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舉步疑無路2

原來江晏耍了小計謀,在滴血時以妖力修改了信息, 那滴血傳達給翻天的均是江晏想要他相信的。蓬萊仙人因不能取走江晏最要緊的東西而選擇了其次要緊的, 沒想到那其次要緊的也都是假的, 翻天覺得這單虧大了,而且丢了顏面,所以一看見江晏就氣得癫狂。

宋彩若有所悟,難怪江晏總不肯正面說明,原來他坑了人家, 心虛呢。宋彩捧着臉問:“仙長為什麽取不走那樣最寶貴的東西?”

蓬萊仙人看着他:“因為那東西就是你的性命,貧道若是取走了你的性命,還怎麽完成他的祈願?”

“可憐的翻天,他還以為自己掌握了不得了的機密, 貧道好說歹說從他那兒得知其次要緊的是尊嚴, 當時就覺得有疑, 翻天卻使小性子,說什麽都要讓江少俠嘗一嘗下地除草幹農活的滋味。貧道這樣勸那樣勸, 硬是沒勸住他, 累得貧道也跟着吃虧。”

“之後江少俠在圃地裏幹活幹得起勁,時不時還會瞄着歇息的空當編幾個草蚱蜢玩,絲毫沒有自尊受挫的苗頭, 翻天因此更生氣了……哎,翻天的腦子,早知道就該在你二人來此之前給他換個新的。”

宋彩聽了一臉驚悚:“換新的?”

“哦,不是挖別人的腦子來用, 他的全套都是用神芝草制作的。宋公子看外面那些小苗,等到長熟了就會從帽兒傘下面結出膏狀的乳泥,收集起來調和露水,揉勻之後就可以拿來捏塑人形,再用貧道的獨家秘技把魂魄嵌進去,人就活了。”

宋彩明白了,翻天的神芝侍者的身份就是這麽來的。不過假的就是假的,假的身體就像一臺機器,用久了硬件會腐朽,影響軟件性能,得時不時更新換代、升級新系統。

這都是題外話,一開始蓬萊仙人提到江晏最要緊的東西時,宋彩的呼吸都快凝滞了,之後想了想,不能激動,因為那是假的信息啊,是江晏為了迷惑翻天而精心過濾的信息啊。

他有點失落,不,是很失落,但這賴不得別人,誰讓他先把期許值調得那麽高。

江晏可真是個狡猾的人,宋彩想起,在剛來神芝宮的時候江晏就對翻天語出不遜,還故意說自己最看重的就是尊嚴,說拔草鋤地是辱沒尊嚴之最。沒想到他從那會兒就在做鋪墊了,真是又狡猾又無賴。

宋彩努力壓下那點兒愧疚,又問蓬萊仙人:“自從仙長對我做手術開始,到現在已經幾天了?”

“手術?”蓬萊仙人頓了頓,見宋彩指着自己的胸口便明白過來,掐指一算,“哦,還差一個時辰零一刻就該有八天了。”

八天?!

宋彩的表情已經不能用驚愕來形容:“那,那江晏這八天一直留在神芝宮?他沒有離開過嗎?”

“離開過,但很快就回來了。”

宋彩急忙問:“什麽時候離開的,離開了具體多長時間?”

“在……‘手術’完成之後,宋公子的心跳、脈搏都平穩了才離開的,大概兩個時辰就回來了。”

宋彩聞言心裏一咯噔,短短兩個時辰,根本來不及救歲蕪,江晏他壓根兒沒去救歲蕪啊!

見宋彩愣怔,蓬萊仙人忍不住問:“宋公子是有什麽顧慮嗎?貧道以為,江少俠應該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離開那一會兒之前還特意叮囑過,無論什麽人來問都不能洩露宋公子的消息。”

又道:“江少俠是個重情重義之人,貧道看得出他很在意宋公子的安危,宋公子睡去之後沒多久,他的情緒也變得很怪異,談吐舉止看起來無異,但貧道卻總覺得缺了些什麽,想來是太過擔憂才使得行為反常罷。”

宋彩不解:“怎麽說?”

蓬萊仙人皺着眉:“他不肯叫貧道為他診斷,但以貧道多年治病救人的經驗來看,他像是丢了一魂三魄似的。”

宋彩正琢磨着這種經驗的可靠性,蓬萊仙人又給自己打了圓場:“當然也可能是貧道多心了,千人千面,誰規定江少俠不能偶爾發發呆、犯犯愁呢。說起來,貧道倒是從未見過宋公子這樣特殊的體質,明明是凡人之軀,竟能承受得住一個大妖的妖丹,若非如此,貧道還真不确定能成功将妖丹與你的魂魄契合。宋公子,可否多嘴一問,你祖籍何地,祖上是否有修道之人?”

宋彩茫然地搖了頭,聽見蓬萊仙人又問:“那可曾受過什麽法器靈符的加持,或者服用過仙丹神藥?”

宋彩再次搖頭,告訴他自己的父母很早以前就去世了,外祖父母都是普通人。蓬萊仙人便道奇怪,即使是在蓬萊島,吸慣了天地靈氣的普通人也斷無可能受得住妖丹的反噬,不知道江晏是在什麽境況下如此大膽地就把妖丹給了他。

“我也很想知道啊……”宋彩微微垂着眉眼。

如果江晏那時候是因為他的“死”而感到驚慌害怕,才不顧一切下了生死一搏的決心,那他可該怎麽承受這份情義?

想起歲蕪也是從蓬萊島走出去的,宋彩問:“仙長有沒有聽說過一個名叫歲蕪的姑娘?”

蓬萊仙人有些驚訝:“宋公子也認識歲蕪?歲蕪可是蓬萊島的名人,在這兒居住的誰不認識她。”

宋彩:“???”

這聽起來不像誇她。

蓬萊仙人道:“歲蕪是一株噬惡仙草,暴力得很,連翻天都挨過她的打。”

宋彩:“……”

暴力?

宋彩幾乎要以為他們說的不是同一個歲蕪,因為他的印象中歲蕪只是一個喜歡抱着小麒麟哄的軟妹,但好巧不巧眼前出現了她在小酒館裏暴揍那個什麽牛牛壯士的一幕,這才有些信了:原來不是中了什麽術法,而是那個化形酒激發了歲蕪的本性!

蓬萊仙人說:“歲蕪從前是天界的司藥女神官,幾千年前一個剛出生的小靈獸闖了禍,導致天降不祥之兆,穹頂柱坍塌,趕上歲蕪在天神殿中例行彙報,就被穹頂柱砸了個正着。”

宋彩再次無言以對。好叭,穹頂柱有十人合抱那麽粗,要砸一個女神官真是輕而易舉,如同碾死一只蚊子。

“歲蕪差點魂飛魄散,天神垂憐,順手撿起地上一粒仙藥的種子,把她殘存的魂魄封存在其中,投放到了蓬萊島。能種出神芝草的土地可不是哪兒都有的,蓬萊島靈氣盛,把這粒種子滋養得茁壯健康,歲蕪又有靈性,才三百年就化出人形了。”

宋彩:“那歲蕪姑娘在天上時就有暴力傾向嗎?”

蓬萊仙人:“那誰知道,貧道沒在天界待過,一個女神官的瑣碎小事沒人在意的。不過歲蕪在修出靈智卻還不能化形出土的時候遭過一次劫難。她長在泥沼濕地裏,差點被一條蟒給連根掘走,得虧當時玄禮回了蓬萊島,早起出去采晨露,那蟒看見玄禮身上有神光籠罩,就調轉了方向,躲水裏去了。歲蕪由此幸免于難。”

“後來歲蕪修出人形,跑到神芝宮來報恩,可惜玄禮早已經回了天界,小歲蕪又不記得前世袍澤,玄禮更不記得施恩予她過,報與不報便也就那回事了。誰知歲蕪竟還是個性情中人,把恩惠記在了神芝宮頭上,有事沒事就跑來幫忙種草,因緣際會之下揍了翻天幾次。”

宋彩聽着這種“記在XXX頭上”的表達方式根本就是另一種子債父償,誰讓蓬萊仙人是玄禮上神的師父,師者如父。

蓬萊仙人說得津津有味,臉上露出懷念的神情:“歲蕪知道自己不該随便使用暴力,但總有克制不住的時候,尤其碰上翻天這種不拘小節的人。貧道思忖,大約是被那條蟒吓着了,歲蕪才會越長越歪……咳,不是,是越來越堅強吧。”

宋彩:“……”

沒想到蓬萊仙人這種內騷的調調竟然能教出玄禮那樣的徒弟,人家還封了神。更沒想到那位冰雕玉砌、漱風沐雪的玄禮神官竟然能在翻天的毒害下,多年來始終堅持本我,長成那麽正經的一個人。真是不容易。相當有原則。

宋彩趁機打聽:“那條蟒是不是眦昌?”

蓬萊仙人微微瞪眼:“你還知道眦昌?!”

宋彩嘿嘿道:“我還知道眦昌就是玄禮上神的親哥哥,同母異父的那種,所以仙長說話不用處處保留,天上地下也就那點野史,我雖然知道得不全,但梗概還是清楚的。”

蓬萊仙人無奈道:“是啊,那條蟒正是眦昌。歲蕪那時候已經修了快三百年,眦昌更不是第一次來蓬萊島了,光是被翻天看見的次數兩只手就數不過來。早前是每年春分時節來一次,可每次都不露面,小玄禮便完全不知道有那回事。翻天好奇心重,特意去調查過,知道他是小玄禮的兄長,對小玄禮也沒什麽惡意,也就沒有驅逐他。”

“小玄禮的母親姓周,貧道與周小姐有過一面之緣,收了她的祈願,對小玄禮有監護之責,但眦昌和小玄禮畢竟是親兄弟,他們的家事貧道不好過多置喙,更因不知道小玄禮對待他的态度會如何,便一直沒幹涉。”

“後來小玄禮修為大漲,眦昌卻背道而馳,惡名遠揚,也就沒怎麽來過了,被歲蕪碰上那次大概是專程來挖藥草的,南岸少了好些奇珍。用我蓬萊島的仙草去研制害人的毒藥,其心當誅,可惜貧道跟翻天都不是早起的人,否則必不叫他逃了。”

宋彩問:“那仙長覺得他見到玄禮時為什麽躲起來?自慚形穢,近鄉情更怯?”

蓬萊仙人哼道:“他該自慚形穢,瞧瞧他在他父親那裏都學了些什麽。他越是作惡,內心越是蒼白空虛,肮髒污濁的本性在小玄禮面前就越是無所遁形。嘁,至今貧道想起來還十分氣不過,真該早點起來,陪着玄禮一起采晨露去。”

宋彩支着下巴:“仙長嫉惡如仇,值得稱贊,但也不用這麽懊惱,就當是成全玄禮神官吧。”

蓬萊仙人面色微變:“成全他什麽,他可不知道眦昌來過,否則必定會替天行道,大義滅親,捉拿妖蟒眦昌。”

他說得義正言辭,宋彩聽得讪讪:“噢,不知道就不知道吧,不知道也好。”

說是這麽說,但宋彩認為玄禮必定是知道的,否則那一身本事白練了。身為天界神官,遇上作惡的妖蟒卻假裝不知道,這在法治社會就相當于警察休假時看見扒手偷竊,醫生逛街時看見病人抽搐,消防員吃飯時飯店起火,最後他們全都選擇了無動于衷。

且不說眦昌已經在凡間禍害了諸多良家婦女,就說砸死歲蕪的那根穹頂柱,坍塌的原因不就是小麒麟誕生了麽,在那之前玄禮被扣上了與靈獸私通的罪名,這罪名不正是因為眦昌的嫁禍麽。就算不為了替天行道,為了給自己雪恥也該努力一把,真不知道玄禮的視若無睹是出于什麽心理。

宋彩揭過這一茬,問道:“仙長知不知道眦昌怎麽會變成那樣?他的父親又到哪裏去了?”

蓬萊仙人拿着拂塵撣了撣茶座:“貧道不是多事的人,哪知道那麽多。不過有一年蓬萊島上出現過兩條花皮巨蟒,興許有一條是他父親吧。其時仍然是春分日,小玄禮剛成人,貧道正和翻天為他授冠,沒趕上湊熱鬧……不,是沒有顧得上那些旁枝末節。那是在島南岸,離神芝宮有一段距離,聽小童說海裏有兩條巨蟒打架,後來翻天去查看時已經沒影了。也是從那年開始眦昌不怎麽來了,直到小玄禮飛升。”

“這麽說,玄禮飛升的時候他來了?”

“來了。但得道升仙是瞬息之間的機緣,雷劫降下之時小玄禮無暇他顧,動辄生死攸關。若非觀中神像有異,貧道恐怕也會忽略掉海裏的動靜。”

宋彩轉頭去看那碩大的一朵神芝草金身,吱嘤:“這個神像?”

蓬萊仙人:“對,就是它。可別小瞧了這神像,它彙集了無數至真至善的寶物靈氣,都是貧道這些年搜刮……咳,貧道用實力換來的祈願者最寶貴之物。這其中就包括小玄禮的母親——周小姐的心。”

宋彩:“……”

不知道該怎麽看待這尊神像了。

蓬萊仙人顯然頗為自豪:“周小姐是大善之人,但她也做過錯事,那顆心慈愛與悔恨交織,貧道将其封在神像中是為了幫她,終有一日她能得到救贖,超脫自我。”

宋彩:“哦。”表示懷疑。

“貧道說與你,你可別去說給別人了,不然大家都要來摸神像的。”蓬萊仙人神秘道,“小玄禮渡劫之時,這神像爆發出強悍的力量,抵抗了天雷。貧道趕到岸邊時,正看見怒海波濤中有巨蟒的身影在翻攪,才知道眦昌也恰好在那日修成了大妖,迎來了雷劫。”

“哎,若說周小姐是為了庇護玄禮,倒不如說是為了庇護眦昌,因為玄禮日行一善,功德圓滿,而眦昌卻惡貫滿盈,在劫難逃。只是不知,眦昌他又知不知道呢。”

宋彩喃喃:“他要是知道,或許今時今日又是另一番局面。”

又問:“仙長以為眦昌還有救嗎?有沒有辦法叫他洗心革面,重新做妖?”

“宋公子這是問貧道啊?”蓬萊仙人奇怪地看着他,“貧道只是一個小小道觀的主人,不是天下的主人,哪有那麽多辦法。依貧道看,他已做了數千年的壞妖,早養成習慣了,就算哪日良心發現,恐怕也說服不了自己。”

宋彩捧着臉,心說是啊,犯下那麽多罪孽,怎麽還能回到過去。

“不過,”宋彩望着那神像,莫名說道,“眦昌原本不是這個‘眦昌’,而是‘資昌’。他母親取的。”

是個好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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