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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後,“關西刀客”錢豹遇刺的消息果然一傳十、十傳百。扼腕嘆息的自然有,大部分卻是在拍手稱快,人情冷暖可見一斑。

那被一箭斃命的錢豹乃天水人士,自幼練習刀法,又因得過西域神秘門派的指點,路數十分詭谲。他五年前入中原,與東南水賊沆瀣一氣,在沿海一帶燒殺擄虐,官府奈何不得,武林人士也不想引火上身。

這錢豹練的功法邪乎,為了鞏固內力,每七日要擄去一名幼童放血。如此茹毛飲血之徒,實在沒有什麽好名聲。

橫行霸道多年,最終落得如此結局,只能說意料之中、情理之外。

如今天下太平已久,四境安定,雖有虎狼鄰邦觊觎邊境,打了這許久,也并未有過實質上的威脅。廟堂之高,江湖之遠,本就毫無幹系,朝廷向來不想惹武林人士,放任自由後,竟然欣欣向榮了起來。

至于天下武林大家,卻又紛紛自成一派。

譬如西南唐門,滁州齊家,皆是名震天下的武學世家,可也絕不外傳其中絕技。

但家族式的管理畢竟少數,更多則廣招門徒,光大本門武學,由此在江湖中取得一席之地,譬如丐幫與青城派,又譬如這小隐于林的會稽一脈。

會稽山為當今天下三千裏山河中,風景最是秀麗的一處群峰。聞名遐迩之處又不止于山水風光,其中一處洞天喚作“陽明”。

陽明洞天開山立派,要追溯到百年之前。祖師路過會稽陽明峰,觀之山川靈秀,潛心隐居數十年,終是大有所成。自打那時起,陽明洞天逐漸有了名聲,但當真名噪一時,卻是二十年前的群英會。

群英會由滁州齊家牽線,每十年舉辦一次,各門各派無論資歷輩分,皆可上場一較高下。即使争奪那些排名并未有實質意義的獎勵,仍然能成為江湖的漩渦中心。

彼時陽明掌門懷虛真人還未曾閉關,二弟子謝淩正當壯年。他憑借九式出神入化的劍法讓江湖為之震顫,勢頭正盛,無人匹敵,此後更是被敬稱為“淩霄劍”。至此,陽明洞天之名廣而告之,門徒也不再是一輩僅有寥寥幾人的局面,變得愈發多了。

唐青崖的信便是要給謝淩的。

從栖霞至會稽,因身邊帶了個累贅,縱使快馬加鞭,也走了三日。

一直到山陰境內,方才感到四周山川鐘靈毓秀,實在是一處修煉不可多得的所在。唐青崖翻身下馬,将那纏了他三日的孩童也抱下來。

他天性少言寡語,對陌生人更是變本加厲,故而整整三日,和同行的阿錦說過的話竟然屈指可數。曾經他也想過,等對方想起,再送回家去,可問過兩次,阿錦記得自己姓名,始終想不到祖籍何方。

唐青崖領着那孩童走過曲折山路,停在一塊石碑之前。

石碑之上刻有遒勁有力的四個大字“立心立命”,據傳是陽明洞天的開山祖師留下的訓誡。唐青崖靜靜地瞻仰片刻,伸手将馬缰捆在樹上,不情不願地伸手牽起阿錦,讓他跟着自己往山上走。

适才拐了一個彎,從山路深處閃出一道白影,停在他們面前。

卻是個清秀的年輕人,溫文爾雅,白衣的袖口上沾滿了泥點子,背後還有一筐藥草,似乎并非循聲而來,反倒像剛好路過。

這剛好路過的年輕人沖青崖一揖,溫和道:“這位小弟弟請回吧,懷虛真人閉關,不見客。幾位大弟子也各司其職,并未與山下有瓜葛。”

唐青崖還禮,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道:“在下唐門弟子,奉門主之命送信與淩霄劍謝前輩。”

那年輕人接過書信,輕笑道:“找二師兄?他近日剛巧外出東海,不在門派當中,信可留下,我替你送到便是。”

唐青崖欲言又止,躊躇良久,見那人始終不問,便道:“還有一事……這孩子此前險些為惡人所害,又說不清自家其他人在哪裏。蜀中太遠,實在不方便帶回我門中,不知貴派可否做個順水人情,收留他?”

他認真打量唐青崖身側孩童良久,眉間溝壑愈發深沉,看得人毛骨悚然起來,才輕輕地一摟那孩童肩膀:“我派自會安頓他,有勞唐師弟一片赤子之心。舟車勞頓,唐師弟何不上山一敘,嘗嘗我陽明的茶?”

唐青崖嚴肅道:“這便要啓程了,師兄在等我。”

那年輕的陽明弟子笑道:“如此,不強迫唐師弟了。有緣自會再見,唐師弟會否常來探望?”

唐青崖平靜道:“生死有命,富貴在天。我救了他,卻未必要有責任看護他。拜入陽明,日後他是燒水砍柴也好,勤修武藝也罷,都同我再無幹系。”

此言說罷,他在阿錦頭頂輕描淡寫的撫摸一把,再向那白衣男子道了一聲“多謝”,幹淨利落地轉身離去。

直到身影幾個起落後消失在山霧之中,那白衣人才苦笑,心道:“江湖傳言唐門中人向來冷血,難得做善事,卻又從頭到尾戴着面具,不留名,不給人一點希望,也斷絕了日後報恩的機會,如此才是最為無情之處。”

他這番話說與阿錦,多半得不到回應,于是将手伸給他:“你叫什麽名字?”

阿錦閉口不言,好在陽明弟子比唐青崖有耐心得多,自報家門道:“我叫做程九歌,是當今懷虛真人座下五弟子。”

一只小手怯怯地抓住了他的,聲音細若蚊咛:“……阿錦。”

程九歌笑得和煦,道:“如此,阿錦,收你入門我尚且有這個權力。自今日起你上了會稽山,入了陽明洞天,這裏便是你的家。”

阿錦看着他,背後山峰秀麗,雲遮霧繞,如入仙境,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三日後,謝淩自東海歸來,這才收到唐門門主來信。他閱信後一言不發,指尖微動,薄薄的一張紙片刻間化為齑粉。

程九歌道:“二師兄為何閱後即焚吶?”

謝淩淡然道:“不過是些舊友寒暄。”

庭院內數名弟子正在練習入門劍法,謝淩一身簡樸灰衣滿是風塵,眼角雖有細紋,依然與周圍的出塵非常格格不入。他輕輕一掃,目光落在邊緣坐在大石頭上的孩童身上,皺眉問:“那是新來的孩子嗎?”

程九歌知他不喜胡亂接納新弟子,撒了個謊道:“前日下山采藥時遇到的……好似遇到了猛獸,受到驚吓,一時也問不出什麽,便帶回山上,這幾日休息得好了。如若師兄不喜歡,他想起家在哪裏之後,師弟送他回去便是。”

謝淩不語,默然打量角落的孩童許久,竟難得一見地微微動容。他嘴角微翹,是個不怎麽明顯的笑:“叫什麽?”

程九歌道:“領回來時驚吓甚重,口齒不清,警惕性也強。經過這幾日卻是好多了,想起了他姓蘇,單名錦。”

謝淩道:“再問,他願不願意留下。如若願意,黃昏帶到靜心苑外,拜入我門下。”

陽明洞天收徒,自有一套體系。懷虛真人年事已高,早已不再收徒,而大弟子常年游歷在外,杳無音信已久,餘下幾名弟子功法俱是大成,都有自己的門生。他們各有所長,分別教導,如此以往下來,門中井然有序。

程九歌打趣道:“師兄何不親自問?”

謝淩不答,只兀自說道:“觀之根骨資質俱是上乘,既然無家可歸,如今風雨飄搖,學點東西總比日後赤手空拳的好。”

程九歌道:“可三師兄說,您自那件事後,再不收徒了,還讓我別打擾您。”

他言辭閃爍,卻讓謝淩微微怔忪。

往事在他腦海稍縱即逝,旋即又恢複了看不出喜怒的樣子:“我說過嗎?小師弟,你三師兄诳你呢,他定是看上這孩子有靈性,想和我搶徒弟。我若再晚歸幾日,這收徒也确實輪不上我了。”

程九歌不置可否,笑着行了一禮,轉身去找蘇錦了。

清風徐來,會稽山惠風和暢,就要入夏的時節,卻不覺炎熱,也聽不到蛙鳴。這像一處與世隔絕的世外桃源,清清冷冷的,輕易滌蕩開俗世紛争。

當日,蘇錦便成了“淩霄劍”唯一的關門弟子。

開始練習入門的劍法時,他尚只有七歲,連一把像樣的劍也舉不起。

在陽明的大部分時光,他都和謝淩呆在清淨峰上。那處又比大殿與習武廣場要冷得多,夜風飒飒之時,幾乎便要睡不着。

程九歌倒十分喜歡他,經常來探望。最初他給蘇錦帶小玩意兒,被謝淩責罵過一次再來便是兩手空空。

除了小師叔和師父,蘇錦再沒見過別人。

晨起挑水,白晝練劍,黃昏後便在藏書閣讀書冥想,謝淩親自指點,他是個嚴師,無嗔無喜卻威壓甚重。蘇錦常想,師父兩鬓花白,見過許多事,為何從不同他說起?

無奈他始終不敢問。

蘇錦尚且年幼,便是天縱奇才,也挨不過時間研磨。

在會稽山的日子過得枯燥又規律,剛開始時,蘇錦會偶爾在夜半夢回時想起将他從栖霞山救下的人,手心和他腰間的匕首一樣冷。

到後來,雖不再夢到他,亦不常想起他,總歸忍不住遺憾,不知此生能否再見。

“唐青崖”,他甚至不知具體是哪幾個字,卻依然記得很清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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