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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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事會擱淺半月後,重新召開。

半個月來,公司上下各種謠言漫天飛,都說溫遠航留下的翡翠山莊企劃案肯定黃了,溫子骞畢竟還是殘疾人,挑不起這個大梁。

結果,他挑起來了。

大家在質疑溫子骞能力之後,開始對他刮目相看起來。

“理事會全票通過,目前找到三個有意向的合作夥伴,前期投資可能會超過一個億,預計工程會在三年內完成,初步預算需要3.7個億。等翡翠山莊落成之後,作為B市的旅游重點項目,不單是翡翠山莊投入使用,周邊我們的地産也會随着它的建成增值,保守估計三到五年能回本盈利,從長遠來看,的确是一個很不錯的項目。”溫子骞一邊整理腿上的資料,一邊給溫遠航彙報。他不小心碰了一下膝蓋,雙腿便并攏着斜靠向一旁,資料太多,根本放不穩,他眼疾手快按住了不少,還是有一小部分滑落到地上。

溫子骞把腿上的報告整理了一下,放在病床上,放開手剎,把輪椅往後退了退,彎腰去撿。

身上綁着加長的腰封,把他肋下到腹部緊緊裹着,支撐作用倒是不錯,讓他坐在輪椅上腰背挺直,缺點就是身子被強行禁锢,無法彎腰。他側着身子,左手扶着床沿,右手費力去撿地上紙張,別人簡單的就能完成的事情,他累的額頭上都出了汗,才一張一張的撿起來。

呼吸有些喘,他扶着扶手喘了一會,才接着彙報:“那塊地……環山傍水……我還想在旁邊……修一個療養院……針對有一定經濟基礎的上流社會的養老,康複,療養,在未來都是比較吃香的行業……當然……也會針對一些普通人家的經濟适用套房,就當做慈善事業,用慈善這個噱頭宣傳……效果應該是不錯……”

他說的氣喘籲籲,一邊說話一邊大喘氣。

溫遠航躺在床上,側頭看着他,目光閃着心疼,虛弱道:“休息一會吧,大概都聽明白了,你做的很好,喝點水緩緩。”

溫子骞順手用右手去拿床頭櫃上的水杯,手抖了半天沒有拿起來,他只能把輪椅調整了一下方向,左手端起水杯,喝了一小口,潤了潤嗓子。

他不敢喝多了,離開的時候他沒有穿紙尿褲。這兩天身體不舒服,右手沒有勁,穿脫紙尿褲變成了一件很費勁兒的事兒,他覺得自己膀胱功能恢複的還算良好,只要少喝水,應該不會出什麽意外。

溫遠航看他嘴唇幹燥翻皮,心疼道:“多喝點。”

溫子骞違心笑了笑:“沒事,我不渴。”他擡手幫溫遠航掖了掖被角,看了看點滴道:“就快輸完了,等你輸完液我就走。”

溫遠航道:“多留一會兒吧!你每次來也匆匆去匆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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溫子骞道:“太忙了,我會抽時間常來看你。子暄最近常來嗎?”

溫遠航笑了笑道:“每天下午都來陪我說說話,丫頭長大了,也不知道我有沒有福氣,看她結婚生孩子。”

“醫生說你恢複的不錯,你加把油,争取抱上大孫子。”溫子骞切了半個蘋果,用勺子刮成泥喂他。

溫遠航嘆了一口氣:“我也想看你結婚生孩子……”

溫子骞愣了一下,擡起頭望着父親,聲音低啞:“我這輩子……沒這福氣了……你還是盼子暄吧……”

溫遠航突然就紅了眼眶,伸出骨瘦如材的手,哭了起來。

溫子骞抽了一張紙巾給他抹眼淚,安慰道:“爸,哭什麽?會好起來的,心情很重要。”

溫遠航道:“我在病床上躺着的時候,就想起你整整在床上躺了三年呀……你那時候才剛剛十九歲,是怎麽熬過來的?那個時候爸爸不常來看你?你是不是很恨我?”

溫子骞嘆氣道:“都過去那麽久了,你怎麽又開始提這事。不提這些煩心事好嗎?你就想着,子暄回來陪你了,過幾年讓你抱大胖孫子不好嗎?”

溫遠航點頭:“好……好……我聽說,你在開理事會的時候犯哮喘了?”

溫子骞幫他把眼淚擦幹,道:“溫總躺在醫院,消息還是那麽靈通。不嚴重的,就是和他們吼的急了,沒有控制好情緒,有點喘,含了藥很快就緩解了。如果嚴重,我還能在這給你彙報工作嗎?總之你放心,翡翠山莊是你的心頭血,我一定會幫你實現它。”

溫遠航望着他,笑了。

等到液體輸完,溫遠航才戀戀不舍看着這孩子離去。

不是溫子骞不願多陪陪父親,而是他對醫院有一種深深的恐懼感,聞着消毒水的味道,胃一陣一陣的抽痛。

臨走的時候,溫遠航的聲音在背後響起。“子骞……你還恨不恨爸爸……”

溫子骞轉過輪椅,側着頭看他。溫遠航面容憔悴,形同枯木,眼神渾濁。可是,那強烈的期盼化成濃烈的情愫一頭紮進溫子骞的心裏,他明白,父親希望得到他的原諒,哪怕是一句假話。他作為子女,也應該大度的原諒。

可是,他大度的原諒了所有人,誰來原諒他?他的人生可以重來嗎?誰還給他一具健康的身體,誰給他能走路的雙腿……

不,沒有人!他注定這輩子,茍延殘喘在輪椅上,一輩子注定忍受蝕骨的疼痛……他疼的恨不得一頭撞死的時候……他摔倒在地上往前爬行的時候……就已經不能原諒別人了。

這世上,不是所有事情,都能得到原諒的。

“不……我不能原諒……”他望着溫遠航充滿淚水的眼睛,輕輕道:“但是……我愛你……爸爸……”

我不能原諒你曾經抛棄母親,不能原諒你的偏愛,最不能原諒的是……你不相信我……

深秋的陽光并不溫暖,濃密的枝葉擋住了射下來的光線。溫子骞坐在樹下擡起頭,盯着樹枝上亂蹦的鳥兒發呆。

鳥兒輕盈的在樹幹上跳躍,他盯着鳥爪子蹦來蹦去,低頭看了看斜靠在一旁的腿。

他嘆了一口氣,推着輪椅往停車場行去。

醫院的停車場正在翻修,原本平整的水泥地挖的稀巴爛,鋪上了一層碎石子。他推得有些吃力,時不時停下來,釋放右手甩了甩。

右手使不上勁,對溫子骞來說影響很大。他的生活起居,做的所有事情,都要依靠雙手,他特別怕手受傷,那樣他會變得無能為力。

以前秦蒼還圍在身邊,鞍前馬後的跑腿。這段時間,他刻意保持距離,秦蒼發短信讨好他:晚上想吃什麽?我買回來。他回答:暫時別回來了,讓我靜靜。

明顯的拒絕,秦蒼都不敢回家了。

秦蒼不在,大小事宜全靠自己,多少有些勉強了。他吐了一口氣,活動了一下右手能動的兩根手指,覺得恢複了一些力氣,便專注的滑動輪椅。

餘光中,能看見來往行人投來的目光。他麻木的盯着地面,這些好奇的、憐憫的眼神在他看來只覺得好笑,他不需要任何人同情。

有人迎面走來,擋住了他的去路。

“請讓一讓。”他擡起頭,看見了潘琴的臉。身體條件反射抖了一下,後背的傷口仿佛再一次活生生被撕開,疼得他倒吸了一口涼氣。

他擡頭望着潘琴,潘琴俯視着他,彼此誰也不肯讓步。

潘琴一行四人,左邊是潘方,右邊是溫子暄,後面還跟了一個年輕人。

劍拔弩張的時候,溫子骞竟然分神的瞧了一眼那個高個子男人。這人身材修長,身板結實,穿衣打扮非常新潮,花夾克配瘦腿褲,黑皮鞋亮的可以反光。而且長得不差,五官英朗大氣,就是一臉公子哥的神情,勾着嘴角仿佛看好戲一般。

這張臉……真是不愉快的回憶呀……

溫子暄眼尾掃了那人一眼,皺了皺眉。

潘琴冷眼看着溫子骞,冷笑道:“好久不見了,怎麽,輪椅都推不動了?需要幫忙嗎?”

潘琴明顯的冷嘲熱諷,溫子暄拉着她的袖子,小聲道:“媽,別說了。”

“為什麽不能說?我是幫他,為什麽不能說!從小胳膊肘往外拐的家夥,我也是白養了。”

溫子暄臉都紅了。

潘琴道:“其實當年沒摔死你挺好的,你這種人就是要這樣生不如死,把欠我的一點點還給我,把你欠我兒子的還夠。”

溫子骞坐在輪椅上,只能仰着脖子看她,突然“噗嗤”笑了一聲,道:“潘女士,你這樣挺沒素養的,你不覺得嗎?”他把輪椅往後退了退,準備從旁邊走開。“公共場合,欺負一個殘疾人,也不怕被人看了笑話。”

三三兩兩的路人看過來,有些在遠處停下腳步看着。潘方拉着潘琴道:“你和他計較什麽,他也嚣張不了多久了。”

說着強行把潘琴拖走了。

溫子暄左右為難:“哥……我媽她……”

“去找你媽吧。”溫子骞擡眸看她,微笑着:“哥也不願你夾在中間難做人……對了,你入職那事……哥不是針對你……”

溫子骞做事很少解釋,他不習慣将心中的苦水說給別人,有些事,能擔當他絕不退縮。

“哦……我理解……”

溫子骞小聲道:“對不起。”

“沒……沒事的……我去找我媽了……”溫子暄小聲道,走開了。

溫子骞呼了一口氣,低着頭,費力的推着輪椅,從高個年輕人身邊走開。

輪椅突然停頓,那人用手按住了輪椅的把手。

溫子骞頭也沒回,低沉嗓音道:“放開。”

“噗”,高個青年噴笑出聲,好像聽見了什麽笑話。“我不放,你能怎樣。”

溫子骞深吸了一口氣,壓住了心頭火,他确實沒法怎麽樣。

“紀涵志,放手!不要再來招惹我。”

紀涵志哈哈笑道:“認出來了?我以為你忘了。”

忘了?化成灰我都認得。溫子骞偏了偏頭,不屑的眼神從微揚的眼角瞟了過去。

紀涵志走到他面前,俯視他道:“這麽多年,你這眼神讓人看着還是那麽不爽,看人渣似的。”

溫子骞“哼”了一聲,難道不是嗎?

紀涵志道:“你這幅嘴臉,遲早要得罪人。我是人渣,你又是什麽?為了財産,連親弟弟都能害死的,你又好到哪去了?”

溫子骞臉色泛白,右手放在手推圈上,微微有些抖。

紀涵志看他顫抖的手,心裏莫名的舒爽,攔着他不想輕易放過他,低着頭道:“你殺死了溫子熠,他的媽媽找你血債血還,一點也不錯。不過,你這人對別人狠,對自己也狠。當年,你把自己撞得頭破血流,我現在做夢,還會夢到呢。”

溫子骞抿着嘴不說話,目視前方,好像面前高個的青年只是一團空氣。

“不過……也會夢到你的模樣。”紀涵志低頭,色眯眯的舔了舔嘴角,道:“還有你的身體……滑的讓人心癢難耐……不知道,癱瘓了那麽多年,有什麽變化沒有。”

紀涵志是故意惡心他,他記得小時候溫子骞屬于那種一點就燃的性格,結果話都說到這份上,那人依舊冷着臉望着前方,一臉禁欲的傲慢模樣。

剛烈的拳頭打在棉花上,紀涵志也覺得無趣,溫子骞見他不說話了,推着輪椅往前走,果然紀四少側身讓開了道。

“溫子骞,作為朋友我勸你還是識時務些,你這樣,有你苦果子吃的。”紀涵志在他身後道。

溫子骞頭也懶得回頭,冷哼一聲:“第一,我們不算朋友。第二,我以後會怎樣……關你屁事。”

還是這麽有意思!紀涵志抱着雙臂,看着他的背影,勾了勾嘴角笑了。

……

身心俱疲,溫子骞開車的時候覺得力不從心,因為右手廢指痙攣,不好控制,好幾次挂擋都失敗了。

天空下起雨,前方的車已經開遠,後面的車不停按喇叭催促,有些繞到前方還要罵一句:“會不會開呀,開個好車擋道呀,傻逼。”

溫子骞吐了一口氣,右手用力甩了兩下,咬着牙按住油門杆,車緩緩前行。

他後悔沒讓王叔送他來,只能盡量保持清醒,開回地下停車庫,後背的衣服都被汗濕透了,他連把輪椅拖出來的力氣也沒有。

他把座椅往後放倒,閉着眼休息,不一會有人敲車窗,是秦蒼。

他把窗戶搖下來,看着秦蒼,道:“你怎麽知道我回來了?”

秦蒼道:“我一直在等你,看你的車進了停車庫。”

他吐了一口氣,道:“幫我把輪椅拿出來吧。”

秦蒼幫他把副駕駛的輪椅拿出來展開,打開門把座椅調了個角度,然後站在一旁等着。

輪椅和座椅擺好角度,溫子骞移動的相當吃力,靠左手一點點移了過去,坐進輪椅時,自己都松了一口氣。

兩人沉默回到家,氣氛尴尬極了。溫子骞能感覺到秦蒼帶着怒意而來,他們一起十年了,很多事情心照不宣,心有靈犀。

“有什麽事情你說吧。”溫子骞道。

秦蒼見他開門見山,也不想拐彎抹角,道:“你給我義父提議,讓我娶菲菲?”

溫子骞擡頭看他,不回避問題,也不解釋,就一個字:“是。”

他把高椅背的輪椅拖了過來,伸出左手道:“扶我一把。”為了方便自己取拿,出門時專門換了一輛輕巧便利的輪椅,優點是可拆卸方便他拿進車裏,缺點就是座椅靠背有點軟,他綁着腰封,都覺得坐不直。

秦蒼沒有動,望着他不可思議道:“為什麽?你知道……你知道我喜歡的是……”

“秦蒼!”溫子骞突然厲聲打斷他,道:“你不要說……你只要記得我是為了你好……”

秦蒼被他喝的愣了一下,埋藏已久的感情突然噴發出來,他大聲道:“為了我好?我告訴你,我一點也不好!溫子骞,我從小什麽都聽你的,唯獨這件事,我不可能聽你的。我今天來,就是要聽你明明白白的告訴我,我們兩個到底有沒有可能!不得到想要的答案,我是不會走的。”

溫子骞沒有力氣和他吵架,也沒有力氣把自己移上舒适一點的輪椅,他就陷在軟椅裏面,忍受着後背一波接一波的疼痛。

“秦蒼……我今天不想說這個……”

“溫子骞,你欠我一個解釋,我就要聽這個!”

溫子骞望着青年的眼睛,睫毛很長,質地偏硬,一點也不卷翹,黑眼珠咄咄逼人的看過來,可以看見眼底布滿了血絲。青年像一只受傷的寵物,等待着主人的安慰。

溫子骞很累,他不想糾纏着這個問題,他想爬上床好好睡一覺。

“你要什麽解釋?你想聽什麽解釋?秦蒼,你以為別人叫你一聲小秦爺,你就真是爺了?你的一切都是秦爺給你的,可你終究是外人,你現在雖然打理場子的業務,可是賺的錢都在秦家的賬戶上,你有什麽?終究是一條看門狗,瞎叫叫罷了。如果哪天秦爺不需要你了,你就變得一無所有,猶如喪家之犬。”

秦蒼“呵呵”笑了起來,挖苦道:“感情我還要謝謝你,謝謝你為我着想了,我的兄弟?”

溫子骞用手肘撐在扶手上,才能穩住下滑的身子,左腿剛才抖了一下,跌落在地。他暴力的把左腿拽起來,滑着輪椅往卧室去,左腿打拍子似的在踏板上小幅痙攣。

他憋着心頭火,盡量放緩了語調,停下輪椅道:“秦蒼……我今天很累,真的很累……我不想和你争論……你記着,你對我很重要,我不會害你……”

他疲憊的推着輪椅,每一下都耗盡所有力氣,他對自己說,溫子骞,不能因為你的軟弱害了他,他和你不一樣,他的未來是美好的,陽光的,幸福的……

輪椅被抓住,今天第二次被人抓住,“放手!”溫子骞道。

“不放!”秦蒼的倔脾氣也上來了。

“放開!”

“不放!”

溫子骞的火氣騰一下就爆發了出來。

“放手!都他媽欺負我不能走是吧!都他媽欺負我是個癱子是吧!”

“癱子”的字眼像錐子一樣紮進秦蒼心裏,他松了手,咬牙道:“我不會娶秦爺的女兒,我不要權勢,秦爺對我有恩,給秦家做狗我願意……你對我也有恩……給你做狗我也願意!”

溫子骞一聽,不知是氣的還是身體疼的,面目都有些扭曲,猛地轉過輪椅,咄咄逼人看着他,厲聲道:“秦蒼!你閉嘴!我寵你,你還真當自己是寵物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那點龌蹉事,多少個夜晚,你趁我睡着,連我的腳都要去親,你當我不知道!”

秦蒼後退了兩步,臉都白了。

“我的皮膚很脆,很容易留下痕跡,我不說,你真當我傻!”

秦蒼哆嗦着唇,望着溫子骞泛紅的眼,突然大聲道:“我……我……我愛你!”

溫子骞仰着脖子笑了起來,“愛……愛能當飯吃……別傻了……面對現實吧,這世上不是有愛情就能為所欲為的……路我給你鋪好了,走不走是你的事,你這麽不知好歹,我也不想再為你的事瞎操持,咱們兩也該分道揚镳,各走各路,你就滾吧。”

秦蒼咬着牙,滿眼血絲,哆嗦道:“溫子骞,你真狠,算我瞎了眼,喜歡你這麽多年……我真他媽看走了眼!”

秦蒼摔門而去,聲音巨響,震的鼓膜發疼。

溫子骞籲了一口氣,勉強進了卧室,平移的時候,右手一軟,他從床上跌到地板上。

他沒有力氣再爬起來了,勉強夠到了一床薄被,拖下來裹在身上,昏死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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