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午後,顧澹背着竹筐出門時,武鐵匠正好站在作坊窗前,他看了一會,直到顧澹的身影消逝于院外。顧澹一向在家附近活動,不會走遠,有時武鐵匠站在院門,就能望見他在山野的身影。

武鐵匠離開窗戶,去倒碗茶水喝,顧澹煮的茶總是很清淡,阿犢喝不習慣,武鐵匠卻覺得很消暑。阿犢寧願喝放涼的開水都不喝顧澹的茶,此時他正坐在門檻上喝碗涼白開,門口有風,他滿頭大汗。

阿犢算是能吃苦了,從十四歲跟着武鐵匠學打鐵到現在十八歲,從沒想過換個師父。打鐵是真正的苦活,尤其在炎熱的夏天。

“師父,礦料快用完,剩下那點鐵渣最多再打幾把菜刀,咱們什麽時候去冶山鄉?”阿犢扯下脖子上髒兮兮的汗巾,用力擦了擦臉。礦料都是在冶山鄉購得,每去一趟,來回都要好幾天。

武鐵匠一碗茶喝完,又去倒來一碗,他道:“過些時日再去。”

“我知道,師父是不放心留顧兄一個人在家。”阿犢有時腦子也是運轉的,他師父對顧兄極好,他瞧得出來。以前顧兄沒來時,師父很少自己做飯,經常是奴役他去燒飯,但顧兄來了後,阿犢時不時能看到師父下廚。

“師父,那兩個怪人還會來嗎?他們好像不是石龍寨的人。”阿犢也是後來才察覺他們的穿着打扮不像石龍寨的山賊,但也不知道他們打哪來,為什麽來找師父的麻煩。

阿犢把碗中的涼水一飲而盡,大力擦拭臉上水漬,他樂觀道:“反正不怕,他們不是師父的對手。”

武鐵匠沒說什麽,連喝下三碗茶,他回到工作臺繼續幹活,阿犢過去幫忙,給他打下手。師徒在作坊裏勞作許久,武鐵匠忽然停下手頭的活,他擡頭看眼外頭的天,太陽偏西,顧澹出去有好一會兒,還沒回來。

“阿犢,去院門看看你顧兄回來沒?”

阿犢扔下一把小錘子,樂意跑腿,很快就跑至院門,看他那樣子像似在和外頭的誰招着手,武鐵匠以為是顧澹,但來的是英娘。

英娘家在村郊有田,種植胡瓜,她午後去田裏勞作,經常會采些胡瓜送至武鐵匠家。武鐵匠也曾表示過不用,他家裏有蔬菜,但人家姑娘還是來送胡瓜,以往每每都是顧澹接待,還會回贈點白蘿蔔、茄子什麽的。村民間相互送點蔬菜是很尋常的事,也不好嚴聲拒絕。

英娘從簸箕裏拿出四五頭胡瓜遞給阿犢,阿犢樂呵呵笑着,跟她閑聊兩句。英娘往院內張望,她見武鐵匠在作坊裏頭,正擡頭看她,她心裏頓時喜悅起來,沒有其他原因,只是看到喜歡的人心裏總是開心的。

英娘将簸箕挑起,往院內道:“阿犢兄弟,武郎君,奴家回去啦。”

作坊內的武鐵匠點了下頭而已。

英娘離開,天邊綻出一抹晚霞,武鐵匠從作坊出來,對阿犢說:“你去送送她,順便看看顧澹人在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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村郊雖然只有武鐵匠一戶人家,但村裏人常到村郊捕魚,採山貨,村郊他們很熟,武鐵匠主要是看天色黃昏,她又是一個女子,所以讓阿犢送一送。

阿犢樂于不用待在悶熱的作坊,得到師父命令,立即就奔出院門。

在前方走的英娘,很快留意到阿犢,跟他揮手,示意不用送。也是,從山道再過去就是村田,這會村田裏還有許多人呢,人們辛苦耕種,總是披星戴月。

英娘在村裏長大,對村郊環境簡直熟得不能再熟,與其擔心英娘會迷路或是什麽的,還不如擔心他顧兄會不會走丢。

阿犢前往屋後尋找顧澹,往時顧澹經常在那割豬菜,只不過今天顧澹前往後山,阿犢跑錯地方。

找一大圈沒找着人,阿犢回到武鐵匠家,正跟武鐵匠說到處都沒瞧着他顧兄,就聽到外頭傳來哭喊聲,聽着是孫三娃的聲音。

天邊殘霞,日薄西山,孫三娃頂着最後一抹餘晖,連滾帶爬跑進武鐵匠家,他哭喊:“武鐵匠不好啦!顧兄被強盜抓走了!”

武鐵匠本來聽阿犢說沒看到顧澹身影,有點在意,再聽孫三娃說看到顧澹被人抓走,他當即讓孫三娃帶路。孫三娃吓得驚魂未定,說話都說不利索,武鐵匠嚴聲問他:“你看到他在哪裏被人帶走?”

孫三娃忙指前方的一片樹林,武鐵匠快步追上去,他走得極快,連阿犢都跟不上他的腳步,更別提孫三娃。

武鐵匠雖然行進得很快,但他并未慌亂,他留意到路邊丢棄的扁擔、簸箕與胡瓜,他意識到可能英娘也遭遇到襲擊。他忙進林子,四處搜尋,他找到一個半倒的竹筐,竹筐裏裝的是豬菜,他神色凝重,認出這是顧澹背的竹筐。

武鐵匠蹲下身,在竹筐四周的草叢摸索,他沒找到鐮刀,當他站起身時,阿犢已經追過來,正呆呆看着那只竹筐。

“師父,這是顧兄的竹筐!”阿犢急得團團轉,喘着大氣。孫三娃說顧澹被人抓走,那也只是聽說,此時見到被丢棄的竹筐,才有真實的感觸,知道顧澹确實出事。

“師父?”

阿犢見他師父低身在地上查找着什麽,當他跟上時,他師父又快步往前走,像似在追蹤着什麽。

阿犢跟着師父,不停在林中叫喊:“顧兄!顧兄!”

他希望有聲能回應,然而回應他的只有風聲。

武鐵匠在林中追蹤,突然止步,他站的地面上留有好幾個腳印,非常淩亂,顯然有人在此停留,而且不只一人。

天真得快黑了,再過一會,林中将昏暗無邊,孫三娃這時終于跟上來,他跑得上氣不接下氣,而且神色很惶恐。

“三娃,把你看到的仔仔細細再說一遍。”武鐵匠有自己的一些猜測,但他需要三娃這個目擊者告訴他當時情景。

孫三娃一屁股坐在地上,開始講述他跟顧兄去後山摘野菇,找墓的事,還說顧兄非常怕蛇,膽子很小。孫三娃原本很緊張,漸漸他冷靜下來,可他說的話沒重點,阿犢急得不停催促,武鐵匠卻讓孫三娃慢慢說,別急。

孫三娃繼續說顧澹比他早下山,他還以為顧澹已經回家,然後他往回村子的路走,他在半道上聽見林中有很大的聲響,過去一看吓得半死,連忙趴草叢裏躲匿,他看見一個大漢正按着顧兄打,然後顧兄就被打暈帶走了。

“我再不敢看,可吓死我啦!他們有三個人,我聽到一個聲音好耳熟,像似像似孫吉的聲音。”孫三娃說着說着骨碌從地上爬起,他驚叫:“就是孫吉!武鐵匠,就是他沒錯!”

阿犢氣得捶樹罵娘,頓時就想撲到孫吉家去逮人,武鐵匠很冷靜,他跟孫三娃确認:“你見到他們抓走顧澹,有沒有見到英娘?”

孫三娃直搖頭,他說:“沒有,我只看到顧兄。”

“三娃,我要你去屠戶家通知屠戶,讓他在村正家等我。”武鐵匠需要個跑腿的,他隐隐覺得英娘和顧澹的失蹤,恐怕與自己有幹系。

哪怕今日沒顧澹什麽事,孫吉和那些人單只掠走英娘,武鐵匠也會出手相救,原因就跟他當年救年幼的阿犢一樣,他不能見死不救。

孫三娃聽得一愣一愣,但他用力點下頭,當即就奔出林子,往村子的方向跑。

“師父,我們快些去把孫吉逮住!”阿犢摩拳擦掌,他是一刻也等不下去了。

“人多半不在村裏。”

武鐵匠提上顧澹的竹筐,走出林子,天上一輪月亮照着荒蕪的山野,照着他臉,他神色陰沉。

“那也不能放過他!他家老母肯定知道他去哪!”阿犢氣呼呼的,孫吉最好別被他抓到,抓到一定打屎他!

武鐵匠走出林子,看到地上屬于英娘的扁擔和簸箕,他對阿犢道:“把它們帶上,你回家去,得請村正召集村民。”

“好!那師父呢?”阿犢用扁擔挑起簸箕。

月下的武鐵匠模樣看着竟有幾分猙獰,阿犢覺得是自己錯覺,武鐵匠淡淡道:“我回去拿家夥,回頭就去找你們。”

無論孫吉勾結的是否是石龍寨的賊人,此時想必都在撤離的路上,能攔截下自然好,不能攔住哪怕是直闖賊窩,武鐵匠也在所不惜,今夜注定是個不眠夜。

月色下,阿犢往村正家的方向跑去,武鐵匠提着顧澹的竹筐,快步朝着反方向離開。白日的炎熱已然消散,此時夜風竟有些涼意,山野的風沙沙作響,久久不息。

武鐵匠回到自家院中,放下竹筐,點起油燈,走進寝室。昏暗油燈的有限照明下,可見顧澹的床收拾得整潔,離他床不遠處,并排着另一張床,那是武鐵匠的床。

他們之間的距離像兩張若近若離的床,他們之間的關系,在一張床上。

武鐵匠和顧澹第一次相好,是在初夏一個燠熱的夜晚,兩人都喝了點酒,談不上誰主動,自然而然的事。

他們總是顯得若無其事,仿佛他們間并不存在特別關系,但他們的關系,何須用言語去表達,去描述,去确認存在。

武鐵匠打開自己的衣箱,從木箱底部取出一柄用布包纏的刀,他拆開布條,呈現出物件的樣子。武鐵匠握住刀柄,将刀拔出,這是一把環首橫刀,刀鞘精美,刀刃鋒利可鑒。

作者有話要說:

武鐵匠:誰給你們的勇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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