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蔔玉郎(七)
虞二郎成親,虞家大辦酒宴。和正堂的酒宴比起來,廚房另外聽六郎吩咐給做的小菜,雖然量少了些,但也數量豐富。從八寶肉圓、梨炒雞、鲢魚豆腐、麒麟菜到面衣、杏酪、雪花糕等,魚肉蔬菜糕點湯水一應俱全。
桑榆是真的餓了。出門前倒是給姑嫂們做了吃的,自己也跟着吃了一小碗面條,結果一直跟着混到現在才吃上一口熱飯。看着滿桌的菜,桑榆有些不知從哪裏下手。
來這世上三年,吃的都是些燒餅饅頭一類的東西,偶爾才能吃上一次白面和肉。直到這時候,她才突然有一種如獲重生的感覺——終于能正正常常的吃上有魚有肉有米飯的菜了!想想都有些小激動呢!
桑榆的肚子很應景地又咕嚕了兩聲,虞聞低笑,給她夾了一筷子的梨炒雞:“餓了就吃吧,這裏沒外人。”
桑榆心裏一暖,也不推辭,直接拿起筷子往嘴裏送。
“六郎。”沈婆子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沈婆子是虞聞生母廖氏的奶娘,如今已經五十多了,在六郎出生後就成了服侍他的婆子。
虞聞從砂鍋裏舀了一湯勺的鲢魚豆腐,放到桑榆面前的碗裏,随口應了沈婆子一聲:“前面的宴歇了?”
沈婆子看了旁邊乖乖吃飯的小娘子一眼,回道:“眼看着天色都暗下來了,前頭的宴也差不多要歇了。”
二郎成親,說到底只是娶了個過去定過親的娘子回來沖喜,偏偏還雞飛狗跳地鬧了半天,聽說還把那位娘子吓壞了。
虞聞想了想,道:“給小娘子的房間,可有準備好了?服侍小娘子的侍娘安排好了?”
“六郎……”沈婆子臉色有些難看,半晌才回道,“二郎院子裏的人忘了收拾好給小娘子住的屋子……”
“沒收拾?”虞聞皺眉,“二哥院子裏的人忙得連多收拾一間屋子的時辰都沒有?”
“大娘原是吩咐了要多收拾間屋子,也不知他們是怎麽……”
聽到沈婆子的話,桑榆吃菜的動作明顯緩了緩。她還沒和這位姐夫正式打照面,但已經從那院子裏感覺到了一絲隐隐約約的不受歡迎。
虞聞點點頭:“婆婆吩咐阿瑤夜裏服侍二娘去我屋裏睡。”
“那六郎睡哪兒?”
“我睡書房就好。”看到桑榆有些吃驚的表情,虞聞笑了笑,往她面前的碗裏添了些菜,“要是一個人睡害怕,讓阿瑤陪你。”
阿瑤就是之前那個侍娘,自小就跟在六郎的身邊,按着其他大戶人家屋子裏的那些規矩,她這類貼身服侍的,到了郎君十五六歲的時候都會從一個侍娘轉成通房。
桑榆不清楚這個阿瑤是不是虞六郎的通房,不過看模樣似乎是處在一個單相思的狀态。
吃完飯後,桑榆簡單地洗漱了一番,然後拿着之前虞聞借的書靠在床頭看。
阿瑤不笨,知道郎君對這個小娘子另眼相看,從屋外回來後,就主動傳話說虞二郎的琅軒院這會兒也靜下來了。完了也不多廢話什麽,就在一旁立着。
桑榆看了一會兒,始終覺得有些不能放心,只好阖上書,躺下轉了個身。
阿瑤忙上前侍候。先是把床邊的書拿走擺好,又掖好被角,放下帳簾:“小娘子,熄燈嗎?”
桑榆躲在被子裏,閉着眼睛,支吾了一聲。
入夜前,阿瑤從沈婆子那得了郎君的吩咐,知道郎君擔心小娘子夜裏一人不敢睡,特地囑咐自己陪着,這會兒見人睡下了,忙把自己的鋪蓋拿了過來,鋪在床邊的腳踏上,然後熄了燈,回到腳踏上躺了下來。
桑榆其實很累,聽到床邊窸窸窣窣的聲音停了,她這才睜開眼睛,仰面躺着,盯着床頂的紋飾發呆。桑梓成親前後,她一直都在旁邊忙着,直到這會兒才松開緊繃的神經,腰酸背痛,一下子席卷而來,明明壓得眼皮都沉甸甸的,但腦子裏面還記挂着桑梓那院的事。
最後,她終于覺得困了,輕輕嘆了口氣,拿褥子蓋住頭,閉眼睡了。
第二天,新人拜見公婆,桑榆也起早爬了起來,阿瑤趕緊服侍她梳洗打扮。桑榆有些不習慣起早之後有人在後頭幫忙梳頭、穿衣、擦臉,只能僵着身子由着她忙。
等桑榆拾掇妥當後,虞聞不用人服侍,自己梳洗好已經在門外等着,準備帶她去正堂。
二人一前一後進正堂,就見堂屋正中央已經擺了一張方桌,桌上架着一面鏡子,家中尊長親眷都已經在兩旁坐好。虞聞帶着桑榆進屋,不多會兒,就見新人姍姍而來。
頭朝的喜服尤其隆重,桑榆踮着腳往前張望,就看見桑梓身穿一件正紅牡丹掐金紋的華服,頭戴金花筒釵和金瓜如意簪,看着十分喜氣,胸前還垂挂着赤金的紅包倒蝠項圈,兩邊腕子上的龍鳳金镯看着成色也十分不錯。看神色,桑梓眼角挂着倦意,想着昨天夜裏并沒休息好。
再看站在桑梓身旁的年輕郎君,即便是一身猩紅色的喜慶袍子,也遮蓋不住滿臉的蒼白,金絲團花從肩頭一路向下,勾勒出這人身形消瘦,腰間的玉帶邊挂着的是桑梓出嫁前連夜趕工做出來的香囊。
新婦進正堂,先向桌子上的鏡子下拜,而後夫婦二人向在座的尊長公婆下拜敬茶。
虞阗才俯身要拜,虞大夫人秦氏忙擺手讓侍娘上前扶住:“我的兒,你身子不好,就別拜了,讓你媳婦兒拜吧。”秦氏心疼得不行,伸手撫着兒子的手背,眼眶微紅,“我兒如今成親了,日後平平安安,福氣東來。”說完,擡眼看着桑梓,接過她奉上的茶盞,輕啜了一口笑眯眯的一連說了幾個“好”字:“二娘,你如今嫁進虞家,往後就是虞家的人,你可要好好服侍郎君。”
按着虞家男女通排的規矩,桑梓進門後,就得尊着虞二郎的排行,往後不可再喊“元娘”。
桑梓輕輕應了,接過秦氏遞來的見面禮,按規矩拿出親手做的鞋襪并彩緞回禮。
而後桑梓一人又接連拜過家中其他尊長,收到不少過去沒見過的賀禮,同時也将自己事先準備好的回禮全都送了出去。
虞阗身體雖然不适,此刻卻還強撐着站在旗子的身邊,拜完長輩後,又引薦她和同輩的幾位郎君娘子相互見了禮認了親……認到虞六郎的時候,桑梓只瞧見這人一身月白裳,一臉風淡雲輕的笑,身旁站着個半人高的錦衣小孩,正是一夜沒見的桑榆。
認完親後,秦氏指着堂中一邊空着的兩張椅子,讓他夫婦二人坐下,又對着虞聞笑道:“六郎身邊這位是哪家的小娘子,難不成是昨天趁着人多拐來的?”
虞聞笑笑,不說話。
秦氏說着笑了笑,看着坐在一旁的素衣婦人,說道:“六郎的年紀也該訂親了,瞧他方才同那小娘子說話時的模樣,要是讓不知情的人瞧見了,還以為這是他的女兒呢。”
三夫人廖氏自丈夫死後,身體便一直不虞,平日裏大多是住在自己的佛堂裏,青燈古佛,不與外人來往。聽見秦氏說話,這才擡了擡眼,神色淡淡的:“六郎昨日遣了婆子來同我說,琅軒院的下人忘了多收拾間屋子出來,讓談家二娘子睡侍娘屋裏總歸不是個事,便讓這位小娘子留宿在聽雨院了。”
琅軒院被直接點了名,秦氏立刻飛快的拿眼掃了陪在桑梓身後的侍娘阿琉一眼。阿琉臉色有些慌張,桑梓看她一眼,忙起身,走到堂中,對着秦氏福了福身:“阿娘,這孩子是跟着媳婦來的。”她說着,回頭招呼,“二娘,還不過來拜見夫人。”
看着被桑梓拉過來的小娘子,秦氏眼前一亮,容色一喜,笑道:“這小娘子長得真好,你們瞧瞧這雙眼睛,多水靈。”
桑梓牽着桑榆的手,輕聲道:“二娘,喊人吶。”
桑榆點點頭,忽然為難起來,不知要怎麽稱呼堂中衆人,秦氏瞧着她有趣,招招手讓她過去,拉過手,拍了拍手背:“二娘是麽,叫什麽名兒?”
“回大夫人,兒名桑榆。”
一開口,桑榆自覺有些別扭,吞了吞口水,猶豫要不要再補充一句。卻看見秦氏笑着點點頭:“做什麽這麽客套,別兒啊兒的說話,說‘我’多好,咱們家不興那麽書卷子的說法。”這孩子,秦氏越看越歡喜,“喊我叔母吧,虞談倆家是世交,喊夫人說不好。”
桑榆紅了臉,桑梓在一旁笑道:“二娘生在鄉野,怕不識禮數,鬧了笑話,出門前拉着我問了好多禮教的內容。有一回偷偷被我瞧見對着鏡子自個兒神神叨叨的說話,還說得不順暢咬着舌頭了。”
聽了這話,衆人一齊笑了,就連廖氏也忍不住擡頭多看桑榆幾眼,嘴角扯出幾絲笑容。
笑得最大聲的是虞安,差點沒從椅子上滾下來,虞聞在一旁屈指敲了敲桌子提醒,這才咳嗽兩聲,正襟危坐:“阿娘,日後二娘便在我們這住下了,我可算是有了一個乖巧懂事的妹妹。”
秦氏笑話地看着他,指着坐在最下首正瞪着眼睛不高興的小娘子,揶揄道:“你看看你看看,十三不高興了吧,什麽叫可算是有了,十三難不成不乖不懂事嗎?”
虞安立馬求饒,一副活寶模樣,這才把他二叔的寶貝女兒哄得笑了。
桑榆回頭看了他們一眼,而後抿了抿嘴,低着頭不說話,看起來似乎很害羞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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