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蔔玉郎(一)
南灣村,是四明縣最偏遠貧困的一個村莊,每次進城一來一回的差不多就要用掉大半天的時間,也因此很少有外客。村口那麽多人圍堵着原本是不會有什麽影響的,可正當大夥兒都在冷眼旁觀蘇氏的演戲的時候,清朗的男聲突然遠遠響起。
原本低着頭在看蹲在蘇氏身邊正狠狠瞪着自己的趙大郎,因為低着頭,只聽見清脆的馬蹄生,由遠及近,噠噠的落在人心上。她稍稍擡眼,就瞧見前頭四蹄兜轉,再往上看,可以看見皂色羅衣上暗紋團繡,馬上男子嗓音清朗,因為近,聽得桑榆心下一動,忍不住就擡頭去看。
年輕的郎君看起來年紀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騎在棗紅色的大馬上,身着羅衣,頭戴巾子,一雙眼睛清澈明亮,看着堵在村口的人群,再看了看幹嚎的婦人和小孩,微微皺眉,問道:“這是怎麽了?”
他身後的仆從騎着馬追上來,瞧見村口這架勢,吓得差點跌下馬背:“郎……郎君……這是怎麽了?”
沒人理還好,本來蘇氏這會兒都要心灰帶着孩子離開了,偏偏碰上這突然出現的主仆二人,立馬又來了精神,連滾帶爬地哭嚎着抱住年輕郎君的腳大叫救命。
裏正瞧見外客,一時間頭疼的厲害,鄉親們也頓時覺得蘇氏這般模樣丢盡了南灣村的臉面,紛紛出言解釋,生怕弄髒了村子的名聲。
郎君是個明白人,從七嘴八舌中,自己很快就拼湊出了一個完整的情節,一并講給自己有些暈頭轉向的仆從聽:大抵是這個婦人原先有個丈夫,好吃懶做,夫妻倆在村子裏做了不占理的事,怕再惹出什麽麻煩,大姓們就商量着把這家人趕出去了,結果才出去兩個多月,婦人成了寡婦,把出事的緣由都怪罪到村子的頭上,現在是來胡攪蠻纏訛錢的。
仆從佩服地看着自家郎君,然後就看到郎君翻身下馬,站在撒潑的婦人面前,輕飄飄說了一句:“這位大嬸,我與四明縣縣尉及主簿皆相識,若您真有什麽委屈,不妨随我進城,在公堂上辯一辯。”郎君似乎沒瞧見蘇氏的臉色變了幾變,依舊續道,“若是這滿村刁民欺負了你,自有縣尉與主簿為您伸張正義。”
本來就不是什麽有理的事,要蘇氏上公堂,簡直就是自打臉。見事情沒回轉的餘地,她咬咬牙,翻身爬起來,一手拉過一個小孩,帶着一串蘿蔔頭跑了。
鬧事的人一走,本來該散開的人群,因為有陌生的來客,仍舊擠在一處。桑榆看這小郎君覺得有趣,也留在原地看他,正巧對上那人看過來的視線,對方眨眨眼,笑眯眯地搖了搖手裏的裝逼扇。
“這位小郎君貴姓?”
“虞。”
“虞?”裏正有些發懵,這個姓氏四明縣內着實少見,再看小郎君的穿着打扮,言行舉止,看着似乎不像是尋常人家出來的,“不知小郎君來此是……”
“我是來找人的。”小郎君看起來這會兒似乎回過神來了,有些焦急地追問,“村裏可有人家姓談?”
“此村大半人家皆姓談。”
“那可有一對姓談的姊妹,年歲相差一輪?”
話說到這處,目标就又縮小了不少,可談姓那麽多人家,年歲相差一輪的也不下十對,只是看着都不像是會和這位小郎君有接觸的模樣。
裏正這邊想着,小郎君那頭似乎着急地不行,他身邊看着略微年長一些的仆從趕緊安撫,見站在裏正身旁的桑榆一直看着這邊,忙示好:“小娘子,你可知道有這麽一對姐妹……”
“這位郎君要找的,可是談知世的一雙女兒?”
“對!就是談世伯的女兒,這位小娘子你知道?!”小郎君現在的心情,簡直可以用豁然開朗來形容。他從奉元城一路趕來,吃了多少苦,這下終于可以找到要找的人了,他興奮地差點能跳起來。
桑榆的心情也很複雜。這時候會跑到南灣村找她們姊妹的,基本可以不作他想——除了賀主簿那兒負責傳話的人,就只可能是當年跟阿爹訂親的人家。只是這會兒,究竟是過來說他們已經另外結親了,還是來是商談迎娶阿姊的事,桑榆的心情簡直可以用心裏揣着一只活蹦亂跳的兔子來形容。
“郎君随我來就是了。”桑榆微微福身。
小郎君有些發愣:“……”怎麽鄉下的小娘子都是這樣随随便便就讓陌生郎君跟着走的嗎?
裏正咳嗽兩聲,解釋道:“小郎君,這位小娘子姓談,家中行二,頭上還有一位長姐,正是你要尋的那位世伯的女兒……”
小郎君:“……”
在經過短暫的吃驚後,小郎君終于反應過來,急忙拱手作揖,客氣道:“二娘好,我姓虞,家中行十二,自奉元而來。”
“十二郎好。”桑榆點頭。乍一聽排行,桑榆頓覺這虞家人丁興旺。
“二娘可方便帶我去見一見大娘?”
虞十二看着似乎比之前更着急了,桑榆不由地提防起來,眯起眼,直接問道:“十二郎來是做什麽?”
如果說之前看她,只是以一個看萌團子的眼光,那這兒被這麽一問,虞安愣住了。
要說年紀,這談家二娘看起來不過五六歲的模樣,明明比自己還小上大半歲,說話時偏生老氣得很,可看旁人似乎并不覺得意外,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未老先衰”?(桑榆怒:你丫的亂用成語,語文是體育老師教的麽,這是早慧,早慧懂不懂!虞十二:不造……)
“二娘可能不知道,虞談倆家從前曾定下一門親事,我二哥與大娘可算是指腹為婚。阿爹阿娘托了許多人打聽世伯的消息,後來才聽說,世伯和伯母都已經……”
後頭的話,卻是怎麽也說不下去了。虞安期期艾艾地看着眼跟前的萌團子,實在不想再說些什麽可能會讓她傷心的話題。
桑榆看着他,回身對裏正行了行禮:“阿翁,我先帶小郎君回去了。”
“去吧。”裏正揮了揮手,待那一大一小慢吞吞往遠處走,他才幽幽嘆道,“小小年紀就能穩住性子,也不知道是福是禍吶。”
談文虎扶着他,扭頭看着走遠的陌生背影,心底隐隐生出浮躁。
與談家訂親的是虞安的父親虞伯欽。虞伯欽與妻子育有三子四女,其中一子早夭,另有庶子三人,虞安就是家中庶出。虞家以男女通排的排行方法,且是一大家四房人一起通排,排下來行十二的正是虞安。底下還有個行十三的堂妹,年紀才和談家二娘差不多。
于是,家中的稱呼,便從幾位哥哥姐姐開始,從大郎一路排到了十三娘。
一大家子人出游時,很是浩浩蕩蕩。
他頭頂上的八個哥哥,分別名為闳、阗、單、聞、問、開、圭、闶,只有頭一個已經成婚,後頭的不是在議親,就是因為特殊原因一直等着。
這個特殊原因就是失去聯系很久的談家。
換句話說,虞安這次從奉元城過來,為的就是找到早年和二哥訂了親,但是苦于失去聯系一直沒能進門的嫂子。
“十二郎的意思是說,你二哥的身體不大好?”
聽完虞安的話,桑梓屏住呼吸問道,她的身體在不自覺的發顫,似乎是對小郎君說的那些話,從心底生出了懼意,生怕自己日日盼着的親事到最後竟成了喪事。
虞安講得已經口幹舌燥了,謝過桑榆遞來的茶,一口就喝了下去,然後才轉頭看向桑梓:“大娘別擔心,我二哥他身體雖然不大好,可大夫說了不打緊的,并不耽誤娶妻生子。”
桑梓聽到了虞安說這話,頓時低頭,輕輕咳嗽兩聲:“我并非這個意思……”
“你二哥今年大多了?”
“二十。”
“二十……冒昧問一句,虞世伯是何時開始托人找我們姊妹倆的?”
其實虞安挺喜歡跟桑榆說話的,他直來直往慣了,最怕的就是碰到說話文绉绉的人,跟大娘說話費腦筋,可跟桑榆說話就不一樣了,多直接利索。可……這也太直接了……
虞安尴尬地移開視線。
“虞世伯是打算讓我阿姊嫁過去沖喜吧?”
桑梓怔住,呆呆地看着桑榆,抓着帕子的手緊了緊:“沖喜……”
桑榆靜靜的站在旁邊,眼睛一直盯着虞安:“十二郎,你二哥的身體只怕不是太好。”
沖喜這種事,可大可小。
電視裏也放過,女主角嫁過去沖喜,要麽新郎有男主角buff加持效果,洞房花燭夜,過去之後身體漸漸康複。要麽,新郎不過是個炮灰男配,沒能成功的采陰補陽,連洞房都沒入,直接在外頭一口氣沒接上來沒了……前者,結局大多完美,後者不管男主角第幾集出來,反正女主角是寡婦就對了,而且還容易背上克夫的名聲。
她把桑梓當做親人照顧,沒道理在這世上讓人吃虧的。
“身體……是不大好……不過二娘放心!大夫說了,我二哥能長命百歲,算命先生都說他命中注定多子多孫!”
虞安有些急了,生怕自己嘴巴笨,說着說着把人給說跑了,到時候,他去哪裏賠一個嫂子給二哥。正糾結地要再解釋的時候,桑梓突然開口了,她一說話,把桑榆也給震住了。
“我嫁。”桑梓垂眼,“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阿爹生前訂下的親事,只要虞家不是哄騙我進門做妾,無論是不是沖喜,我都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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