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田園樂(八)『已修』

春雨綿綿,一連就下了三四天。桑榆搬了凳子坐在門口,歡喜地看着外頭。趁着雨停的間隙,她跑去地裏下了種籽。家裏的田地開春的時候王伯就趕着牛過去幫她收拾出來了,只等着下了種籽,澆上水就能等它發芽。這些老天下雨,順帶着就幫她解決了挑擔子澆水的問題。

桑梓坐在床邊繡花,擡頭看了她好幾眼:“二娘。”

“阿姊?”桑榆回頭。

桑梓招呼她過來,然後拿起手裏的繃子,在她身上比劃:“阿姊給你做身衣裳可好?”

下地種菜這些她不懂,但是繡花裁衣什麽的,卻是她擅長的。桑梓從小跟着阿娘學女紅,繡出的花鳥魚蟲活靈活現,還能做的一手好衣裳,後來住到南灣村,便一直靠做繡品幫着桑榆貼補家用。

“我衣服夠穿了,阿姊還是給自己多做幾件漂亮衣裳,萬一哪天姐夫來接你了,阿姊要漂漂亮亮地迎接他才是!”桑榆看着繃子上桃紅柳綠的紋飾,有些豔羨她有一手好手藝,兩只手瞧瞧握了握拳。她一握拳,指尖就碰到掌心的繭子。

桑梓知道她的胸圍肩寬袖長,也不多說什麽,低頭繼續手裏的活計。桑榆回凳子上坐下,繼續看着外頭發呆,一時間思緒就慢慢悠悠地離家出走了。細雨敲打着屋檐,淅瀝瀝地往下落。

“二娘,你想不想上私塾?”

不知發了多久的呆,桑梓突然出聲問道。她也算是跟着阿爹阿娘上了幾年女學,能識字,也會做點詩,更是知禮,可二娘卻是還沒開蒙就跟着她到了村子裏。村裏有私塾,沒女學,也沒見哪家鄉親把女娃送去上學的,要是就這麽耽誤了二娘,她心底卻有些說不過去。

桑榆應了一聲。她這三年過得其實挺野的,桑梓一直以為她能認識一些字,是因為在外頭跑的時候從別人那學了幾個,而村裏其他人則以為她是跟着桑梓學的認字。穿越過來光是認字,根本不抵用,桑榆一直很想能找個機會,多了解了解這個世界,興許能摸索出一條穿越者特有的致富之路來。現在聽到桑梓問話,趕忙點頭。

果然,桑梓沉默半晌,臉上漸漸浮出愧色,嘆道:“你三歲就跟着我來了村子裏,三歲多一點,就跟着左鄰右舍的後面學做事,五歲多,就開始忙裏忙往撐起我們這個家,是阿姊忘了,你到底還是個孩子,理當學些東西,日後也好有個依仗。

都說長兄如父,長姐如母。桑梓自覺自己沒有盡到一個阿姊應該的義務,想想覺得有些難過。“等雨停了,阿姊去找先生,問問先生願不願意收下你,不求別的,但求你能多認識些字,知道些道理,以後也不怕吃虧跌倒。”

桑榆眼睛一亮,轉念又想到讀書是要交學費的。

古代學費不叫學費,叫束脩。城裏的先生每年收的束脩不便宜,南灣村的先生是和阿爹同年科舉的落地書生,受鼓勵回鄉開了私塾,只為能再教出一個學生來成為南灣村考出去的第二人。

只是可惜時至今日,再沒出過第二個談知世。

好在鄉親們也不求躍龍門,家裏的兒子孫子能多認識幾個字,進城賣糧的時候不被人騙了就行——要求這麽低,本來灰心喪氣不打算再教人讀書的先生,最後還是打起精神來繼續工作了。

看桑榆的神情,桑梓就知道,二娘這是又開始擔心錢的事了。

阿爹阿娘都不是那麽在意那些身外物的人,偏偏二娘越來越財迷,整日寫寫畫畫不知在記些什麽。直到有一天她無意間翻開二娘寫畫的紙,才發覺這孩子竟然是在認認真真的記賬。每一筆收支,都被她仔細地記錄起來,直到這個時候桑梓才知道,她究竟有多努力地想讓這個家越過越好。

“束脩的事你別擔心,阿姊每天多繡會兒,一個月就能多繡出一件繡品來,到時候不就能多一筆錢,交束脩總是夠了的。”

桑榆眼眶紅了紅,走到她身邊,蹲下身趴在桑梓腿上撒嬌道:“阿姊該當心眼睛才是。”

穿越過來三年,桑榆自問對這個世界還陌生得很,離了南灣村,她就寸步難行,連東南西北都辨認不能。可不管是王嬸一家,還是裏正家,所有人的好她都記在心裏。更有相依為命的阿姊,一直在身邊,因為彼此依賴,所以才能撐着跌跌撞撞地走到現在。

姊妹倆正一坐一蹲在一塊說着話,突然聽見外頭叫門聲,桑榆連忙起來出去:“誰啊?”

談六郎在竹籬笆外跳了跳,揮手答道:“二娘,是我!”

桑榆連忙開門,談六郎進門,火急火燎地抓着她就要往外走。

雨還下的淅瀝瀝的,桑榆忙擡手遮住頭,站定不肯走:“你幹什麽呢,有什麽事偏偏要拉我出去?”

談六郎抹了把臉上的雨水,眨眨眼:“帶你去看熱鬧!你猜,誰回來了?”

她哪裏知道誰回來了,沒頭沒腦的,就是猜也猜不出來。

“那個肥婆娘回來了!”

“吓!蘇大嬸回來了?!”

“男人死了,她覺得一個人帶着幾個孩子日子難過,就想求阿爹讓他們回來住。”

一聽說姓趙的死了,桑榆還有些難以相信。

好端端的人怎麽就突然沒了呢?

“聽說哥哥送他們一家走之前,私下裏給了她男人幾百文錢。本來是盼着他們能在外頭重新來過,好好過日子的,哪裏想這錢被她男人自己藏起來了。半個月前,她男人出去喝酒,大概是喝多了就跟人在酒館裏打了一架……”

“打死了?”桑榆試探着問。

談六郎擺手:“沒死,他把人給打死了!”

桑榆倒吸了一口冷氣。喝醉酒果然容易出事,竟然還把人給打死了……

“人給打死了之後,那家人就砸了他們家,拿刀架在他家大郎的脖子上,說什麽都要償命。可說是償命,人都死了,還能怎樣,肥婆娘就把身上的錢全賠完了,人家還覺得不滿意,然後砍了大郎一個手指頭!砍手指也就算了,幾天前,她男人半夜喝酒,估計又是喝多了,一夜被沒家,等到第二天傍晚,被人發現淹死在河裏了,整個人都快泡發了!”

桑榆瞪大了眼。她就從前在香港黑幫電影裏瞧見過砍人手指頭的事。

熱鬧誰不願意看,桑榆回頭同桑梓交待了一聲,披上蓑衣,關上門,這才跟着談六郎往村口跑。

鄉親們都不願讓蘇氏進村,于是因為下雨沒出去幹活的男人們這會兒全堵在村口,不肯給蘇氏讓開一條道。裏正站在最前頭,繃着臉,身邊站了他的幾個兒孫,談家的幾位長輩也都出來堵路,說什麽都不答應蘇氏回村。

“要死人了,你們欺負我是個寡婦!”

桑榆錯過了開頭,但是才剛擠進人群,就聽到蘇氏慣常的大嗓門和鬼哭狼嚎。

裏正皺眉:“之前你們一家離開了南灣村,就已經不是我們這裏的人了,有什麽臉面回來?”

蘇氏一聽這話,立馬怒火中燒,也不管這幾天接連下雨地上濕噠噠的,一屁股就坐在地上開始撒潑:“要死人了啊,你們這是要逼死我們母子啊!要不是你個老不死的叫人給他錢,他怎麽會去喝酒,怎麽會淹死啊!殺人兇手啊!是你們殺了當家的啊!”

蘇氏才不管事情的緣由到底是什麽,她死了男人,成了寡婦,身上也沒有錢了,住的地方嫌她們晦氣又把她們趕了出來,這時候她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回南灣村,能被重新接納最好,不行,那就訛點錢。

“閉嘴!”裏正氣急,恨不能馬上給她幾個大嘴巴,“你男人是什麽德性你自己最清楚,現在出了事,只會把責任往別人身上推!”

“殺人償命吶!你們殺了我男人,他死不瞑目啊!”蘇氏大哭,幾個孩子站在一邊也都眼眶紅紅的。

如果單看這幾個孩子,誰都會心軟,想伸手幫他們一把,但是一想到這幾個孩子是趙家的種,萬一越長大越像他們爹娘怎麽辦,這不是往自己家裏招狼麽。這麽一想,原本還心軟的男人女人們臉上的表情馬上變了,一個個繃着臉,泰山一樣站着,說什麽都不讓開。

蘇氏在地上打過滾了,也嚎哭過了,見實在沒人松口,只能自己退一步:“賠我們娘兒幾個錢!要不是你們假好心,當家的就不會死!現在人沒了,你們總得賠我點錢!”

裏正一口氣沒上來,差點厥過去,談文虎趕緊扶住他,狠狠瞪了眼蘇氏。

“大嬸說話好沒道理,趙大叔是在外面出事的,你要怪就怪賣他酒的人,憑什麽跑來南灣村鬧事,真當大夥兒都是好欺負的不成!”

桑榆忍不住,從人群裏擠出來。

蘇氏一看到她,立馬就上了火氣。談家人為了防止蘇氏發難撲過來,稍稍往前兩步護住桑榆。

“阿爹當初給趙叔錢,是為了讓他去外頭好好學門手藝養家糊口,大嬸如果能多注意些,說不定就不會發生如今的事,現在反倒把這事怪罪到我們頭上來,這話無論怎樣都說不過去。“談文虎看了趙大郎一眼,跟自己年紀差不多大的趙大郎右手還包紮着,估計還得養傷,“大嬸如果有時間在這裏撒潑訛錢,不如回去好好給大郎養傷。”

蘇氏大喘氣,作勢就要往談文虎身上撲。談文虎長得結實,根本就不怕她,等她撲過來,一把抓着她的手往旁邊用力一拉,蘇氏來不及站穩腳步,直接就被拉得正面摔在地上。

蘇氏仰頭,一臉污泥,大嚎:“要殺人了!裏正的孫子要殺人了!”

鄉親們紛紛皺眉,指指點點。

“這是……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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