐姐。”

宋星遙接手了替趙睿啓穿衣梳發的活計,林宴便識趣地走到一旁給她打下手,遞個衣裳鞋襪梳子什麽的。宋星遙邊整理趙睿啓邊問:“昨個兒夜裏怎不叫醒我喂藥?”

“你睡得沉,就沒叫。他的藥我已經喂過了。”

“我失職了,多謝你。”宋星遙暗惱自己竟睡得那般沉,再看林宴,他仍穿昨晚那身淺青寬袍,頭上的發髻卻已解開,換成半绾的松髻,和她一樣垂了大半青絲在肩背上,有幾分剛睡醒的慵懶。

“謝什麽,是你喂還是我喂不都一樣。”林宴見她也是一副才睡醒的模樣,長發披爻眉眼柔和,不由自主多看了幾眼,只道,“時辰尚早,你若是還倦再去躺會,小殿下交給我。”

宋星遙一件件從他手上接過東西,搖頭:“不成,殿下親自交給我的差使,我偷懶睡了一晚已不應該。”

林宴并非頭天認識她,她認真做一件事的勁頭,他是了解的,便沒多勸,二人合力将趙睿啓穿戴妥當,這才各自整理衣冠,開啓殿門喚侍人進來。

一時間香湯巾帕齊上,待趙睿啓洗漱妥當,宋星遙才與林宴又各自淨面洗面,不多時,侍人将飯食送來,宋星遙要哄他喂飯,這孩子其他方面都好,不怎麽吵鬧,唯獨吃飯,慣常挑揀偏食,喂一頓飯的功夫能把人磨死,好在林宴杵坐旁邊,趙睿啓一旦有抗拒的跡象,他一個眼刀子過來,這娃兒就只有乖乖張嘴的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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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奶娃雖然讨喜可愛适合寵愛,但也總要有個能鎮得住的人。

從前宋星遙她娘就這麽罵她的——在母親面前整天皮得像猴子,落到她父親手就規矩得像羊羔。

宋星遙如今倒有些領悟了,順順利利喂罷飯,她朝林宴打趣:“林先生這是要與我做同僚了。”

林宴給她裝了粥,掰碎了餅,推到她面前,回了句:“我這樣的同僚,不好嗎?”

好自然是好的,夫妻七八年,默契還是有的,連宋星遙都暗暗感慨——畢竟是相處過的人,用起來就是不一樣。昨晚要是沒他,她獨自面對趙睿啓恐怕該雞飛狗跳了。

趙睿啓用好飯就自個兒下桌玩去,有其她侍女看着,宋星遙和林宴能吃個安生飯。宋星遙吃了幾口,看着趙睿啓坐在羅漢床上垂頭玩玲珑鎖的模樣,小聲問林宴:“你真不恨他?”

林宴搖頭,宋星遙便又試探道:“那以後,這江山……”

“讓他做個閑散王爺吧。”林宴答非所問。

宋星遙心髒一跳,從他波瀾沉潛的眼眸中讀出自己的答案。

江山易主,這一世與那一世,已漸漸無跡可循。

————

用罷飯,婉嫣帶着人過來看趙睿啓。宋星遙終于松口氣,帶孩子的差使告一段落,她應該能回她的小耳園了,那邊還有一大堆事等着她回去料理。

婉嫣問了些趙睿啓的情況,又見他乖乖喝湯藥,乖乖吃飯,手上的紅癬已經退得差不多,神情并無不快,她非常滿意,只讓他二人在西殿再照看片刻,便自去回複長公主。

宋星遙便陪趙睿啓玩了一會,趙睿啓解不開玲珑鎖向她求助,宋星遙也把玩片刻,放棄——對這方面她的手和腦一向不夠用,于是将玲珑鎖丢給林宴。

林宴坐在二人對面,纖長白皙的手指一環一環拆出鎖,每拆一環都要細細解釋給他二人聽,直到三個鎖扣解完,複雜的玲珑鎖拆成三個單獨物件,宋星遙率先鼓掌:“老師好棒。”

趙睿啓開心極了,忘記自己要藏拙這件事,跟着鼓掌:“老師好棒!”笑得兩腮鼓鼓,十分逗趣。

林宴亦笑了,趙睿啓便又呆呆望他——原來老師會笑的。再看看宋星遙,趙睿啓似乎明白了什麽。

不多時,婉嫣又帶着長公主的意思過來。

“奉公主口谕,自今日起,十五皇子會在公主府留宿至五月。在此期間,小殿下的起居事宜,交由宋六娘子負責。另外還請林司仗每日入府教授小殿下。此一應事宜,殿下亦會禀明聖人。”

婉嫣帶來的消息大出宋星遙意料,她急急拽住婉嫣的手道:“婉嫣姐姐,若我留下照顧小殿下,小耳園那邊……”

婉嫣拍拍她的手:“你放心吧,這個問題殿下已經替你想好法子了。你園中生事的朝雪已被帶往曹将軍處聽候發落,另外調撥何姿入園暫時做你副手,每日她都會前來向你報備園中大小事務,你有事只管吩咐她去辦。”

“何姑姑?”宋星遙微驚,“以她的資歷委屈做我副手,這……”

“六娘子,殿下的安排自有她的深意,你不必過分謙卑,只需明白殿下近臣能者居之便可,如今最要緊的是辦好殿下交代的差使,照看好十五皇子。”婉嫣道,又朝林宴問道,“林司仗對殿下的安排可有疑議?”

“并無。林某每日當值結束後若無要事,便來府上教授小殿下,請殿下放心。”林宴答應得倒非常幹脆,絲毫猶豫都沒有。

“如此甚好。多謝林司仗。”婉嫣朝他行了禮。

“林某既領為殿下啓蒙之職,這些分內之事應該的。”林宴回禮。

宋星遙卻是實實在在郁悶了,暗惱自己怎就生了張開光的烏鴉嘴,說是和他做同僚,這還真做上了。

————

四歲的奶娃能有什麽啓蒙功課?無非就是教些簡單易懂的詩詞,學些數字,識幾個字兒,聽聽故事,再跟着林宴練練簡單的拳法打個基礎。

這是宋星遙最初的想法,然而林宴卻是個妙人,他的啓蒙課和宋星遙的認知不同。

他在宮中當值,每日當值結束就會直奔公主府,在公主府呆上一到三個時辰不等。照理說他給趙睿啓啓蒙授課之時,宋星遙是無需跟在一旁的,不過趙睿啓是個人精——他早早感覺出來,只要宋星遙跟在旁邊,林宴就沒那麽嚴厲。

于是每回上課,趙睿啓都要死死抱住宋星遙的大腿,非讓她同行不可。

宋星遙沒轍,林宴對此竟也毫無異議,難得放縱了趙睿啓的任性要求,結果便是每一回授課,宋星遙都要跟在旁邊。所幸林宴授課與一般老學究不同,沒有枯燥無味的講經說史,更不會逼着小十五認字,有時教詩畫,任其塗鴉,有時講典故,會讓他以自己的語言複述,有時教樂,自己彈奏一曲,彈的人盡興,聽的人高興,所行一切,不過“潛移默化”四字。

不過短短數日,宋星遙已經察覺趙睿啓情緒的變化,從最初的懼怕變成期待。

這所有授課內容中,唯一雷打不動的,就是每天兩刻鐘的習武。趙睿啓還在學基本功——紮馬步。

練功的地點就在長公主殿西蓮池正中的九曲廊上,這是趙睿啓最難熬的時間,小胳膊小腿的得紮上許久的馬步,還要學幾招拳法。

今日這紮馬步的時間被林宴延長了,趙睿啓苦着一張臉望向宋星遙,春末入夏的陽光已經開始毒辣,趙睿啓小臉被曬得通紅,滿頭的汗,瞧得宋星遙心疼,忍不住開口:“我瞧他撐不住了,要不今日就到此為止?”

林宴無奈地轉頭:“宋星遙!”

他們有過約法三章——林宴授課時,宋星遙不準插嘴。

宋星遙讪讪閉嘴,半晌才道:“你吧,以後不想混官場了,還能去當個教書先生,我瞧得挺好。”

“也不是不行,只不過……我這些,本是為自己的孩子琢磨準備的。”林宴很早以前就想過,如果他和宋星遙能有個孩子,該如何教養。

宋星遙必定是個只會陪孩子瘋的母親,那他只能做個嚴父,可他又不願意給孩子太大的距離感,寓教于樂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況且他自己幼年被逼着學了太多他并不感興趣的東西,他并不希望他的孩子重蹈覆轍,他希望自己的孩子幼年能夠開心,該是孩子的時候,不必被迫擁有成人的想法。

宋星遙又一滞,他說這些似是而非的話時,她通常不知如何回答。

林宴沒有在這個話題多作停留,忽作奇想:“遙遙,你想不想學武?”

“啊?”宋星遙腦袋沒繞過來。

“你不想學些防身術?”

宋星遙看看還在陽光下苦哈哈紮馬步的趙睿啓,再想想自己——這種練法她這白白的皮膚還想不要要了?還要紮個馬步……

“不了不了。”宋星遙連連擺手。

林宴不知道想到什麽,啓唇露齒,竟是朗笑出聲。

許久未散的漫天陰霾,竟有一絲天光乍下的滋味。

不遠處的岸邊,長公主正攜宮人慢步池畔,遠遠瞧見這幕,趙幼珍感慨:“瞧瞧,真是好看呀。果然少年人在一塊,朝氣蓬勃,才最動人。”

“姑姑,你先前說的,有人緊着宋六娘,說的就那棺材臉吧。”趙睿安一雙眼緊緊盯着池中央的人。

趙幼珍不答,含笑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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