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小庭花(二)

虞伯欽皺眉,跟着過來的五郎九郎也有些奇怪地看着大夫:“病從口入?”

“是,病從口入,十二郎不過是吃了些東西,然後起疹子了。”

一聽這話,秦氏趕緊轉頭去看屋裏的侍娘和仆從。阿鄭腿一軟,直接給跪了。袁氏知道他打小跟着十二郎,忠心得很,忙輕咳兩聲,詢問道:“郎君睡前可吃了什麽東西?”

阿鄭搖頭:“阿葉之前端了茶水給郎君,其他的也沒什麽了。”

袁氏又去看侍娘阿葉,她急着搖頭撇清關系:“那杯茶郎君并未喝!郎君回屋後,只一個勁地在和婢子講談家小娘子做的醉蝦如何如何好吃,然後說着說着就睡着了!”

蝦是大夥兒都吃了,各個院子的處理方法都差不多,袁氏本也沒在意,倒是那大夫聽了這話,突然說道:“問題應該就出在這醉蝦上。”他頓了頓,又問阿葉,“郎君可有告訴你,這談家小娘子的醉蝦,是如何做的?”

阿葉愣了愣,搖頭:“婢子不懂這些,所以郎君說着說着覺得無趣了,翻身才睡的。”像阿葉這種理當是要做個解語花的,但是跟才六歲的桑榆聊出興趣來後,虞安漸漸覺得自己跟說三句話也回不了一句的阿葉,好像沒有了共同語言,于是當時真的是沒說兩句話,就覺得無趣,睡了。

秦氏又問阿鄭,同樣也是一問三不知,倒是虞聞出了聲,解釋道:“那醉蝦,是我和十二郎一道吃的,想來那醉蝦并沒有什麽問題,不然我也應當和十二郎一個模樣。”

大夫說道:“這個是看郎君自身的身體狀況,六郎可知道這醉蝦究竟是如何做的?”

虞聞看了大夫一眼,終是嘆了口氣:“用黃酒和清醬、蒜末姜末腌制,然後生食。那醉蝦味道鮮美,當時一道吃的人不下六人,現在看來,只十二郎一人出了問題。”

“這個無恙,且我已經開了個藥方叫人去煎藥了,回頭喝了,再忍忍就好。不過是起了疹子,并不大礙。十二郎只需記得,下回,切不可再碰醉蝦。”

一聽說醉蝦不能吃了,虞安忍不住就難過得嘆了口氣:“那醉蝦鮮美可口,就這樣再也不能碰,實在是要想死我啊!”

秦氏被氣得笑了,伸手拍了拍他的肚子:“就你貪嘴!鬧了半天,是吃壞東西了,真是不讓人省心!”她說完話,又轉頭去看虞聞,半晌,才又開口,“六郎,你跟我來。”

虞聞颔首,正要同秦氏一道出去,卻聽見有人急匆匆趕來的聲音。

“十二郎可醒了?”

“郎君方才醒了,阿郎和娘子們都在屋裏頭陪着。”

“醒了就好,大夫怎麽說?”

院子裏的婆子一直守在外頭,只聽見屋裏的聲音說是郎君醒了,至于大夫怎麽說卻是不知道的,只得搖搖頭。

虞聞看了秦氏一眼,繞過屏風,推開門,對着外頭一臉憂色的桑榆說道:“二娘。”

桑榆擡首,眉心還微微蹙着:“六哥……”

虞聞走下臺階,伸手牽過她的手,拉着走到門前,低聲問:“怎麽急着過來了?”

“阿芍吃了醉蝦起疹子了,我讓她吃了點催吐的東西,然後去歇歇。我怕六哥你們也有不舒服的,就出來說看看好安個心,結果就聽說十二郎他病倒了。”

“你院子裏的侍娘要讓大夫過去看看麽?”

“阿芍底子好,吐了之後就好多了,我方才出來的時候瞧見她身上的疹子已經消了一些。”

桑榆說着,跟在虞聞身後進了屋子。一進門,桑榆便覺得屋裏人的目光全部投注在了自己的身上,忙低頭行了個禮:“叔父,叔母。”

“二娘……”虞安張了張嘴,向桑榆有氣無力地招手。

桑榆下意識上前兩步,瞧見床邊站着的人和跪在地上的侍娘仆從,頓時挺住:“十二郎,你身上還癢麽?”

“癢死了。”

“你別撓……要不,你多喝點水,能吐就吐點出來?”

桑榆試探着問,一旁的大夫聽了忍不住嗤笑:“這位小娘子看起來還懂些醫理。”

嘲諷太明顯,桑榆清了清嗓子:“是我的錯,不該貪嘴做醉蝦的,我沒想到十二郎吃了會……”海鮮過敏她是聽說過的,沒聽說河鮮也能過敏的。

“索性十二郎沒大事,下回注意便好。”自桑榆進屋後,秦氏一直閉口不語,反倒是虞伯欽看着一臉懊悔的桑榆出了聲,“十二郎貪嘴,從小就喜歡胡亂吃些東西,二娘你不用多想。回去吧,這裏也沒什麽事了。”

袁氏看着心底嘆了口氣,伸手輕輕拍了拍桑榆的手背,低聲道:“大夫已經給開了藥方子了,你別擔心,十二郎本來就吃了一碗的蝦,又跑你那吃了其他的,也不一定是你那醉蝦的原因。”

桑榆知道袁氏的意思,遂點點頭,福了福身告退。

人一走,秦氏的臉色就沉了下來。

“我原當她是個懂事的,如今看來,到底是鄉下長大的,不懂規矩!”

滿屋子的人低下頭,沉默不語。

“她阿姊循規蹈矩,該守的禮都守了,說話做事也是個有分寸的,看得出來當年她阿娘有好好教養過她。你們看看她!晨昏定省是沒少,但是也沒少勾着十二往她院子裏跑!”秦氏說着有些上了火氣,“哪家小娘子是像她這樣,從不避諱和外男見面的!”

“阿娘……這不關二娘的事……”虞安忍着瘙癢,想要爬起來說話,被秦氏瞪了一眼,嘴皮子動了動,還是躺了回去。

“想想害你起疹子的那碗醉蝦再說話!”

“阿娘要是覺得二娘少了些規矩,不妨給她找個女學,讓她跟着讀些書。”袁氏家裏出過秀才,勉強算是書香門第,她瞧着桑榆覺得喜歡,也就盼着這孩子能好好的,那孩子早慧,十二郎的事一出,怕是會覺得住在虞家根本就是在寄人籬下。

“找吧,奉元城內女學不多,你看看有哪個還不錯的,就讓她過去跟着讀些書,成不了才女,也懂些規矩,日後出去了別讓虞家臉上無光……”

“當着孩子的面,說這些做什麽?”

大概是看到幼子臉上擔心的表情,虞伯欽咳嗽兩聲,對着秦氏說道:“那孩子不過才六歲,十三娘六歲的時候還被她阿娘抱在懷裏哄着睡覺。那孩子這三年過的不容易。”

“是挺不容易的,成天和一群鄉下粗人混在一起。原本瞧着是個漂漂亮亮的小娘子,沒規沒距的,實在不怎樣。”

秦氏還要再說,虞聞突然行了個禮:“伯母,既然十二沒事了,侄兒這裏還有些事就先走了。”

虞聞一走,虞安也忍不住,翻了個身,大喊:“我要睡了!”

秦氏無奈,只得帶着人離開,邊走邊向大夫仔細詢問十二郎的病情。屋子裏才剛空下來,床上的虞安騰地做了起來,阿葉想要走上前服侍他,被一腳踹在腰上。

“郎君……”

“你多嘴什麽!”

“婢子……”

“氣死我了!哎喲……阿鄭,阿鄭!”

“郎君這是怎麽了?”

“癢死了!你幫我撓撓!隔着衣服撓,別撓破了!”

這一邊虞十二因為桑榆的事難得地發了脾氣,另一邊,說着有事結果只是避開秦氏的虞聞,坐在書房裏,看着自己的手掌,有些出神。

從在二郎的婚宴上第一次正面見到桑榆時,他就知道,這個小娘子心思細膩、敏感,甚至早慧得有些出人意料。他牽過桑榆的手,六歲的小娘子掌心生着繭子。他在鄉野住過,知道這都是經常下地幹活的人才有的厚繭。

那一刻,虞聞就開始心疼起她來了。

六歲的小娘子,光是要擔負起相依為命的姊妹倆的生活,就已經十分吃力的,哪裏還有時間和力氣去學什麽大戶人家的規矩。

虞聞想着,長長嘆了口氣。

侍娘阿瑤端了茶水進書房,見郎君眉心微蹙,似乎是在想什麽事,不由地輕了手腳,放下茶盞,輕聲道:“郎君,喝茶。”郎君的書房裏平日是不需要下人在旁伺候的,阿瑤放下茶盞就想出去,才剛轉身卻被叫了住。

“阿瑤,你六歲的時候,在做什麽?”

郎君面上的神色看着有些疑惑,阿瑤猜想,多半是為了府裏那位小娘子的事。

“婢子并非家生子,八歲的時候被阿翁賣給了人牙子,然後才遇到了郎君。六歲的時候……”阿瑤想了想,回道,“婢子六歲的時候,多半還在鄉下老家帶弟弟妹妹。”

“可有上過學,跟着先生學過規矩?”

“郎君說笑了,鄉下地方的私塾從來都是給男娃子們上學的,村裏人都盼着能出個秀才,中個進士,光宗耀祖一下。至于女娃娃,哪裏還有地方上學識字,胡亂養到十二三歲,會下地幹活,能生孩子,差不多就可以許人家換點錢給弟弟存着娶媳婦用。”

虞聞聽着,微微颔首。他過去也在一些鄉下住過,有些村子出過進士,民風淳樸,更有回鄉的秀才開着私塾,教授娃娃識字做學問,可的确很少會在私塾裏見着女娃。想來,南灣村也是差不多的情況。

其實,他倒是不覺得桑榆的舉止有多沒規矩。只是當家主母的态度擺在那裏,如果她不去學那些“規矩”,往後不定會有怎樣的挑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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