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随着導游的聲音,大肚子老板的窩囊勁倏然散去,他像是變了一個人,褴褛的西裝包裹着挺拔的身影,使得身材在視覺上拉伸,臃腫的不再明顯。

他道,“自我介紹一下,本人鄭博初,曾利用道具綁架站務員李倩,目前已過五站。”

鄭凡小聲抽了口氣,這一站果然不同凡響,專門收容神經病,就沒一個正常些的。

不過也虧得神經病多,變數也多,造成的局面竟然不算差。

趙淺作為新人,第一站就遭到了遣返,他本人并不十分在意,冷峻的眉眼掠過導游,望向他背後尚未止歇的暴雨。

地鐵站的光影穿透雨絲,被折射成無數纖細的毛針,感覺上近了很多,向外敞開的空間裏站着一個小姑娘,背光,看不清五官,只在趙淺的目光掃過來時,沖他懶洋洋地揮手,随即消失在電梯上。

“興許會再見的。”趙淺的腦海裏又想起這句話。

他的眼神收斂着向下撇,卻忘了着屋子裏還有個猶有過之的纏人精,傅忘生在趙淺眼下打了個響指,并順勢遞過來一杯香槟。

死人的東西喝起來也不瘆的慌,酒店地上還躺着傷員,血腥味仍然很重,佐着火焰剛盡的塵嚣味,傅忘生簡直是“驕奢淫逸”四個字成精,他道,“你放火的樣子真辣,總有一天,我要請你跳支舞。”

“……”趙淺将裝酒的杯子直接砸了。

地鐵站有規矩,結算之後就不允許死人了,所以柳召身上的血随着導游的話音漸漸止住,傷勢仍重,但據傅忘生說,地鐵某一站為醫院,之後這些人都會送進去。

“那死了的呢?”趙淺聲音很輕,被周圍的嘈雜逐漸蓋住。

能在這個站點活下來是件大好事,更何況出站不需要抵押品,既沒遣返,還拿到了車票,人群還在激動,越是經驗老道,越是歡喜,比不上趙淺這樣七情六欲都焚了香的初生牛犢。

良久,傅忘生似乎回了句,“世間事,終歸不能盡善盡美。”

雨已經變成了最尋常的雨,導游給每個人都分發了傘,一排排黑色的老式傘在酒店門前撐開,迎着前頭的地鐵燈,看着更像送葬的隊伍了。

趙淺走到中途,鞋踩進了水坑裏,便随之回了一下頭。

酒店的燈光被大哥開成了夜店風,赤澄黃綠青藍紫不分主次,一并裝飾着古老的建築,好好的度假酒店,活生生糟蹋成了九十年代的舊街發廊。

門口不知何時拉上了橫幅,大哥正在奮筆疾書“歡迎光臨”,好一派歡欣鼓舞的氣氛。

趙淺嘴角一松,抿到毫無血色的雙唇放肆了片刻,傅忘生看向他時,這個寡淡的笑容剛好結束,只留個尾巴勾了心弦一下。

死裏逃生後到達的地鐵站并無特別,肉眼看上去跟尋常地鐵站一模一樣,寫着幾號出站口,還寫着早晚運行時間。

最多也就是過于挑三揀四,禁止入內的條例足足寫了一米高兩米寬,門口塞不下,只好單獨用個顯示屏架在外面循環播放。

“各位可以兌換車票了。”導游道。

鄰安檢有售票處,不用花錢,只要靠近刷個臉,各自的車票就會吐出來,兩塊錢的車票即為一站,四塊錢兩站,價格公道,童叟無欺。

趙淺拿到的車票形制跟鄭凡的也沒區別,而傅忘生根本沒刷臉,他掏出了自己金光閃閃的地鐵卡。

“……”怎麽,這地鐵殺人還分一次性和包終生?

折騰了二十幾個小時,大家都有點累,因而車廂內很安靜,有老手趁機打電話出去,電話裏依舊有個聲音代替他報平安。

于是趙淺就聽到了如下對話,驢唇不對馬嘴。

老手:“媽,我餓了,你不知道我經歷了什麽,回頭我再跟你講哈。”

電話那頭:“工作挺好啊,那我就放心了。”

老手:“一天沒吃東西了,好餓,想念你的排骨湯。”

電話那頭:“又吃外賣了,別老吃外面的東西知不知道?”

諸如此類。

到最後,那老手摸着手機,嗓子發幹發澀,輕輕說着,“就是想聽聽你的聲音,沒事我先挂了啊。”

那邊早已是一片忙音。

趙淺撐着頭閉上了眼睛,周圍所有的聲響都驚擾不到他。

地鐵有些搖晃,所幸搖晃幅度不大,兩三分鐘後,整個車廂陷入死寂中,趙淺的眼睫微微顫動着,似乎是飛快地做了一場夢。

夢境光怪陸離,将他心裏一些猙獰的傷疤重新剜開,可惜趙淺此人天性裏透着涼薄,血淋淋的往事他也能全當旁觀,再無當初的耿耿于懷,以至于夢中驚醒,他連冷汗都沒出。

趙淺的瞳孔在黑暗中縮成一點,外面正在下雨,聽聲音下得并不大,倒是檐牙蓄水,時不時濺在青石板上,緩緩氤氲出夏末秋初的蕭瑟與寧靜。

這是一間僧廬,環境清幽且不對外開放,有些藏匿深林甘于寂寞的意思。

趙淺上地鐵之前,就留宿在廟宇中,廟中住持與他有些淵源,只是和尚慣于賣弄“不可說”,趙淺到現在也沒琢磨出淵從何來,源自何起。

不過他這次回國暫無安身之地,有這麽個忙于認親戚的和尚收留,趙淺便也省了很多功夫,于這座城市暫有了栖身處。

“怎麽又回到這兒了?”趙淺仰面躺在床上,他的眼睛迎着黑暗,有些渙散地落在房頂,大概半分鐘後,趙淺皺着眉翻個身,繼續補眠。

“……”擺放在床頭的死亡車票覺得自己很沒面子。

因為有雨,山中薄涼,被窩顯得溫暖且舒服,太陽直到正午時分才有點露頭的意思,從竹制的窗戶口斜斜落進來一星半點。

趙淺的生活習慣并不好,他就算醒了也喜歡再拖一拖,直到小僧侶将門拍得震天響,“施主”喊得氣沖霄漢逐漸破音,趙淺才帶着輕微的起床氣問,“怎麽了?”

大概是趙淺的聲音過于冷淡,化開的雪水般沖小僧侶兜頭就是一桶,外面的少年人喘回兩口氣,這才用比較平穩的口氣道,“有人……有人在廟裏自殺了,住持想請您過去看看。”

“……”趙淺滿肚子“你的施主,你的廟,關我屁事就擾我清夢?”

只是看在住持的面子上,趙淺才陰沉着緩緩道,“稍等。”

小僧侶的教養非常好,他一直低着頭雙手合十,站在竹門前,既不窺伺也不催促,嘴裏默默念着佛經。

早在趙淺剛搬進寺院時,小僧侶曾遠遠見過這位施主,印象中冷冷的不太愛搭理人,模樣長得好,溫和俊秀,像是尊不圓潤的菩薩像。

小僧侶的菩薩頂着烏雲蓋頂的面相開了門,趙淺的臉跟脖子上确實有傷,傷勢很輕,他自己并不在意,小僧侶也不敢多問,直接領了趙淺往齋房中去。

住在寺院中的人都遵守聞雞起舞的規定,早五六點就爬起來舒展筋骨,趙淺算是當中異類,這會兒已經開飯了,他的起床氣也沒褪幹淨。

小僧侶看他面上和和氣氣,殊不知此人內心一整個亂七八糟,看誰都是狗屁。

齋房的米香中混進了一絲血腥味,但血腥味并不算重,在這四面通風,就兩根柱子撐個屋頂的齋房裏,什麽味道都積累不下來。

住持站在東邊的角落裏,兩三個弟子将小地方圍得水洩不通,趙淺的眼睛往下一瞥,自腿部間隙中窺見地上血污以及裹屍布的一角。

借宿廟宇的其他人都被遣散了,幸而這地方不好客,人本來也不多,住持聽見聲響回頭看了一眼,見是趙淺,這才松口氣,小聲念道,“阿彌陀佛,你終于來了。”

住持揮揮手,讓弟子們放開一條路,趙淺也不客氣,他直接走到中間,掀開了被血染的白被單。

死在這裏的女人居然是個熟面孔,趙淺的眼睛不動聲色地眯了起來。

女人的确是自殺,因為沒人敢動屍體,所以她仍然維持着最初的模樣,身體半蜷,右手緊緊捏着一根筷子,筷子就像個中空的注射器,讓血順着它流了滿地。

更可怕的是,這根筷子直直插在女人的氣管裏,很明顯是她自己不想活了直接戳進去的。

這女人就是第一天晚,挂在樓道間裏沒了舌頭的那位。

“這位女施主的情緒一直不太對。”住持是出家人,說話時自有種不驚不擾,他眉眼是低着的,憫卻不悲,仿佛看清了所有人生的走向。

他又道,“女施主因為喂奶時疏忽大意,悶死了未滿月的孩子,與心理醫生溝通後,寄宿寺廟中尋找內心的平衡,卻不想……”

住持遺憾地搖了搖頭。

“報警了嗎?”趙淺檢查完屍體又将白布一拉,蓋住了女子逐漸僵直的身體,“此事與我關系不大,住持既然喊我來必有原因,不妨直說。”

住持想了想,從寬大的僧袖中摸出一張一次性車票,車票已經作廢,上面沾着血,應該是屬于死去女人的。

老主持道,“阿彌陀佛,貧僧受人之托,也曾給過你這樣的車票……既然形制相同,不知是否通往一個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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