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擊掌為盟

五月,公主府的牡丹盛開,一片姹紫嫣紅好不惹眼。宋星遙已經完全習慣在公主府的生活,照顧起趙睿啓來越發得心應手。

小皇子脾氣不差,除了吃東西挑食外,各方面教養都很好,偶爾撒個嬌,能讓宋星遙恨不得給他摘星星。宋星遙完全無法想像他成為帝王的模樣,關于十五殿下的最後的回憶,還是那個陰沉的雨夜裏,被林宴牽在掌中的小男孩,同樣的茫然。

臨近趙睿啓回宮的前幾日,林宴卻忽然來不了了,只遣人來報家中有事。宋星遙倒是無妨,趙睿啓卻撅着嘴坐着,做啥事都提不勁。

“小殿下,你的林老師只是這幾日暫時不能來而已,日後他還是要教你功課的。”宋星遙抱着他安慰。

趙睿啓依舊悶悶不樂:“那不一樣。”

這些時日相處下來,趙睿啓的說話次數噌噌直漲,在他們面前已經不藏了。

“怎麽不一樣?他又不會多對角長個翅膀。”宋星遙逗他。

“我要回宮了,見到老師就見不到你。”趙睿啓像小大人般蹙眉,說着嘴卻一扁,“我想……想你們兩個一起陪着我。”

宋星遙一愣,脖子卻被趙睿啓圈住,他說着說着,忽然把頭埋在宋星遙脖彎拉泣起來,宋星遙便也顧不上多想,只能拍着他的後背不斷溫聲勸慰,這才堪堪止他的眼淚。

————

林宴一連幾日沒出現,也不知出了何事。轉眼就是五月中旬,到了趙睿啓回宮的日子,接連幾天沒見上林宴,趙睿啓越發難過,話也不肯多說了,宋星遙再怎麽勸,連浮錦都抱來讓他遠遠地看,也沒法叫他高興起來。

宋星遙心疼他,索性去找伍念問個緣由。

“屬下不知公子府中出了何事,倒是神威軍前幾天出了樁緊急軍情,林家大郎與西域人往來,有通敵之嫌,已被下獄,不知是否與此有關。”伍念垂首道。

林家大郎?林乾通敵?這怎麽可能?

“可有證據?”宋星遙眉頭一蹙問道。

“在他營帳中搜出神威軍失竊的布防圖與蓋有他私印的信箋,也抓到了西域細作,不過對方已經服毒自盡。現下人證物證俱全,此罪不好脫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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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星遙抿唇不語,林乾是經林宴的安排進入神威軍的,若果真如此,林宴定不能坐視不理。

“娘子尋公子可有要事?屬下可代為通傳。”伍念見她沉忖不語,便問道。

宋星遙搖搖頭:“不必了,正事要緊。”

與伍念告辭之後,宋星遙便回了寝殿,對着趙睿啓可憐兮兮的小臉一時無法,也只能不斷軟語寬慰。如此又過了一日,到了趙睿啓回宮前夕,長公主一早就命人開始收拾趙睿啓的東西。他在這裏小住了一個月,除了貼身衣物之外,雜七雜八的小零碎積攢了不少,他這也舍不得扔,那也不想丢,便都讓人歸攏到箱籠裏,準備帶回。

書案上放着厚厚一撂紙,全是趙睿啓平日裏信手塗鴉的畫,宋星遙拿在手裏掂掂——嗬,還挺有份量的。

“小殿下,這些要帶回去嗎?”她揚揚手問他。

“要的要的。”趙睿啓跳起來抓畫。

宋星遙便将手放下,把畫給他,又逗問他:“你這些畫的都是什麽呀?”

畫畫也是林宴指導的,不過趙睿啓對畫畫的興趣明顯高于其他,常常塗得不亦樂乎,不過四歲孩子的塗鴉,她也看不出什麽來。

“這是老師,這是我,這是姐姐,老師教我習武,姐姐偷懶。”趙睿啓煞有介事地指着畫中人道。

宋星遙看着只有人物輪廓的畫,故意道:“我什麽時候偷懶了?”

“你都不陪我紮馬步,老師說可以教你的!”趙睿啓想了想,又搖頭晃腦道,“不過沒關系,我……本宮是皇子,等我厲害了,以後換我保護你。”

他才四歲,拍着胸脯向她保證。

宋星遙摸摸他的腦袋,接受他的好意:“那我先謝過小殿下,小殿下可要多努力!”一邊又翻那撂畫紙,畫中大多畫的都是他們三人在一起的畫面,不論是習武,還是用飯,只有翻到最後一幅時,有略微不同。

那畫裏同樣是三人,可離得很遙遠,宋星遙便問他:“這也是我和老師?”

趙睿啓目光一黯,摸了摸畫上的人,垂頭道:“不是……這是父皇與母妃。他們沒有一起陪過我。”說着他又把頭埋進宋星遙懷裏,不看那幅畫。

宋星遙便漸漸明白了他這些日子心裏執着,不免更加心疼起趙睿啓來,雙手圈緊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這是重歸後的頭一次,她覺得,如果林宴此刻在身邊也許是件好事。

“林司仗。”

殿門前忽然傳來宮人聲音,宋星遙一個激淩——不是吧,想曹操曹操就來了?

還沒等她反應過來,趙睿啓已經比她快一步從她膝上跳下,沖着屋外跑去,沒兩步就撞上進來的林宴,他小手一張用力抱住林宴腿,欣喜異常地叫了聲:“老師。”

宋星遙跟着起身迎出,見他已蹲下身正與趙睿啓說話,擡頭時與她目光交彙,露出一絲笑意。

“你怎麽來了?”宋星遙問他。

“不是你尋人找我?”他反問她。

“不是我,是小殿下要見你。”宋星遙向身邊的宮人示意讓倒茶水後,才回他。

“都一樣。”林宴抱着趙睿啓起身。

哪裏一樣了?差別大着呢。宋星遙腹诽着跟着兩人進屋,見他将趙睿啓放下時動作不似從前利落,有一絲滞重感,再看他面容,他神色如常,只是臉色比平時蒼白許多,她不免道:“林宴,你沒事吧?”

林宴接過宮人遞來的茶水,擺手道:“沒事。”一邊從衣袖內摸出方木匣在趙睿啓注視下打開,只道:“這段時日小殿下表現良好,為師說過要嘉獎殿下的,看看喜不喜歡?”

木匣帶着淡淡檀香,裏面鋪的黃絨上放着三枚玉石擺件,分作大中小三件,全雕成貍奴形态,栩栩如生。大的只有嬰兒巴掌大,做個禁步腰佩啥的都好,小的只有鴿蛋大小,或作鏈或鑲成簪釵也極有趣,玉色水透瑩潤,看得出是上佳的翡翠。

“喜歡!一家三口喵喵。”趙睿啓大喜,把三只貍奴玉石挨個拿出來摸玩了一遍,忽然道,“我的禮物,我能處置嗎?”

“當然可以。”林宴點頭。

趙睿啓便将中等個頭的貍奴塞給宋星遙:“那這個送給姐姐。”還沒等宋星遙反應,他又把最大的那只塞給林宴,“這只給老師。我們一人一只。”他自己攥着最小的貍奴,笑得滿眼生花。

宋星遙拿着那只貍奴,下意識就要推拒,林宴卻道:“收下吧,殿下的心意,與我無關。”

看着趙睿啓飽含期待的興奮眼神,宋星遙拒絕的話說不出口,将那只小貍奴攥出了溫度。

因明日就要回宮,今日林宴便沒給趙睿啓授課,只是在書房中帶着趙睿啓畫畫,宋星遙在一側研墨倒茶,陪着說話,時間過得飛快。轉眼間天就黑了,給趙睿啓喂過飯,洗漱完畢,宋星遙早早将他哄睡。

“睡着了?”林宴問她。

趙睿啓不肯上床睡,如今躺在臨窗的錦榻上,已經在林宴的故事和宋星遙的安撫下睡着。宋星遙向他點點頭,他便彎身要抱孩子去床上,卻被她攔下。

“行了,我來吧。”宋星遙比他更快一步輕輕抱起趙睿啓,道,“你是不是受傷了?”

林宴只好跟在她身邊低聲回道:“還好,不是很重的傷。”

宋星遙把趙睿啓送回床上放好,林宴已立時将絲被抖開蓋來,兩人搭着手把被掖實,落下帳子,吹熄燭火,退到了外面,宋星遙這才問他:“因為林乾?”

林宴想起上輩子,總想着她幹幹淨淨一個人,不能在林家這潭渾水裏失了本心,也總天真地以為再艱難的境地他都能撐過去,于是瞞着瞞着卻不知不覺将夫妻瞞成仇人,這輩子他仍舊不希望她觸及林家這團禍患,但也不打算再遮掩了。

“是。林乾在神威軍裏被人陷害,如果不救,按軍法他會被斬首。我在父親面前立下軍令,五日內必查明真相,還他清白,否則我也按軍法處置。這傷是在追捕兇嫌過程中所受,不重。”

“傷在哪了?”她倒了杯水,轉身遞給他。

“流箭所傷,在後背。”他道。

她又看他,他衣裳整齊,外表看不出任何異樣,面色雖差,但氣息平穩,料來這傷已經妥善處置,故爾又道:“那如今可查明真相?”

“查明了。不是什麽細作,是縣主設局陷害。”林宴坐到桌畔,屋中的宮人已被遣出,正好他二人能說會話。

“縣主?”宋星遙詫異道,“她怎會插手神威軍?又為何要害林乾?”

“你太小看縣主了,她能在我身邊埋下耳目,同樣也可以在我父親身邊埋下暗線,不過經此一事也好,我父親身邊的暗線被揪出,他心裏應該也有數了。”林宴摩挲杯子,毫無隐瞞道,“至于林乾,縣主對二房本就滿心嫉恨,又怎甘心見林乾在父親面前露臉,在軍中鋒芒漸露。她的手段,你早該清楚才對,要麽不出手,要出手就是置之死地。”

宋星遙慢慢在他對面落座,一副共商大計的沉凝表情,道:“這也太陰毒了,那你呢?你又為何将林乾引薦入神威軍中,若沒這事,他恐怕也不會有此一劫,更不會惹怒縣主。”

“他是林家嫡系長子,比我這外人更有資格進神威軍,我只不過把上輩子他求而不得的東西還他而已。”林宴淡道。

“還他?”宋星遙不解。

林宴便慢慢站起,走到敞開的窗前,望着廊下燈籠外飛來飛去的燈蛾道:“我若離開,林家沒有合适的承嗣者,軍權會被收回,權勢亦會漸漸被削落。替林家扶持一個合格的繼承人,是我還林家這十多年的活命之恩。”

恩要償還,只是他再也不會傻到用自己去填這恩義溝壑。

宋星遙想起他們第一次深談時他說過的話。

“我叫韓恕,不叫林宴。”

他這是想……做回自己吧。

那廂林宴已然轉頭,道:“還有件事要告訴你,借着此番之局,我與父親會向聖人進言,徹查長安城內潛伏的異族細作,屆時也許會查到與曾素娘有關之人。你……還沒給我答案?”

“答案?”宋星遙疑惑片刻才想起那日在公主府與林宴的一席對話。

他以曾素娘的消息為禮,向她求合作,而她還沒給他答案。

她想了想,舉手擡掌:“只要殿下允許,那我便答應,與你合作,擊掌為盟。”

林宴的掌緩緩貼到她掌中,在她抽手之前用力握下,十指交扣。

“殿下必定允許。”

他用那麽大一份禮物,交換來趙幼珍的信任和合作,她怎會不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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