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孟半仙

夜露深重。

孟祁安守着火堆烤着濕漉漉的衣服。這身百年老衣不知怎的少了半截袖子,可能是水下纏鬥時弄破的,又或者是從樹上栽下來刮破的。無論如何,身無分文的孟祁安現在要想辦法弄身新衣服了。

他歇了半宿,在天蒙蒙亮時就等在官道上,守株待兔了一位早早就背着大籮筐出門的老人。

“這位大爺,您知道九旗村怎麽走嗎?”

大爺手裏拿着兩根竹板做成的長夾,将一天下來官道上遺留的各種牲口糞便撿起扔在籮筐裏,略有些防備的問:“外鄉人,你想幹啥?”

孟祁安雙手停在面前,笑容和善:“我只是來找個朋友,他在九旗村,可我迷路了。”

“朋友?什麽名字?”

孟祁安露出最真誠的笑容:“大鵬,他叫大鵬。”

誰料話剛說完,大爺夾起一坨幹巴的動物糞便朝他扔過來,孟祁安大驚失色,迅速後退:“大爺!您有話好好說啊!”

暴躁的老大爺橫眉怒罵:“你們這群狗雜種拐走了多少孩子了,現在還敢來?!”

又舉起剛剛夾過糞便的竹板長夾對着孟祁安便抽了過來:“讓你們來,我讓你們來!”

孟祁安連忙轉圈躲,這老大爺看着精神頭足,萬一要是不小心碰到一下,骨頭折了算誰的?

“大爺,大爺您聽我解釋啊,我看着哪裏像拐孩子的啊?您就看我這面相也不能幹缺德事兒啊!”

老大爺連揮了幾下竹板長夾,微微有些喘,插着腰從上到到下打量着他。眼前的少年身板兒高挑又結實,長得也精神,實在不像個壞人。

“你不幹缺德事,那你幹啥撒謊?”老大爺逼問。

昨日路上偶遇的兩位大嬸曾說‘隔壁九旗村的大鵬總念叨一位唱歌落水的姑娘’,還說誰念叨了那些東西,髒東西就會跟着誰去。顯然昨晚孟祁安就遇到了一個水鬼,還是個會唱歌的女水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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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祁安擔憂這個巧合背後有別的故事。比如昨天那個品味極差的黑靴人為什麽會帶走無面水鬼,他又要帶那個水鬼去哪裏,幹什麽?是超度,是封印,還是豢養起來為己所用?

如果是後者……少年人的眼底浸滿了冷意。

如果是後者,他絕對不能放任他危害世人。

“我……”孟祁安撓了撓頭,阿清嫂說的那個神叨叨的人叫不叫大鵬?

“我撒什麽謊了?我就是來找大鵬的啊。”孟祁安決定先死鴨子嘴硬,就算不知道怎麽寫,但大鵬這個讀音是沒聽錯的。

老大爺怒睜雙目:“大鵬都已經死了,你真是他朋友會不知道?”

死了?!

“什麽時候?”

“今天,是他頭七。”

孟祁安摸了摸鼻子:“我、我不知道他死了……但我真的,真的沒有騙人!”

見老大爺又要舉起帶着味道的竹板長夾,孟祁安扭頭就跑:“告辭!”

一路飛奔出去一裏地,孟祁安這才停下來接着守株待兔。這次他學乖了,逢人便問阿清嫂。

“阿清嫂啊。”路人竟也不問外鄉人為何要打聽阿清嫂,把手湊在嘴邊小聲說:“這種事你找阿清嫂就對啦,她很厲害的!”

而後上下瞥了他幾眼,不知是不是錯覺,孟祁安總覺得那人眼光有往下三路瞟的趨勢。

這種事?哪種事?而且說話歸說話,這一眼瞥得孟祁安背脊發麻,卻也只能按捺住好奇,笑呵呵的送別了路人。

阿清嫂住在九旗村旁邊的折柳村,據聞是根據村頭那座折柳橋取的名。

臨水之濱,又正是初夏莺啼柳綠時節,孟祁安一路走一路賞景,也算是死而複生後頭一次如此放松。

那座據聞折盡了柳枝也喚不會愛人的凄美小橋上,此刻正上演着一場生離。

橋頭站着的婦人挎着一個灰色的包袱哭哭啼啼:“這日子沒法兒過了,王鐵柱我告訴你!我這就回娘家,再也不回來了!”

一位相貌平平,身材厚實的漢子離她一丈遠,衣服亂糟糟的,露在外頭的胳膊上還卧着幾道紅印。

“我……”他弱弱開口。

“你別勸我!”婦人猛地回頭用手指指着他:“你勸我我也不回來!”

“……”那漢子委屈極了:“回來吃晚飯不,我好給你留飯……”

婦人抹了把眼淚雙手叉腰,趾高氣昂:“我娘不給我做飯咋的?”

孟祁安站柳樹下看了半晌戲,也不知這橋過還是不過。又過了一會,他看到那漢子垂着腦袋來拉婦人的胳膊,低聲下氣說了些什麽,那婦人又笑了,拍了拍漢子的胸膛,倆人挽着手一塊走了。

孟祁安:“……”

“感情實在是一種外人很難理解的東西。”他輕撫着下巴如是說。

阿清嫂就住在折柳村村口不遠,他摸到門口時,聽見院子裏還挺熱鬧。孟祁安探頭往裏面瞧了瞧,正好看見一位皮膚白白的圓臉婦人抱着個奶娃娃哭。

那位有過一面之緣的阿清嫂正跪坐在一張長桌前。桌上擺了一碗清水,三支筷子。阿清嫂将三支筷子頭尾都沾了水,擺在桌上開始念一長串名字。

随着一個又一個名字被阿清嫂念出來,孟祁安微微變紅的赤瞳內開始出現了淡淡的黑影。那道黑影游走在白臉婦人身邊,時而從她的肩背上劃過,時而想鑽入她的懷中,去觸碰那個虛弱的孩子。

“賀大鵬!”

此名一出,只聽咔擦一聲,桌上的三支筷子自動齊刷刷立了起來,并立且筆直,讓滿院子圍觀的人驚呼出聲。

而正是這個名字被喊出聲,赤瞳內的黑影變得清晰起來。那是一個略顯瘦弱的男人,長得還算五官端正。他濕漉漉的頭發和衣服正在往地上滴滴答答的流着水,水漬很快将他踏足的那一塊地打濕,可沒有一個人看到。

一聽到這個名字,抱着孩子的婦人‘啊’的大叫一聲,然後撕心裂肺的喊起來:“賀大鵬!你是想害死雙娃兒嗎!”

“你個短命的死鬼!我嫁給你就沒過一天好日子!你不是孬慣了嗎?咋?現在吓自己親兒子咋就不見你孬了呢!”

接着便是一長串的咒罵聲。

可那婦人罵着罵着,又開始轉成哀切的哭腔:“我和雙娃兒也舍不得你啊……你咋就這麽去了……你丢下我們娘兒倆可怎麽過啊……嗚嗚嗚……你咋就那麽想不開呢……”

而賀大鵬的鬼魂正立在抱着孩子的婦人跟前,慘白的臉上滿是愧疚、痛苦,卻又帶着渴望,帶着對生的希冀。他想用手去觸碰那個孩子,可只要他靠近孩子,孩子便渾身抽搐着哭喊着,嗓子都哭啞了,還越哭越小聲,越來越虛弱。

院子內還有好幾個人,其中一位年長些的婦人哭着去拉哭喊的婦人:“阿蓮啊,我賀家對不起你啊,我家大鵬對不起你啊……”

“娘……”阿蓮眼眶通紅,扁着嘴巴斷斷續續:“你對我……和親生女兒一樣好……我,我只是……”

她放聲哭了出來,伏在老婦肩頭泣不成聲,半晌說不出話來。

阿清嫂連嘆了好幾口氣:“活人咋能被死人絆着……雙娃兒是被勾了魂吶,大鵬走了,你們不能把雙娃兒也送走吶。”

這一番話讓抱在一起的兩位婦人哭的更厲害了。特別是阿蓮,她剛失去了自己的丈夫,現在連還未滿一歲的兒子也要活不成了。

“阿清嫂,您救救雙娃兒啊……”

“可憐這孩子啊,小小年紀的……”旁邊圍觀的都是折柳村和九旗村的婦人們,她們紛紛替快哭昏過去的二人開口。

阿清嫂面露為難:“我……我已經喊過魂了……”

她有自知之明,她不過是鄉野間微微通靈的神婆,能夠招來鬼魂都已經是超常發揮了,要鬼魂聽她的話,把雙娃兒的魂魄還回去,她做不到。

孟祁安聽到這裏,又将賀大鵬的魂魄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由于赤瞳并不高級,之前他沒注意到賀大鵬懷中那一點微弱的星芒,現在看來,是賀大鵬頭七回來,舍不得剛出生的兒子多逗留了一會,甚至是喊了他的兒子,以至于将嬰孩本就不穩的三魂六魄給帶走了一部分。

而作為新鬼,賀大鵬并不知道如何将兒子的魂魄還回去,故而才一直徘徊在妻子和孩子的身邊,不停地想要觸碰孩子,想将懷中的星芒還回去。

弄巧成拙,雪上加霜。失去部分魂魄的孩子哪裏經受得住陰冷的魂魄纏身,于是愈來愈虛弱,連哭喊聲都快發不出來。

孟祁安此行本就是為了追尋水鬼,賀大鵬看樣子也是死于溺水,這兩者之間定然存在着什麽聯系。要讓村民們幫自己,他必須先安撫賀大鵬,也必須讓他們相信自己。

“逝者已矣,勿盼還兮。”他慢悠悠晃進院子內,神棍一般微微搖着腦袋:“哎,可憐,可嘆。”

哭鬧成一團的婦人們看到一位陌生的少年人故弄玄虛,當場就要把他推搡出門。還是阿清嫂認出了孟祁安,指着他不确定的問:“你是,你是昨天遇到的那個……”

“正是,我叫趙錢。”他微微一笑,本就長了一張明媚的臉,此刻更是顯得品貌不凡——除去那身破破爛爛的衣裳。

“昨日一見本是意外,可夜間,我遇到了一個女子。”他真真假假道:“一個落水而死的女子,唱着《阿郎》。”

此話一出四下驚駭,《阿郎》不正是賀大鵬生前神叨叨念着的那首曲子麽?

作者有話要說:  捏筷子那個,不知道你們有沒有聽說過哇?我是小時候聽老人說的,好像還很多人看見過筷子立起來……?就是用來喊魂的,如果喊到一個名字筷子立起來,那就是說明是那個人的來了。如果喊名字沒用,就喊吊死鬼,落水鬼,之類的死因?反正我小時候聽的時候就覺得頭皮發麻,不曉得真看到的人有沒有吓哭QA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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