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水妖吟唱
阿姐額間天生一團小小的金紅色火焰,剛到孟氏時,那些人就說阿姐像極了趙家那個蠱惑人心的妖女。
縱然她說話總是溫溫軟軟,性子也無比柔和,可總有人說,阿姐看着就張狂無比,自帶一股說不清的威儀。
寄人籬下,卻狂妄無比。當一個人那麽說了,就有越來越多的人讨厭他們。
姐姐不被喜歡,他也是從稱呼到遭遇,都收到了數不清的羞辱。說他男生女相、過于女氣的還算客氣,直接動手扒他衣服想要羞辱他的也不在少數。于是孟祁安被打的鼻青臉腫也不怕,反正他的牙印也留在了那幾個頑童身上。
水中的倒影在他眼中不斷變化。
他看到自己被推到在地上,手腳流血;看到阿姐用瘦弱的手臂将自己護在懷中,大雨傾盆;看到天驕之戰時阿姐第一次穿上漂亮的新裙子,轉着圈問他好不好看;看到愛慕阿姐的人抱着數不清的禮物來尋她,她紅着臉跑開了;看到阿姐坐在窗前,撥弄着那盆澤蜀府特有的甘松香花……
“小錢,你回來啦。”她的聲音那樣柔,那樣暖,就像冬日火爐上熱着的糖水,讓他光是想到,都忍不住心裏生出蜜來。
孟祁安盯着水面不自覺笑了起來,這雙眼睛笑起來,果然和阿姐一模一樣。
他笑着笑着,心裏泛起了酸澀,只得嘆了口氣,四仰八叉躺在河邊草地。
“妖女啊……妖女……”母親是妖女,姐姐是小妖女。姐姐的妖女之名來自額間不尋常的火焰紋,而母親的妖女之名則來自蠱惑了留鳳孟家身份尊貴的小公子孟新遠。
母親姓趙名歡,字秦艽,聽那些仆從們說,母親來自一個沒落的小家族,在無涯外圍遭逢危險時,恰巧遇上了父親。
随後便是俗不可耐的英雄救美,父親為了母親在孟氏大鬧了一場,最終抱得美人歸。
可父母當初為何離開孟家,這個母親并沒有告訴他。甚至她死前都還拽着姐姐知樂的手,讓她不要回留鳳。
是受人欺負?還是在躲避着什麽?孟祁安當然不知道。
姐弟二人相依為命漂泊了半載,險些餓死街頭,最後卻神奇般的被孟家的人撿了回去。命有定數,是福是禍又怎能說得清呢。
對父親孟新遠,他知道的更少。父親去的早,孟祁安只在年幼的時候聽母親說過寥寥幾句關于父親的故事。母親說他‘金貴卻不驕矜,是個将行俠仗義刻在骨血裏的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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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裏,孟祁安騰地從地上爬起湊到水邊,将領子往下扯了扯,歪着脖子看水中的倒影。只見修長的脖子上卧着一道黑色的鞭痕,從脖頸處開始,延伸到胸膛。這身衣服之下,類似的傷痕還有很多。
行俠仗義,除魔衛道……正是母親寥寥幾句話,讓少年人的世界只有天真的正義。雖然他不記得父親是什麽模樣,至少想要成為父親一樣的人。
然後呢?然後滿腔熱血和天真換來了滿身傷痕,而他竟還想抱着天真茍延殘喘。
夕陽悄悄藏到了樹林之後,眨眼間便溜得無影無蹤。
夜色将至。
孟祁安随便選了一顆樹跳上去,靠着樹幹發呆。呆了好一會兒,他從懷裏掏出已經擦得幹幹淨淨的玉佩。
褪去泥灰的玉佩通體是潤澤的淡綠色,周邊刻着的黑色符文,隐隐看着像一團雷火。火焰中間則是三個蒼勁有力的小字:莊南海。
“莊南海……”孟祁安喃喃自語:“你要是沒死就好了。”
他閉上眼睛。
‘沒死的話,告訴我,我該怎麽走下去。’
白日的灼熱氣退去,月亮慢悠悠的從夜幕上升起,将寂靜的野外鍍上一層柔和的白。
山林間藏匿了一整天的動物們悉悉索索地從林間鑽了出來,先是幾頭漂亮的鹿,而後是趁着夜色盤旋的飛鳥群,松鼠、山貓,一個接一個在夜色中活動了起來。有的帶着警惕來河邊喝水,有的上蹿下跳尋找食物。
孟祁安自知沒辦法靈活調動體內靈氣,趁着天沒黑,早早就躲到了樹上,避開了晚間的動物聚會。雖此處離村落并不算遠,不太可能有大型肉食動物,可躺在草地上睡覺總沒有樹上來的省心。
[阿郎,阿郎。]
[贈你饴糖。]
[披紅裳做你新嫁娘……]
忽而,不知從何傳來一道嬌嫩的嗓音,帶着初夏沒有的清冽漫了上來。
這一段小調是澤蜀府特有的山城小調,調子簡單又上耳,他以前來澤蜀的時候聽女孩們唱過。而此刻唱歌的女子嗓音像是裹着蜜糖一般甜,卻沒那麽膩,輕輕軟軟,撩人心弦,算得上是他聽過的最好聽的這段小調。
孟祁安渾身繃緊,警惕打量着四周。
這荒山野嶺的,哪裏來的女人唱歌?
[阿郎,阿郎。]
[白發蒼蒼。]
[撫袖為你紅袖添香……]
歌聲柔柔的,像絲線,像密網;又帶着哀傷,濃濃的,稠稠的,似是要從哀傷裏滴出淚來。
孟祁安恍惚之中聽到了一聲嘆息,是女子的嘆息。這聲嘆息仿佛是活的,帶着微微的濕意鑽進了他的耳朵裏,而後慢慢的,浸入他的靈魂。
[阿郎……阿郎... ...]
山城小調慢慢的變成了呼喚,她的聲音那樣綿長,那樣深情。浸入靈魂的聲音帶着一絲難以言喻的詭異,虛軟着他的身體,模糊着他的意識……
[阿郎,到我這裏來啊……阿郎……]
孟祁安無意識地扭過腦袋,看着月色下平靜無波的水面。密網一般的音律将他緊緊裹住。
曼妙的歌聲像一層看不見的水膜一般将他裹住,周遭的一切都不複存在,仿佛全世界只剩下他一個人,靜靜的看着那片愈加深邃的水域。
先是腦袋,然後就是腳,孟祁安本靠在樹上,身體随着音律移動,咚的一聲便從樹上栽了下來。
疼痛并沒有阻止他的動作,他和一個牽線木偶一般,動作緩慢且生澀,一步一步邁向河岸。
“撲通!”他跌入河中,連驚呼聲都沒有。
咕嚕嚕……一連串的氣泡從他口中往上竄,空氣逐漸消失,令人窒息的水将他填滿。
孟祁安看到一張臉。
一張雪白的、美豔的臉。
她輕輕勾起唇角對着他笑着,朝着他招手。
[阿郎,你來啦……讓奴好好疼你……阿郎……]
冰冷的河水從他的鼻子,嘴巴,甚至耳朵裏無孔不入的侵入着。他開始掙紮,可是一張口,河水灌入他的口中,嗆得他頭疼欲裂。
女子似乎見不到他這般受苦,慢慢的靠近了過來。她伸出一雙白皙的手,柔柔地撫摸着少年的臉。
[阿郎,別怕……我們會永遠在一起的……]
少年掙紮着,厚重的水面阻隔着生與死,讓溺水的人無法越過。
[看着我,阿郎。]
她靠的越發近了,似乎要同他糾纏在一起,墜入無盡的深淵之中。
而她那張勾魂攝魄的臉,靠的近了竟是白花花的一片!她沒有五官,漆黑的長發将周遭的河水染成黑色,團團将他包裹其中,輕輕地往下拽着。
少年人的掙紮越來越弱,女子終于靠近了他,輕輕将他擁入懷中。
[我們終于在一起了。]
她沒有五官的臉緩緩湊近少年的臉龐,似乎是要親昵地吻住他一般。
正當她靠近他的一瞬間,原本已經失去生命體征的少年猛地睜開眼睛,那雙燦若桃花的眸子此刻被河水浸得寒氣森森,他微微勾起唇角,将帶着紅光的指尖狠狠點在女鬼的眉心!
[你是什麽人!]
女鬼無嘴,便說不出話來,可她是水,是空氣,是一切彌漫在周圍的東西,她的聲音無處不在,将孟祁安死死鎖住。
孟祁安并沒有搭理她,吃了這麽多苦才誘她過來,自然不會輕易放過她。體內陰丹瘋狂運轉,洶湧的煞氣甚至比這河水更加寒冷,冒着靈光的指尖開始結冰,卻依然抵不住他的動作。
那道靈光随着少年的動作,在水中結成一個玄奧的圖紋,而後随着他的進攻,徑直向無臉女鬼飛射而去!
[啊!]
靈光一碰到女鬼便開始收縮,帶着細微的電流化成一張雷網将她罩在其中,不一會兒便将她裹成了一個粽子。
孟祁安當然想趁勝追擊,奈何他快要被自己憋死了,手腳掙紮着向上游動,終于在窒息之前将自己送回了河面。
“哈……呼……哎喲……憋、憋死……我了……哎喲……”孟祁安大口大口呼吸着,肺部像是被掙紮過一般細細密密的疼,整個人和炸開了一般疼的不行。
被水淹了半天,又連用了兩個法術,孟祁安又冷又累又難受,廢了好些功夫才翻了一半身體在岸上,還有一半翻不上來,腿腳只能無力的泡在水裏好不狼狽。
“不、不行了……歇會……”他趴在岸邊喘着粗氣,甩了甩耳朵裏的水。
他擡手擦了擦臉上的水,卻看到了一雙黑靴立在跟前。
黑靴的主人一擡腳,靴子側面的紋路便顯了出來,上頭竟然繡着品味極差的骷髅頭,還是金色的。
那人一伸手,困在河中的無臉女鬼便破水而出,下一刻,女鬼化為一道黑氣脫離束縛,徑直飛到男人手中。
“多謝。”他瞥了一眼渾身濕漉漉的少年,不急不慢的走了。
樹上的鳥雀格外應景,看着他的背影咕咕叫了兩聲。
“不是!”孟祁安胡亂把額前濕發撩開,眨了眨眼:“喂!你誰啊?”
他掙紮了半晌爬上岸,那人卻早不知去了哪裏。
作者有話要說: 莊南海:虐妻一時爽,一直虐妻一直……?
作者:清醒一點,你沒有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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