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 含章
宋星遙今日本沒打算來善嬰堂,荔枝交代的東西原要帶回家讓祁歸海跑一趟,為的就是怕遇上裴遠,沒想到被趙睿安打亂了計劃,既然來都來了,應該不會像頭次那麽巧再遇裴遠,偏偏就跟撞邪似的,還是叫她遇見裴遠。
自從元夕夜後,宋星遙已有數月未見裴遠,他也沒再往宋家送過東西,她聽她阿兄提過,裴遠很受上峰器重,被委派重任前赴江南,回來就要提拔,所以沒功夫再玩那些讨好的小把戲。宋星遙巴不得和他劃清界限,後來又去了公主府,更加不可能遇上裴遠,因此也就将這人丢到腦後。
如今又在善嬰堂碰上,這一碰還同時遇上兩個前世仇家,宋星遙的唇角瞬間就落下,再一想林宴提過的裴遠喜歡自己的事,她總不自在,對他所謂的“喜歡”也信任不起來,只覺這裏裏外外都透着不對勁,恨不得離得越遠越好。
但今日既然碰上,她臨陣脫逃也不可能,少不得扯起些微客氣的笑,沖已然走到面前的人颌首行禮。
“聽說你去了公主府,今日怎有空到善嬰堂來?”裴遠問她。
“這兩天我休沐,荔枝托我帶點東西給善嬰堂。”宋星遙淡道,又見林晚一臉的冷漠,半絲笑意俱無,全不似前幾次遇見那麽假意親熱,也不知是出了什麽妖蛾子。
林晚起初給她幾分臉面,不過是為了打聽自家阿兄的事情,又兼誤會阿兄與她之間有些瓜田李下,如今既無瓜葛,她不過是個小官的女兒,又在公主府做個侍候人的女官,連僞裝都懶得,自不屑搭理,只朝趙睿安敷衍地行過禮,道了聲:“東平世子。”
趙睿安看看宋星遙,又看看裴林二人,嚼了絲意味不明的笑,只彈彈手示意免禮,也不說話,許是姿态過于狂妄,惹得裴遠沉下臉,冷道:“原來是東平世子,久仰大名。”
“怎麽?閣下聽過我的名號?”趙睿安這才正視裴遠。
“世子之名遠播長安,街知巷聞,在下怎會沒聽過?今日竟大駕光臨這小小善嬰堂,當真難得。”
長安城關于趙睿安的傳聞并不好聽,裴遠看似乎恭維,卻非好話,只換來趙睿安一記輕笑。
“我今日只是給遙遙充當車夫,不值什麽。”趙睿安攤攤手,說得雲淡風輕。
裴遠聽他叫宋星遙叫得親昵,拳頭已經悄然攥起,還沒開口,便被宋星遙打斷。
宋星遙不是傻子,聽這兩人的言語交鋒,已然嗅出其中的硝煙氣息,雖不知所為何事,也心生不妙,忙道:“我們的事情已經辦妥,現下還有要事在身,先告辭了。”語畢行個禮,轉身拽拽趙睿安衣袖,示意他趕緊離開。
趙睿安捋捋胡子,跟着宋星遙走了。裴遠站在原地,一動未動地目前二人離去,直到林晚聲音響起:“裴遠哥哥,她對着世子和對着你,分明就是兩副面孔。東平世子什麽樣的人?她竟也甘願委身……”
“夠了,你閉嘴!”裴遠的拳已攥得骨節泛白,他怒喝一句,再未顧及林晚情緒,轉頭進了善嬰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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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離得遠了,裴遠和林晚都通通不見了蹤影,宋星遙才松口氣,恢複常态。趙睿安盯着她半晌,好笑道:“沒想到啊沒想到,你年紀小小,竟還是個如此招搖的人。”
瞧裴遠剛才一副要把他生吞活剝的表情,真是讓人……啧啧啧……
一個譽滿全京的林宴不夠,還添個長安新秀裴遠?他真是小看她了。
宋星遙不知林宴這茬,只道他說裴遠,非常不悅:“你自己招搖,別把我想得同你一樣。我和裴遠面都沒見過幾次,萍水相逢都談不上。”
“哦……”趙睿安意味深長地應道。
他在誇她而已。稀世珍寶争搶的人自然多,招搖些也無可非議,不過林宴和裴遠似乎是好友吧?這倒是有趣了,要是他再湊一腳,這渾水會不會被攪得更有趣些?
宋星遙瞧他笑得一臉壞樣,立刻道:“你又在打什麽壞主意?”
趙睿安眯了眼:“你倒了解我了?知道我在打壞主意?”
“你這笑一看就要使壞。”一點都不難猜,宋星遙瞪他一眼,快步朝馬車走去,沒兩步被他拉住。
“回來。”趙睿安道,“走錯方向了。正事沒辦呢?你還欠我一杯茶,這邊走!”
宋星遙這才想起自己答應請他上茶樓,又想着已是午飯時間,索性用了飯再回家,便同他去了西市最貴的一間茶樓,挑了二樓沿街位置,要了壺好菜,又推趙睿安點菜。趙睿安哪是客氣的人,揀了全樓最貴的菜狠狠點了半桌子,看着宋星遙捂着荷包肉疼的表情,笑着前仰後合。
他是痛快了,宋星遙疼死了。
那廂,裴遠辦完事從善嬰堂出來,身邊已經不見林晚。因他朝她發了火,林晚怕是負氣而去,再不肯理他了。裴遠心情煩躁,一個人漫無目在西市走着,路過西市最大的茗鋪時不經意間擡頭望了一眼,便見雪白垂缦之下臨欄而坐的宋星遙與趙睿安。
這就是她說的正事?和趙睿安在這裏喝茶耍樂?
裴遠冷笑着望去。
她捧着茶苦着臉看着對面坐的趙睿安,雖非笑靥,表情卻生動鮮活,全然不似對着他時的冷漠疏遠,仿佛他與她之間隔着一堵高且厚的城牆,難以逾越。他不知她為何只對他一人這般無情,私心也不願相信她是嫌貧愛富的人,但……林晚說的那些話過耳入腦,依舊像刺一樣,紮在心上。
盯着看了許久,裴遠才邁步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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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睿安這個車夫太貴,宋星遙表示請不起,在自家大門前千恩萬謝打發走了這尊大佛,這才帶着燕檀一起抱着東西,小跑進家。
二個多月沒回家,回了家就是撒歡的貓兒,不再似在公主府那般小心翼翼度日,生怕行差踏錯半步就前功盡棄,宋星遙心情暢快非常,鑽進孫氏懷裏一陣撒嬌,又剝了荔枝親自喂給母親,把孫氏給哄得左一聲“我的小心肝”,右一聲“我的小祖宗”,只差沒把她揉成面團。
母女兩說了好一陣體己話,宋星遙才回了自己屋,一進屋就将祁歸海給叫來問話,只曾素娘之事。她不在的這段時日中,曾素娘果然又來過一回,祁歸海按她吩咐的,沒讓宋岳文與她打照面,宋星遙便放下心。
日暮時分,宋夢馳回來,已是一身威風凜凜的金吾衛玄甲衣,看着越發英武起來,人也似乎變得內斂了幾分,看來軍營就是能練人。宋岳文到天擦黑才回來,一家四口人在庭院裏擺了飯,熱熱鬧鬧吃了許久方散。
宋星遙愛極這樣的日子,越發堅定自己先前的想法。
休沐的時間只有三天,這三天裏,孫氏想盡辦法給宋星遙補身子,一日三餐湯水不斷,宋夢馳給她買了一堆零嘴讓她帶着,宋岳文倒還拿着嚴父的架子,只是把她叫進書房,細細詢問她在公主府的一應事務與日常,知道她游刃有餘後才總算放心,末了只道了聲:“總歸是長成大姑娘了。”
一半心疼,一半感慨,都是身為人父的矛盾心情。
三天休沐轉眼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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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日一大早,宋夢馳就在當值前将宋星遙先送去公主府。宋星遙入府後直奔小耳園,一番休整之後,她的幹勁更足,滿心都是如何管理小耳園的想法,先前因為朝雪出事及照顧十五皇子而被耽擱的小考核也要馬上着手。
時間尚早,小耳園內卻已傳出幾聲歡快笑語,已有侍女早早起來飼貓了。宋星遙一邊向燕檀交代事務,一邊邁過月門進了小耳園,正巧迎面遇上何姑姑。
“六娘子回來得剛好。”何姑姑朝她笑着颌首,“貍樓的洪掌櫃今日來向殿下禀事,正好托我給娘子送這匣子東西過來。”
宋星遙從她手中接過木匣,邊道謝邊随手打開,木匣雖說不大,可入手卻很沉,裏頭放着本賬簿,下面整整齊齊碼着六錠黃澄澄的小金元寶,足有五六兩重,是這兩個月貍樓那邊的分紅,數目不小。
她大喜,昨天出去一小筆,今天又進一大筆,算來算去荷包又充實了。
何姑姑又道:“娘子進屋把東西放下後便随我走一趟吧,殿下召見。”
宋星遙阖起木匣忙塞給燕檀,只讓她好生收起來,自己則不敢耽擱,連屋也不進了,只道:“既是殿下召見,現下就過去吧,不知殿下在何處召見?”
“含章閣。”
宋星遙卻是一愣。
整個公主府,能走動的地方她已經都走過一遍,唯獨那含章閣,卻是無召不得入之處,那是長公主處理政務,召見幕僚下臣議事,亦或接待入府參拜的朝臣之地。
《易傳》有雲,“含章可貞,以時發也。或從王事,知光大也。”
含章二字,藏着趙幼珍的野心抱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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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幼珍處理政務,面見幕僚下臣,一般都在晨起後思緒最清醒的時刻,逢五休二,往複不歇,雷同聖人上朝,今日亦不例外。
她人雖在長安,各地耳目卻多,消息并不比聖人滞後,對大安時局了若指掌。
聽完諸君呈禀商議之事,已是巳時中,趙幼珍這才揮手令衆人退下,只道:“清陽,洪娴留下,其餘人散了吧。”
彼時宋星遙已經跟着何姑姑在含章閣外等候了大半個時辰,站得腿腳酸疼卻不敢懈怠,遠遠窺見含章閣半敞的槅扇中垂手肅立的男男/女女,滿心敬畏,只覺聖人臨朝也不過如此吧。
待得衆人魚貫出來,三三兩兩相偕退出含章閣,何姑姑才帶着宋星遙往含章閣走去。宋星遙有點緊張,她沒見過這場面,又覺自己今日打扮頗為失儀,早知要來這裏,她就該先梳洗更衣才是。何姑姑瞧出她的拘謹,笑着安慰了句:“別緊張,沒事的。”
宋星遙這才笑笑,在入閣之前深吸口氣,強自鎮定下來,邁進閣中。
含章閣其實是座小宮殿,不像公主府其他地方布置得奢侈華美,暗啞沉重的色澤透着與別處不同的莊嚴鄭重來,雖說擺設不多,卻依舊充滿氣勢。閣內正中設有雲座,趙幼珍就坐在上面,着一襲厚重華服,與平日風流妩媚的打扮截然不同。
宋星遙品出幾分隐約的天家氣勢,不敢直視,走到閣內便垂頭收目,雙手合抱,俯身而下,行了天揖,再不是女子的萬福禮。
趙幼珍一時沒開口,宋星遙的禮不動,沉住氣。
半晌,她才聽趙幼珍淺淡卻蓄着威嚴的聲音:“宋六娘,前些日子你将小十五照顧得很好,皇後與賢妃十分欣賞,有意召你入宮服侍十五殿下,入宮後你就是正六品的女官,你可願意?”
宋星遙大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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