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深淵 再見亦是不見

果不其然。

正如大副所預料的，海明熠果然把戰艦開向了深淵所在地。大副心裏不知道此時何為正确，何為錯誤，所以到底該不該去阻止他？

而自己又真的是那個大副嗎？扪心自問，在煙消雲散之後，自己也不過是酆族暗夜使格特罷了。

夢裏的格特夢見當年那場戰争。那場令人聞風喪膽，卻不被衆人所知的戰争。當年格特看着一切的發生，看着海妖死在自己面前——或者說是死在朗熠威的懷裏，不過一樣，自己都無能為力。與當年絲毫不差的場景再次現在格特面前。這次他想盡力去阻止一切的發生。

或者，那個阻止一切不去發生的不是格特，而是另一個人。

“海妖！海妖！醒醒！”他用力的去喊着他，用理智壓制着絕望。

她微微睜開了眼，虛弱的說：“還叫我海妖......你不應當這麽稱呼我的。”

他怔了一下，看着蒼白到像薄紙一般的臉畔，盡力微笑道：“我知道，你喜歡當人類。還自姓軒轅……”

“不，你只是應當稱呼我——妻子。”她直接打斷了。

“好。等天亮以後，我帶你離開深淵，離開大海。當人類作一生，還要生很多很多孩子，像凡人一樣度過這餘生。”

“好……”

格特突然一顫醒了過來。當年的場景歷歷在目，只是不是自己。一切的一切正如往昔，可是你，再亦不再。

“出來吧！為什麽要讓我知道這些？”格特冰冷的聲音在房間裏傳蕩，可是房間裏并沒有其他人啊！

沒有回應。

“海明威！躲着不敢見我？”格特盯着黑暗裏仔細尋找。其實他也沒有把握，但是能篡改別人夢境的，除了三叉戟的主人，還會有誰呢？

黑影中傳來苦笑聲，接着一聲敲擊地板的聲音。

整個房間變成了淺藍色，充斥着一股海腥味。這裏，是大海似深非深之處。

“你此刻不是應該在深淵嗎？”格特問他。

“深淵……我還回得去嗎？”

“深淵之門已經打開。那現在誰在深淵？”

“海明朗。”

他也絲毫沒有避諱這些。現在所說的無異于一種出賣，他完全可以随便編點什麽搪塞格特，可是他已經厭倦了這麽做。任誰，都不會為一些可以沒有的付諸生命吧。

“目的呢？”

“恕我無可逢告。”

格特忍住殺戮的欲望，不再去理會海明威。看着這個如大海般湛藍的世界，他無比清楚地知道這裏不是大海。

格特沒有繼續問下去，海明威也沒有繼續說。時間就這樣過去了，像是被塵封的過往一遍遍的響在兩人耳畔，卻再難見當年之人。他們無比的相似，如果有機會選擇，都可以為她付之一切，可是兩人都無能為力，無可奈何。

海明威做了，做了格特不敢做的。有真正能回到當初嗎？正如海明威自己說的：深淵，再也回不去了。

原來，世上并沒有不散的宴席。

“之前在島嶼上小熠的幻境是你做的？”格特突然問道。

“什麽幻境？”海明威并沒有聽懂他在說什麽。

“嗯？那你也覺得，海神必須融合嗎？”格特的眼神定了下來，已經找到了他所尋找的——海明威的目光。

“不！海神……不能融合！”他顯然有些激動，盯着格特大聲喊道。

“為什麽，融合不好嗎？”

“因為你根本不知道融合的代價是什麽！”

就在此時幻境突然振動了一下。同時三叉戟散出異樣的暗色光芒。

海明威皺了一下眉。

“記住！阻止海神融合！否則，你會再次後悔的！”

——他留下這一句話，消失在了原地。

控制室裏只有一個人——海明熠。

記憶斷在了封安鄉帶走之後。可是之前呢？都是一些來自無風島嶼上生活的過往，那個只有自己在雨林裏度過的快樂時光。可是何為快樂？他竟無一點印象，只是記得那裏很快樂。

募然間他發現原來之前都沒有來過別人啊，自始至終都只有自己一個人。而自己擁有的一切除了身份原來都來自封安鄉。所有的一切，包括情感。其實一切都沒有改變過，可是一切又都改變了。原來，一直，他都是封小熠，從過往到現在。

或者，應該再到未來吧！

海明熠依舊是封小熠，而封小熠卻不是海明熠；封小熠就是海明熠，海明熠卻當不起封小熠。

那程真呢？她還可以是自己的真真姐嗎？再或者，對于自己她又知道多少呢？

咚——咚——咚——

門外傳來一陣敲門聲。

“小熠在嗎？”是程真，那個令封小熠魂牽夢繞之人。

海明熠沒有回答，他多麽希望自己就是封小熠，而不是什麽一無所有的海神。

他走到門前，輕聲說“我在。”

“嗯……那個，我知道你很難過，對于封老板的離開，我們都很悲傷，但是冤有頭債有主，我相信他肯定不是自殺的，我們一起找到那個人，繩之以法為封老板報仇才是對他最好的慰問。光在這裏悲傷是沒有用的。”程真耐心地說着，聲音卻越來越小。

“我知道。”海明熠故作平靜的說着。

“那便好，我知道你肯定是會想明白的——”

“不，其實我并不能想開。”他打斷了程真。

“嗯？”

“人這一生白駒過隙，為了什麽？”

“什麽意思？”

“就如同封——我爹，曾經追逐過，擁有過，最後卻還是一個人去了。”

“是啊，可是他在最後時刻不曾後悔過，如果重來一次，他還是會這麽選擇吧。”

“為何這麽說？”

“他最後并沒有讓我救下他……他走時是安詳的，他的眼神我知道，是那種平靜的、自由的，而不像是之前在海上時的迷茫、無助。”

“那，他當年在海上的那段時間是一個怎樣的人？”

“嗯，他很善良卻很冷厲，目光中有一絲的憐憫，無論在什麽時候都充斥着對那種來自遠方的漠然，或者說，任何人都走不進的世界。可是我們知道啊，他只是在害怕，不過在害怕什麽，已經随着烈焰而去了。海上是兇險的，無論在什麽時候都是伴随着死亡的，可是無論發生什麽，只要看到他的身影出現，一切都可以無所畏懼了。就像是上帝一般，他帶來的是信仰上的永恒，是無限的希望。”

程真說完了。空氣突然安靜起來，空缺的時間籠罩着彼此。

“那，你希望我成為這樣的人嗎？”良久以後，他問道。

“怎麽突然這麽說呢？小熠，要知道每個人都應該有自己專屬的人生，你也一樣。封安鄉在紐約為你準備好了餘生的積蓄，你完全沒有必要留在海上的。更何況，屬于我們時代的海盜船已經不在了。”

“是。一切已經不再是從前了……我沒事的……時候不早了，你也回去吧。”

最後海明熠疲憊的說着。他看不透程真，可是程真又幾時看透過他呢？

天色不知在幾時已經破曉了。程真不自覺地走上了甲板，天與海之間在這一刻沒有了明确的界限，或者說，界限更明确了。她永遠也忘不了，在這裏封小熠對她說過的話。現在，還回得去嗎？

這裏曾經的一切程真都覺得歷歷在目。一遍遍回憶着當時的情景。

不一會格特跑了上來，看着程真問道：“看見小熠了嗎？”

小熠？他剛剛不就在控制室嗎？

“他在控制室裏吧。”程真如實作答。

“不。剛剛我去了，裏面沒人。門是反鎖的，我擔心有什麽情況就用緊急鑰匙打開了。但是裏面卻沒有人，并且監控顯示你走了以後沒有人出去過。”格特無奈的說。

怎麽可能？那剛剛和自己對話的是誰？細思極恐，程真沒敢向下去想，直接對格特說：“走，我再去看看監控。”

監控如格特所言那般，程真離開後一段時間沒有任何人經過。然後就是格特去敲門，再到踏把門打開，畫面裏自始至終都沒有出現過封小熠。

“船是自動駕駛？目的地是哪？”程真看了一眼，問道。

格特愣了一下，接着盯着那個表盤看了許久，才緩緩地說道：“是大西洋的某座島嶼。”

“真的只是某個島嶼？”

“你猜的沒錯，就是深淵。”

船是開向深淵的，人卻沒了蹤跡。

“那封小熠和深淵又有什麽聯系嗎？他又怎麽會知道深淵的位置？”程真不解。

格特想了想，最終還是決定把真相告訴她。

“封小熠其實不姓‘封’，而姓‘海’。海明熠，他是海神，或許應當有辦法知道的。”

“那你呢？暗夜使。”

格特幹笑了一下，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強調了另一件事：

“戰艦上還有許多無辜的人類，先讓他們下岸吧。”

兩天後再次啓程的時候整艘戰艦寂靜了下來。只剩下程真、格特。格特并不知道這些人被程真安排去了哪裏，他只看到所有人都笑嘻嘻的離開了。最後有一個年輕的船員跑過來問他：“我們還有機會再見面嗎？”

“當然。”

格特笑着回答。他卻沒有想到，自己并沒有讓這個船員得償所願。

……

心情是沉重的，兩人相視着無言。直到抵達大西洋中那座島嶼——那座深淵存在的島嶼。

格特看着這座充滿過往的島嶼，終于他再次走上了。

程真看着這座充滿秘密的島嶼，終于她該解開秘密了。

而他們二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竟然會有人前來迎接，更不會想到前來迎接的竟是一個小女孩？

“請随我來。”小女孩的眼睛空洞，不仔細看，根本不會發現她沒有黑眼珠的，只是一個白色的球球，空曠的來回旋轉。

程真禮貌的微笑了一下，同時也警惕的詢問着格特此人的身份。可格特竟搖了搖頭。

路像是修建好的一般回環曲折，在每個轉角都有可能是深淵的入口——百年前昌黎修建的，這幾十年來，這項工程已經竣工了，這之間一直由酆族接手，所以格特并不能準确找到那唯一的入口。格特其實并不能理解這樣做的原因，可永夜使的行為不需要被質疑。

路從剛進入時，興許是大理石鑄成的，看起來一望無際，但是越走越詭異，像是越來越透明了些。雖然是在一座島嶼上，但是向下看，更像是大海。這時突然伸出一條觸手纏住了腳下的基石。

程真看着這條觸手，有些說不出的感覺——這條觸手與之前見過的所有海洋生物的觸手都不一樣，它的表面甚至還有一個個亦深亦淺的縫隙。程真嫌棄的跺了跺腳，“觸手”上突然睜開了無數雙眼睛吃力的蹬大着來盯着她，而那眼睛所在的地方竟然是觸手上的縫隙！

程真突然有些反胃，趕緊叫住格特：“這是什麽東西？”

格特轉身看了一眼，立即做了一個手勢。

可是“觸手”并沒有退下的意思。反而愈發用力去盯着程真，甚至有些已經滲出了猩紅的鮮血。

此時小女孩走了過來，她空曠的眼框突然從四周滲出渾濁物聚集在眼珠上。也就一剎那，“觸手”上的眼珠爆裂出濃漿，随着向外溢的鮮血越來越多“觸手”也像是失去精神垂了下去，逐漸脫離了地面，掉落下進入無底的空洞之中……

“暗夜使不必懷疑，只是近百年進化速度愈來愈快，這些上古的玩意兒也就變得稀奇古怪了些。”小女孩尊敬的向格特點了點頭，而後微微一笑。

“哦？上古的玩意兒，你難道不是嗎？”格特輕蔑地看着她，緩緩的說道。

“ 暗夜使大人說笑了，臣應當也是的。”

程真聽着心裏發怵，魔物到底應該是怎樣的？現如今又進化成怎樣了？剛想不去理會這二人，然後便低頭看了一下腳下。

媽呀！

這是什麽鬼啊？鮮血和爆濃雜糅在一起……

算了算了，程真趕緊快步走去，強壓了胃裏那番翻湧不息的東西。

又走過了不知多久多久，終于趕在程真放棄之前到達了了深淵入口。

這裏其實于格特看來是最熟悉的，現在也依然有那種熟悉感——入口與之前一樣，也是垂直下去的。之前只要再向前走一步，便會被天地靈氣帶到冥幽殿。現在是否也一樣？

小女孩開始強調：“接下來就是深淵了，我下去後也去不了冥幽殿。所以現在也該離開了。”

“退下吧。”格特淡淡的說道。

程真看到她離開之前嘴角有一瞬間的上揚，不過并沒有重視這細微的表情。

“就這麽跳下去？”程真關注這個比較嚴重的問題。

“走吧。”格特說着跳了下去。

程真也跟着他跳了下去。

冥幽殿并沒有想象中的那般嘈雜，竟是那異樣的安靜。冥幽殿堂自然是空曠的，不過卻看不到來時路。不過倒不是因為黑暗，而是因為根本就沒有什麽路。

殿堂中央站着一個人。背對着程真并不能看到是誰。

但是程真覺得非常熟悉，不自覺的向前走去。

突然一道暗綠色東西飛了過來直接沖向程真，就在馬上要碰到她的那一刻，被一道白刃砍落在地。怔怔出神的程真根本沒有注意到大殿邊上還立着個東西！

這的的确确是當稱為東西的——

那是一個盔甲，像是古戰場的戰士，頭盔上的紅纓在風中飄揚……可是這盔甲是在空中獨立的啊！盔甲中有一縷細煙在飄蕩不已，又像極了歐洲神話的幽靈。而那砍斷天詛藤的白刃是一把“刀”，或者說是兩把——空洞的雙袖一邊一把。程真有一種恐懼，一種來自于未知的恐懼。

“程真！退回來！”格特大喊道，轉而對着那個背影冰冷的陳述着，“怎麽冥幽殿要易主了嗎？”

“不敢。”背影裏的他說道。

“那那個位置是不是要邀請您坐下啊？”格特繼續為難他。

“冥幽殿主是不是快回來了？”他無情感的問着。

“什麽？”

“海神融合……她真的就能回來嗎？”

“認清這一切不好嗎？她走了，她——回不來的。你到底還妄想什麽？”格特聲音已經有些抑制不住的激動，程真卻不知那是為何。

“是啊。”他沒有說下去。

程真卻等不及了。

“得得得，敘舊到此為止。小熠呢？”

“他走了。”

“去哪兒了？”

“融合了。”

“融……什麽意思？”

“他是海神之一，融合是大勢所趨。”

程真頓了頓，沒有繼續跟那個背影說話。她或許已經猜到了那個背影的身份，不過她更願意相信不是他。

海神為什麽會融合？原來小熠真的是……那他不就是那個人嗎？兜兜轉轉又回來了，回到了彼此最不想面對的問題。

“海——明——威——”她輕輕呼喚着那個名字。

天地何時出現的？那記憶呢？眼前的影子開始模糊不清了，記憶會斷、會散、會亂的一塌糊塗。程真，是誰，又該出現在哪一方？又是誰為了誰該當如何？或許大海是最後的歸宿……

大海是歸宿……

我不來自大海，只是一往直前，向光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