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蔔玉郎(六)

到底顧忌着今天是二郎的大喜日子,虞三娘沒在洞房內鬧出什麽太大的動靜來,只是桑梓的臉色明顯有些不好,卻依舊強撐着聽她說話。

袁氏進屋的時候,就看見三娘站在床邊,正在教訓幾個侍娘,說出口的話,卻分明是在指桑罵槐。屋子裏的其他夫人,大多都與虞家有些姻親,四娘和七娘才剛出嫁聽着三娘說出口的那些話,再看一只侍立在床邊連喜服都來不及換下的二嫂,心下只覺得她實在是受委屈了。

家中的長輩這時候都在前面待客,要是知道三娘脾氣又上來了,在洞房裏教訓二嫂,估計阿爹阿娘的臉色都能黑得像潑了墨那樣。袁氏趕緊咳嗽兩聲,走到床邊,見昏昏沉沉的二郎臉色稍稍有些轉好,轉身握住桑梓的手,安撫了幾句。桑梓眼眶微紅,似乎是強忍着委屈,點了點頭。

三娘叉腰,作勢又要說話,卻被袁氏瞪了一眼。

都說長嫂如母,三娘性子雖然潑辣了一些,但被她這麽瞪,仍然覺得心底發憷,撇撇嘴,不說話了。

等到大夫滿頭大汗地被仆從領進屋,女眷們才從床邊讓開。三娘幾次想走近些問話,都被四娘和七娘拉住,然後就聽見新進門的二嫂柔柔地出了聲:“大夫,郎君可好?”

大夫沒有答話,瞧着新婦打扮的桑梓看了好一會兒,終于出聲:“虞二郎的身體并不大礙,不過是舊病複發,娘子無須擔心。”他說話的時候,眼睛一直盯着桑梓在看,那雙烏沉沉的眼睛,似乎能将人心底的想法探得一清二楚。

桑梓微微一愣,趕緊低頭,寬大袖袍下的雙手緊緊交握在一處。

大夫不置可否地搖了搖頭,走到圓桌邊上,侍娘阿琉趕忙備好筆墨紙硯,他拿起毛筆開始寫下新藥方。

虞二郎會突然發病,說穿了,不過是體力不支。家中的侍娘仆從一直小心翼翼地侍奉着這位阿郎,突然間他昏過去,自然是又驚又怕。動靜鬧大了,連帶着家中的長輩們也開始擔心起來。這會兒見人沒事,大夫又開了新藥,袁氏趕緊對身邊的侍娘使了個眼色。

侍娘微微颔首,轉身就出了門:“阿芍,你去前面跟郎君們禀告一聲,就說二郎已無大礙,請郎君們安心。”

被點到名字的侍娘正滿頭大汗地在煎藥,聽見喊話,有些心急:“阿恣姐姐,我這走不開!”

“那再差其他人去,別讓郎君們挂心了。”阿恣說罷,轉個身就又進了屋,留下阿芍在那急得有些手忙腳亂。院子裏的侍娘仆從們這時候都各自有各自要忙的事,哪裏分得開身跑這個腿,她急得直起身看了一圈。

“我幫你煎藥吧。”

有些看不下去的桑榆清了清喉嚨,出聲道。

阿芍是三等侍娘,平日裏也就做些院子裏的灑掃工作,或者像這種廚房裏的煎藥切菜等事情,很少能與主子們打個照面,可即便如此,突然有人說要幫她煎藥,就算真的很急,一時間也不敢答應。阿芍睜大眼睛,看着跟前的小娘子,一時沒想起她的身份來:“要不,你幫我去遞個口信?”

“我不……”

“就這樣!你沿着青石板路一直往前走,這會兒郎君們都還在正堂招待賓客!”她說完,伸手推了把桑榆,“我這煎藥,走不開,這位小娘子,煩請你代勞了!”

人一走開,阿芍蹲下繼續照看藥爐,半晌突然回過神來,急忙拉住從旁邊匆匆走過的阿琉:“阿琉姐姐……娘子的妹妹……大概有多大?”

阿琉有些不耐煩:“約莫五六歲的模樣。”她擡手在自己身前比劃兩下,“大致才這麽高。問這個做什麽?”

阿芍張了張嘴,搖頭:“沒什麽……”就是有,也不敢跟姐姐你說自己剛才差遣娘子的嫡妹去跑腿了……

這一邊,循着記憶,桑榆獨自一人,踩着青石板鋪就的道路,穿過各個房前屋後的花木,一路走到設宴的正堂。

正堂內,杯籌交錯,你來我往,好不熱鬧。桑榆站在堂外,瞧着滿堂陌生的臉孔,一時也不知該找誰傳話。要說找侍娘仆從,人都忙着服侍賓客,她才往裏頭邁了一步,又被喝高了出來跌跌撞撞找地方吐的賓客撞了肩膀,一屁股就坐到地上。

桑榆揉揉屁股想要爬起來,被人從背後抓着胳膊,輕輕抱了起來。

“怎麽又回來了?”

桑榆擡眼,虞聞抱着她,眼底含笑,好看的面孔看上去儒雅溫潤,一開口,仿佛所有的春光皆為他所用。

習慣了自己這個六歲的身體後,再被人抱起來什麽的,桑榆也就不太在意了。“大夫說姐夫他無恙了。”

虞聞微微蹙眉:“二哥院裏的侍娘呢?”

“大家都很忙,只有我沒事,所以……”桑榆想了想,老老實實道,結果話沒說完,肚子咕嚕咕嚕響了幾聲。

虞聞低笑,回頭把遠遠跟着的侍從叫了過來:“阿祁,去跟廚房說一聲,另外做些吃的送我院裏去。”

“是送郎君的書房還是哪?”

“書房吧。”

“再去跟阿郎禀告,就說二哥已經無礙了。”

“是。”

吩咐好這些事後,虞聞抱着桑榆直接轉身往自己的院子走。

虞家憑玉石雕刻發家,算不上是暴發戶,但虞家的宅子說實在的,卻處處顯得有些……土豪了。

奉元城內,北面正中為皇宮,因此東北及西北角是奉元城內地價最昂貴,也最能彰顯身份的居住地。也是因為這樣,有了這麽“東貴西富,南貧賤”的說法。東面住的大多是一些官宦人家,西面則是富紳。

虞家就在西面。

虞家的面子按着北方人“四合院”的基礎上做的格局。前後左右共三個大四合院,用正房、東西廂房等圍成幾個小的四合院,每位郎君各自住一個院子。

院子的地面大多鋪着青石板,道路兩旁種植着各種常見的花草樹木。虞聞的院子不大,正房在院子正中,東廂房被辟作了他的書房,西面的廂房則收拾出來做成了下人住的屋子,正房和東西廂房之間用回廊連通着,下雨的時候不必撐傘就可以從一間房子走到另一間房子。

桑榆被抱着一路走到院子裏,沿路遇到的侍娘仆從紛紛向虞聞福身行禮,等到進了院子,更有婆子帶着侍娘迎了上來。前面宴客,郎君向來不愛這種太熱鬧的場面,沈婆子趕緊囑咐小廚房給做了一些小菜,見郎君回來了,趕緊道:“六郎回來了。”

虞聞點頭,随手放桑榆下了地:“去打盆水來,要溫的。”

沈婆子眼瞧着被六郎牽在手裏的小小娘子,微微有些發愣。

桑榆随即行禮:“勞煩婆婆了。”說着乖乖地立在虞聞身邊,一言不發。

沈婆子收斂神色,忙屈身回禮:“小娘子大禮,老婆子這就去準備溫水。”

沈婆子一走,一旁的侍娘緊着上前兩步:“郎君可要更衣?”

虞聞牽着桑榆:“不必,廚房的人要是過來了,就讓他們把吃的端進我書房。”

侍娘微微有些吃驚:“婆婆已經讓小廚房給做了吃的,就在郎君的屋內……”

“那就一并端到書房。”

“是。”

虞聞的院子叫做聽雨院,整體布局和裝飾最風雅不過。

東廂房的書房裏,進門就能瞧見一架很大的屏風擺放在房中書案後面,屏風是紫檀裝框的六聯潑墨山水畫。屏風後放着一張小榻,榻上鋪着厚軟的褥子,榻邊則放着小幾,看書累了的時候還能在屏風後面稍稍休息一會。

屏風前的書案上,擺着子母貓型的筆架,長約六七寸,母貓用白玉做成,小貓則用的是純黃的玳瑁。另有山水樓閣筆筒和四卷荷葉洗擺放其上。書案一角的銅燈架,狀如荷花,十分雅致。

書房另一面的牆邊,則擺了一架書櫃,放了滿滿當當的書卷。

桑榆一進屋,就被滿櫃子的書給吸引住了目光。

穿越三年,在南灣村能接觸到的書太少了,很多這個世界的歷史和知識,都是從別人的嘴裏聽來的,想要了解這個世界卻苦于沒有能夠讓她深入了解的資料。

“二娘識字?”

注意到桑榆一進門眼睛就盯上了書櫃,虞聞走過去,随手拿下一本書遞給她:“城裏的書局大多賣的都是一些市井雜談,又或者零星的詩作集子,你要是有什麽想看的書,不妨在我這看看。這本是原打算送個十三娘的書,或許你可以看看。”

虞十三娘年紀最小,這時候看的都是些女學的書,桑榆抿了抿嘴,搖頭:“六哥這裏有國朝史略一類的書嗎?”

虞聞面色不變,剛領着其他人端着菜進屋的侍娘卻忍不住詫異道:“小娘子怎麽要看郎君們的書?”說話,自覺有些逾矩,忙低下了頭。

虞聞看了那侍娘一眼,也不說別的,站在書櫃前掃了半晌,然後拿下一套書:“這一套字大清晰,裝幀得也十分精美,且我在旁有注腳,你不妨拿去看看。”

桑榆接過書,很沉,以她現在的力氣抱着還有些吃力。虞聞伸手托了一把,又道,“若有不認得的字不大懂的地方,你去問你阿姊,或者來找我。”他說着,又轉頭問侍娘沈婆子打的溫水怎麽還沒來。

那侍娘臉上笑意微斂,俯身答道:“水房的婆子們都聚在一起吃酒,誤了燒水,婆婆這就過來了。”

虞聞點頭:“好,下去吧。”

那侍娘還試圖說什麽,但見着郎君絲毫不朝自己這邊看,只得躬身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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