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日上竿頭,顧澹從新床上醒來,聽屋外一陣喧鬧,似乎是從院中傳來,顧澹穿衣下床,忙趴在窗口往外張望。

武鐵匠的房子建在村郊的一座土坡上,四周沒什麽鄰居,往時少有人聚集,今日這麽吵鬧着實反常。

顧澹見院子裏一大群人,他認出其中幾個是村中的村民,人群正中,一名陌生的矮胖老婦正在對武鐵匠喋喋不休說着什麽。

婦人別簪戴钏,身上衣物光鮮,就在婦人身旁還有一位豪仆打扮的男子,挑來一擔東西,用漆盒裝着,不知是何物。

顧澹沒見過這等架勢,就聽見那婦人扯高喉嚨說什麽:“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極好生養,準讓郎君來年抱個大胖小子!”

說親的媒婆?

難道是孫屠戶家請來的?同村的犯得着這麽大禮嗎?顧澹心忖。

虧是村民的注意力都在婦人和武鐵匠身上,沒什麽人留意顧澹,要不在村民眼裏,顧澹可是全村最怪異的人。

武鐵匠由着老婦費口舌,面上未起什麽變化,待老婦說得口幹,他才道:“老妪認錯人,我和你口中那戶人家從不相識,又怎會找我說媒。”

老婦急得瞪眼拍腿,叫道:“老婆子家住石龍寨山腳駝溝村,識得郎君!怎會認錯人?往年還跟郎君買過把切肉刀。”

“這便教郎君知曉,找老婆子來說媒的不是他人,正是石龍寨曹寨主!”老婦手上的金钏嘩嘩響,插着腰,像似要扭動起來,她的話音落下,圍觀人群一陣嘩然。

老婦反而越說越激動,看來給的媒婆錢不少,相當賣力:“曹寨主早聞武郎君一表人才,是當世的豪傑,又聽說郎君還沒妻室,這才想給郎君許門親!”

武鐵匠聽到石龍寨後,本就冷漠的面上又冷了幾分,擡手欲打斷老婦的話,老婦自顧說得起勁,比起拇指:“何止要白贈郎君美妻,還要郎君掌管大寨鐵鋪,當鐵鋪裏頭等的鑄刀師!”

看來,這才是真正目的。

武鐵匠沒耐心聽她再說下去,直截了當:“請回吧,那些東西也一道擡回去。”

一擔大禮,分量不輕,他連看也不看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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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婦氣得臉憋紅,氣粗,拿手指比劃,怒瞪武鐵匠道:“老婆子活到五十三,從沒見過你這般不識好歹的人!”

大概沒想到會被如此無理拒絕,恐怕來前覺得十拿九穩。

武鐵匠眉宇如山般壘壓,黑幽的眸裏一道兇光如暗夜撕空的雷電,寒過利刃,竟似要漫出黑血,迸出殺意,只是一眼,吓得老婦連連倒退,哆嗦不止。

這哪是什麽鐵匠,分明是修羅!

圍觀的村民到此時也都出聲攆老婦,老婦氣呼呼,喚上擡禮的豪仆離開,她走至院門沒留意腳,險些絆倒,她本性撒潑,怒說一通,露出醜态。聽她那些口風,武鐵匠不同意的話,石龍寨也絕不會善罷甘休。

老婦和豪仆被轟走後,村民仍聚在一起議論紛紛。

“大夥都回家吧,回去吧回去吧!”阿犢不知從哪鑽出來,将看熱鬧的村民勸走。

好一會後,院中的閑雜人等終于都散去,顧澹才從屋裏出來,湊到武鐵匠身邊,他八卦心作祟,揶揄:“來說親的,你怎麽把人給轟出去?”

武鐵匠掃視一眼顧澹的短褲,道:“睡這麽遲才起來,豬喂了嗎?”

太陽老大,陽光沐浴院落,照人身上都能感到陣陣熱意。

武鐵匠進屋去,顧澹對阿犢招手,問他到底是怎麽回事?阿犢說:“顧兄,石龍寨養着群強盜,去年秋時還來咱們村勒索錢財。他們寨主想得美,師父絕不會給他們打刀!”

“去年秋時……”

去年秋時,顧澹剛穿越到這個時空來,還無法與當地人交流。就記得有一回村裏突然喧嘩起來,村民奔走相告,顧澹被武鐵匠拎起,不由分說給塞進地窖裏,差點沒悶死。

“不是頭一遭,顧兄不知道,之前石龍寨的人就來找師父探口風,師父不肯,下回還不知道會使出什麽手段來呢?”阿犢頗感擔憂,畢竟石龍寨就是個賊窩。

“他不肯,總不至于捆他上山寨吧。”顧澹想象不出來這樣的場景,以武鐵匠的體能,應該能以一打三吧?

阿犢進屋找師父去,顧澹伸伸懶腰到廚房找吃的,他掀開鍋蓋,看到鍋裏煮的面條還熱乎着,忙盛上一碗。武鐵匠擀的面條特別勁道,他廚藝不錯。

吸溜面條,好吃得停不下來,顧澹連湯都不舍得浪費。

吃飽飯,顧澹進屋,見阿犢已經不在,武鐵匠正在拿鬥笠和釣魚竿,他居然還有心思去釣魚,看他樣子氣定神閑,似乎壓根沒将石龍寨的事放心上。

武鐵匠聽到腳步聲,擡頭道:“早飯在釜中。”

“我吃了。”

顧澹察覺武鐵匠的目光在他腿上停留,低頭一看,原來一時匆忙,沒換掉睡褲。

武鐵匠頭戴鬥笠,拿着魚竿走了,顧澹蹭蹭光溜溜的腿,跑進屋換衣服。

顧澹換上一身粗布短褐,把齊耳的發用布條胡亂紮起,即使沒照銅鏡,也知如此打扮像這個時空的人。不知從何時起,顧澹适應了這裏的生活,哪怕這樣的日子與以往所過的日子天差地別。

顧澹沒空去想自己是否已為這個時代同化,院裏的雞吱吱咯咯叫喚許久,早就在雞欄裏餓得亂竄,等他喂食,他還得喂豬。

顧澹到菜園裏打菜葉,把菜葉扔進雞欄,衆雞飛撲食物,你掙我搶,顧澹趁雞都在吃食這會,彎身鑽進雞舍,拾得四顆雞蛋。他把雞蛋小心捧手裏,拿進廚房,放陶罐中儲存起來。

院子裏清靜,能聽到啾啾的鳥叫聲,早先的喧鬧不是家中的常态,顧澹挺享受這份寂靜。

豬舍裏養着兩頭豬,春時買的豬仔,天天吃豬菜,植物根莖,偶爾才能吃上米糠,養得瘦,豬生清貧。顧澹将豬食倒進豬槽,兩頭豬上前搶食,哼哼直叫喚,顧澹道:“大的讓小的,別搶,夥食雖不好,我早晚兩頓也沒餓着你們。”

身為城裏孩子,顧澹做夢都沒想到他有天會去養豬,人生的境遇真是奇妙。

拿着裝豬食的空木盆回院子,農活幹完,顧澹洗洗手,搬張躺椅到院中的桑樹下乘涼。武鐵匠出去釣魚,一般得午後才會返回,舒坦癱在躺椅的顧澹不是那麽懂釣魚的樂趣,細致想起來,他也不是那麽了解武鐵匠這個人。

剛來到這個時空那會,顧澹陷入過一段慌亂時期,等他清楚意識到自己身處古代,他已經在武鐵匠的家中住上好些時日。

起先語言不通,顧澹一度誤以為自己被控制人身自由,曾偷偷逃走,後來在山裏餓得不行,又務實地跑回來了。還記得自己回到武鐵匠家,直奔廚房,坐在竈臺上捧着陶甑,拿飯勺猛吃甑裏的蒸飯,被武鐵匠撞見時的狼狽情景。

陽光太耀眼,顧澹用手掌遮擋眼睛,他很少在腦中梳理這些事,可能因為今日石龍寨的事帶給他一些憂慮。在現代的世界裏,遇到歹徒可以報警,在這樣的世界裏,人身安全毫無保障。

我到底是怎麽來到這裏?

我到底要怎樣才能回去?

這兩個問題,在顧澹腦中盤旋,他想過無數次,未果,此時也不過是突然浮上腦海,随即又很快消逝。

夏日午時的陽光最是炎熱,樹蔭下是乘涼的好去處,顧澹躺在竹制的長椅上昏昏欲睡,他的腦中出現武鐵匠在水潭釣魚的身影。

一個背影,寬大的肩背,緊實的腰,棕黃色的鬥笠,烏黑的發,一件褪色的湖藍衣裳。綠色及膝的水草,天很藍,水聲淙淙,如此靜谧令人沉醉。忽地,場景一轉,黑夜殘火,武鐵匠的眼睛似爐火般熱烈,他的烏發披散,結實的臂膀上汗珠滾落。

顧澹猛地睜開眼,一不留神腦子跑進不和諧的畫面,他連忙甩了下頭,甩開這些雜念。

打個哈欠,顧澹準備睡一覺,午時無它事,天氣又熱,人懶洋洋的,頓起睡意,顧澹很快睡去。

烈日炎炎,水潭邊,武鐵匠在釣魚,他釣魚時總給人一種悠然自得的感覺,實際上也是如此,他十分享受垂釣的時光。釣魚時,一切前塵往事都消逝,都湮滅。

風和日麗,水光潋滟,在小蟲兒的鳴叫聲裏,擁有一片清淨。

魚竿抖動,先是小,漸漸大,武鐵匠慢慢收竿收線,耐性十足。魚兒被釣起,在魚鈎上掙紮,武鐵匠将它輕輕解下,扔進水桶,水桶中已有它的四五同伴。武鐵匠撂竿,取皮壺嘬上兩口水,繼續垂釣,俨然像個退休老幹部。

午後,水桶裏擠滿魚,武鐵匠收拾家夥,踏上回家的路。他路上偶遇村民,按下鬥笠,點頭示意,擦身而過,繼而又孤身一人,在山野田埂間踽踽獨行。

武鐵匠很适應獨自一人的生活,當初撿顧澹大概是他一時的腦熱。

走至自家院前,看到院門半掩,武鐵匠還沒推開門,就瞥見桑樹下的躺椅和躺椅上的人,大概是睡着了,連只不知打哪來的野貓跳到他身上都沒反應。

武鐵匠把水桶裏的魚嘩啦啦倒進院中的一口水缸,釣魚具、鬥笠等物放置,他放輕腳步走至顧澹身邊,将坐顧澹身上的貓拎起。貓兒炸毛,喵喵叫,還有些奶氣,顧澹的眼睑微微顫動,他正在醒來。

武鐵匠彎身把貓放地上,他身材高大,身子壓得很低,貓兒迅速逃走,躍上院牆,武鐵匠擡起身子,正好對上顧澹的視線,顧澹慵懶地看着他,剛睡醒有點迷糊:“剛才是不是有只貓。”

“跑了。”武鐵匠朝土牆投去一眼。

顧澹眼簾低垂,像似又要睡去,武鐵匠歪靠着桑樹,抱胸乘涼,神色惬意。四周寂靜,蟬兒啼鳴,微風徐徐,帶來陣陣涼意。

陽光穿透枝葉間的縫隙,打在他們臉上,肩上,光斑閃耀,像灑金般。武鐵匠稍稍阖眼,光影掠過他的五官,他的眉宇顯得特別深邃,臉輪廓仿若塑像,線條淩厲又英隽。

顧澹沒有再睡去,他睡眼惺忪看視武鐵匠,此時竟有種歲月靜好,一雙一世的錯感。

這份感覺實在讓顧澹不敢沉湎,他打破氛圍,懶散問:“石龍寨要給你間鐵鋪還送老婆,你當真不考慮一下?”

“豬喂了嗎?”武鐵匠如是說。

這麽閑,該去喂豬了。

作者有話要說:

武鐵匠(敲黑板):豬一天至少要喂兩次,早晚喂食。小夥伴們學會養豬了嗎?好,今天課就上到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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