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4 舉步疑無路4
黑色的營帳,八個帳腳各有一人守着, 北雲既沒有立即掀開營帳, 而是在外面說了一句:“聖子, 我帶了客人來,請準備一下。”
之後,裏頭傳來小孩子尚顯稚嫩的聲音:“城主請進吧。”
北雲既便掀開了營帳,對宋彩道:“聖子在裏頭,宋公子有什麽疑問可直接問他。”
宋彩帶着疑惑進入了營帳, 看見兩個年齡不大的侍從各拿一柄黑傘遮在一人前面,北雲既放下帳簾之後他們才将黑傘移開,露出一個小少年蒼白得過分的臉。
賬內擺放了幾顆夜明珠,倒是能把事物照得清楚。小少年看起來不過十歲, 眼睛裏的光澤卻是成熟而謹慎的, 看見宋彩之後也只是禮貌地點點頭, 并沒有多餘的情緒顯露。
宋彩道:“你好,我叫宋彩。”
小少年也學着他的方式:“你好, 宋公子。”
北雲既道:“宋公子想知道半妖族的詛咒之事, 轉述畢竟有疏漏,便直接把人帶來了,你向宋公子說一說罷。”
宋彩意識到, 巫人族雖屬雁回城統管,但北雲既對這個聖子十分客氣,小少年似乎看透了宋彩在想什麽,主動解釋道:“我巫人一支在百日之前尚有千人存活, 如今卻只剩我自己了,城主寬仁憐憫,由是對我照顧有加,于禮儀方面也從不苛責。”
北雲既笑笑:“談正事吧。”
小少年點頭,簡單介紹了一下宋彩本就知道的背景:“我巫人族受天賦所限,皆不能長壽,更兼向來居無定所,游歷四方,因此于血脈傳承上頹弱,族中人口不足萬後便不再自立一族了,統納入人族。”
宋彩嗯聲,示意他繼續。
“此事便要從一次游歷說起,”小少年低垂着眼眸,語氣平穩得如同老僧入定,“宋公子可聽說過神農架虎頭崖?”
宋彩當然知道那地方,主線中,虎頭崖是江晏家老四的居住地。四娘娘可不是一般人,是妖界三巨頭之一恐王家的獨生女,後來因為誤會了江晏,千裏迢迢跑去刺殺,結果相殺相愛搞一起了。
提到這茬宋彩萌生了不妙的念頭,心道莫不是恐大王也死了?
果不其然,小少年說:“虎頭崖下住着曾經的妖界三王之一,恐,他帶着女兒避世隐居多年,不曾想,卻在百日前被什麽東西纏上了。恰巧我們巫人沿着神農大裂谷游歷到了虎頭崖下,見到那邪祟殘殺恐王之女的可怖一幕,有心施救,便合力設下了傳送咒,勉強将一人送回片刻之前,從那邪祟的手底下救出了女子。”
“可惜邪祟抓住了我們,以性命威脅恐王,恐王不忍連累無辜,便以自己交換,被那邪祟殺害了。誰知邪祟食言,恐王死後并沒有放我們離開,反将我們軟禁了起來。”
小少年似是想起了不忍回首的經歷,眉頭緊蹙,少頃痛苦地道:“軟禁期間,邪祟每日抓取兩三人,不知做什麽,但被抓走的人都沒有再回來,開始還會聽見幾聲慘叫,後面就什麽動靜都沒了。”
“我們被困在山崖下巨石造就的牢籠中,可惜巫人的傳送術只能在小範圍內撥冗時間,卻無法更改位置,試了幾次将人送回片刻之前,下場均是一個死。那邪祟太厲害,我們使盡渾身解數也還是鬥不過、逃不脫。”
“我們不甘心認命,開始挖掘石壁,幾日之後終于在石壁上破開了一個小洞,可供瘦小的孩童鑽出去。于是我和兩個年紀小的侍從逃了出來,趕到雁回城,将事情報給了老城主……”
少年的臉色更白了幾分,繼續道:“老城主派人去解救,傳回的消息說邪祟離開了,巫人也已經全部逃了,看蹤跡是往雁回城走的。但我們等了七八天也沒見到一個人影,再派人沿路去查,得到的消息卻是他們都死了,死在了和半妖族接壤的邊境。”
“他們的屍體就橫躺在山腳下,個個皮肉潰爛,幾乎辨不清誰是誰。他們是被半妖族人害死的,于是老城主命我施咒,嚴禁半妖族人踏進人族地界半步,否則親友皆累,受惑自戗。”
北雲既心情沉重:“如何确定是半妖族做的,你們太莽撞了。”
少年:“如何不能确定,只有半妖族經常出沒在那一帶山脈,也只有半妖族人善用毒物,能使出那樣慘無人道的手段。正因為老城主思慮周全,才沒有即時去找蛟王讨要說法,沒有将事情上升到兩族和平的問題上。我們是在自己的地界設的咒術,若不是他們擅自過界也不會出事,這有何不妥?”
北雲既凝眉,不悅地提醒:“聖子。”
小少年終于稍稍放松了些,大人似地嘆了口氣:“抱歉,城主,是我失禮了。”
北雲既顧不上計較他的禮數,追問:“當時為何沒有把巫人的屍體運送回來,為何沒有做詳細的檢查?此事一直瞞着,不僅沒有公之于衆,連我都被蒙在鼓裏,又是為何?”
少年:“對此,老城主自然是覺得沒有告訴城主的必要,更沒有公之于衆的必要。巫人一脈只剩我一個了,是收屍還是超度,對他們來說都沒有意義,因為死了就是死了,巫人是沒有來生的,逢着節日也不會有後人記得為他們添一炷香,燒一把紙。反倒是宣揚開來之後容易引發民衆猜議,人族與半妖族的和平即使只是表面上的,也需要盡量去維持,鬧得人心惶惶又何必呢。”
宋彩坐在旁邊觀察着聖子的表情,雖然始終不卑不亢、應答如流,但顯然是早就編排好的說辭。
他的語氣帶了點漫不經心,像在家長裏短:“嗯,是這麽個理。但遠遠不止于此吧,聖子設下的這個咒術光是聽着就覺得太陰狠了,何況我和城主大人全都親眼目睹過。聽說這種惡咒必須消耗施咒者和受咒者雙方的血脈,所以巫人的屍體被就地取材了,咒術中用到的人血、青灰、屍油全都取自他們,哪還有屍體能帶回來。聖子,是這樣麽?”
少年沒答,宋彩便緊盯着他:“你們還捕殺了邊境小村落裏的部分半妖,家裏出現人口失蹤狀況,半妖人首先想到的是去山南坡尋找,因為他們經常越過邊界線,去山南坡挖藥草。結果去了的人全都中了咒術,瘟疫一般越死越多,直到最後那地帶本就稀少的半妖死得差不多了,戶口就難查了,半妖族至今也不确定死的都是哪些人,又有多少失蹤了,捕殺半妖來設咒的事情就好隐瞞了。”
北雲既不是沒這樣猜測過,但類似的念頭只敢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絲毫不作長時間停留,誰讓涉事的是他親父呢。此時他兩眼爬上血絲,森寒地道:“聖子,回答。”
小少年臉色奇差,咳了幾聲:“城主……”
“不過依我所見,聖子好像沒真打算隐瞞,”宋彩話鋒一轉,“能不能問一下,聖子為什麽怕見陽光?你的身體狀況很不好,是不是也被咒術反噬了?是和老城主的症狀一樣麽?”
少年不言語,默默看着北雲既。北雲既早已臉色鐵青,卻還保持着一貫的風度:“聖子還要繼續隐瞞,我自不會用對待犯人的方式勉強你,只是不知九泉之下的巫人們是否瞑目呢。”
良久,少年終于開口:“老城主是為了人族的安危才做的那個決定,城主知道這一點就很好了,別的,真的不那麽重要。”
“你以為的不重要,萬一在別人眼裏是最重要的呢?”宋彩道,“聖子,你們在虎頭崖下遇到的邪祟是什麽?是不是一種章魚觸手似的血藤,能發出女人的聲音?”
少年聞言驟然擡起眼眸,下意識抿緊了嘴唇。
北雲既和宋彩交換了一個眼神,兩人都明白了,是那東西不假。宋彩心道沒跑,那玩意兒絕對就是終極反派,暗地裏攪渾水夠久了,這回終于浮出水面。
少年的心理防線被突破,緊蹙的眉頭終于舒展開來,對北雲既笑了一下:“城主,是我的錯,我隐瞞了真相。但有時候真相不是那麽美好,還會咬人,比毒蛇的牙齒更可怕……”
北雲既打斷他:“我想知道。”
少年不再勸了,少頃道了一聲:“好。”
旁邊小侍從一左一右欲攔他,他卻擺擺手,示意兩人都退出去守着營帳,別叫旁人來打擾。
兩名侍從只得出去了,小少年便說:“見諒,他們雖不是巫人,卻一直跟在我身邊,是長老在游歷途中買下的奴隸,對主子比較忠誠。”
宋彩隐隐覺得兩個小侍從攔着聖子是有特殊原因的,趕在聖子要說出真相前阻斷,問道:“說出這件事後你會怎麽樣?”
少年不假思索:“我不會怎樣,多謝宋公子。”
“不如這樣吧,”宋彩想了個折中的法子,“我來問,你來回答是或不是就行。”
宋彩從小少年那不該屬于這個年齡的隐忍中看出了端倪,北雲既應該也能看得出來,但他現在的心緒比宋彩亂得多,顧不上這些。于是宋彩替他琢磨,不管是什麽樣的脅迫,應該都是有法可解的,只要那些真相不是從這孩子的嘴裏說出來,那就不算他的鍋。
但小少年卻婉拒了,臉頰上露出兩個小酒窩,笑着告訴宋彩,接下來要講的事情不是輕易就能猜到的,光靠問答還不行,而且,他真的不會怎樣。
他說,那時巫人行至虎頭崖,天快黑了,便就地歇腳準備過夜。幾個探路的巫人看見了恐王的宅子,想去借些幹淨的水,恐王答應了,還邀請他們把同伴全帶過去。介于他們一行上千人,不好安排住宿,巫人們便決定借宅子外面的空地紮帳篷,總也比崖底下的頑石平坦舒适。
誰知當夜就出了事,整個虎頭崖都被血藤侵占了,土地皲裂,溝壑縱橫,恐王的宅子幾乎被絞碎,殘垣斷壁上爬滿了巨大血管一樣的藤枝。
巫人設咒解救恐王之女後,恐王脫下一枚戒環,戒環變成一道金光索,捆住了女子,把女子帶離了虎頭崖。
恐王現出恐鳥本相拖住那些血藤,叫剩下的人逃命,然而他們無處可逃,因為虎頭崖已經被血藤掏空了,只有他們腳下的土地是被血藤托着的,要想逃,只有跳崖一條路。
巫人們被血藤抓住,之後的事情正如小少年先前說的那樣,他帶着侍從逃回了雁回城,請老城主施救,結果得到了巫人全死在了邊境的消息。老城主覺得茲事體大,帶着人馬親自趕去查看,發現他們像是中了半妖族的奇毒,活脫脫是從裏到外慢慢腐爛而死的。
場面凄慘之至,老城主怒火攻心失了判斷力,當即決定去找蛟王算賬,聖子覺得不妥,因為蛟王必定不會承認。于是他們合計,決定用枉死的巫人們設咒,好叫他們的亡魂親眼看着那些越界的半妖被咒術索命,以慰藉在天之靈。
然而善後的工作還沒辦完,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
有半妖的人族妻子出來尋找孩兒爹,兵士們見她也是人族便沒攔着,以為她是偷跑出來挖藥草的,正要翻過山嶺趕回人族去,只叫她快點走。她卻沒走,半道拐了個彎沖進了人堆裏,看見了她那個已經被放幹了血的孩兒爹。
女子哭天搶地,要把事情抖出去,還要找蛟王給她做主,老城主沒辦法,叫士兵把她打暈了帶回人族,誰知士兵出手沒輕重,女子被擊中了頸椎,直接死了。
老城主十分懊悔,想将她與丈夫合葬,卻不知她把孩子也帶出來了,那孩子就躲在一棵樹後,看見娘死了,半妖的本能促使他沖出來瘋狂撲咬士兵,結果越過了詛咒線,中了術。
他一人中術,周遭親友全都要跟着中術,老城主這才意識到咒術的狠辣,會一并害死許多遷居過來的人族。他于心不忍了,可要挖出那些東西、撤銷詛咒已來不及,因為有更多人找來了。
設咒需要半妖的血,老城主捕殺了在山南挖藥草的幾十個半妖,本以為那一帶人煙稀少,動作快的話不會被發覺,誰知他們的家人像是得了信似的,一齊找來了。老城主不願讓咒術迫害更多人,當即下令封鎖那條山脈,那些人卻不肯走,硬說是老城主把他們的家人藏起來了。有人帶頭鬧,沖士兵大打出手,士兵忍到頭破血流就忍不了了,于是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好幾條命喪在當場,其中包括人和半妖。
到了這地步本還可以挽回,因為他們只看見了人族士兵屠殺半妖,卻不知道是在設咒,只要聖子再設一個咒,叫他們忘記當晚的事,再把那些石磨、陶罐挖走就好。
壞就壞在那個半妖小孩竟然趁着大人們争執的功夫,挖開了一個沒埋實的陶罐,還大叫他們是在設詛咒,因為他娘給他講過,巫人設咒用的就是那些東西。
有人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開始往回跑,聖子說不能叫他們跑了,這種咒術必須采到本人的血,老城主沒得選擇,便狠了心,叫士兵射殺了逃跑的人。
一旦有人被射殺,便會有更多的人因為害怕而四散逃跑,結果就是所有人都被射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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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