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五名捕役來到孫錢村,村正在家中招待他們,置辦一桌酒菜,犒勞捕役從縣城前來,一路奔波。捕役酒足飯飽後,村正逐一遞給他們一筆辛苦費,捕役用手掂了掂錢,熟練地揣入衣兜。

這時代民怕賊,可也怕官,在亂糟糟的世道裏,有時官兵和賊寇其實沒有多大的區別。

五名捕役中,帶頭的那人最年長,有張驢臉,留着八字須,人們稱呼他窦應捕。窦應捕只是個下吏,做派倒是十足,他坐在村正家正堂,讓村正将前日在七松嶺山神廟擒賊的人都叫來,他要當面詢問。

窦應捕抖着八字須道:“如今賊盜比跳蚤還多,我們吏役人手不足,日後有用得上他們的時候。”

“我這就去把人喚來。”村正像似早有預料,他很快喊來七八個參與搜捕山賊的村民。

本來這幫村民就圍在村正家院門口,一招手就過來。

窦應捕打量這些人,很是嫌棄,他道:“我是要你将擒拿山賊的勇士叫來。”

村正不慌不忙回道:“讓人去喊了,住得遠。”他指着滿院的村民道:“那夜擒賊,大家都出了力。”

其實村正心裏比誰都明白,在山神廟裏打敗山賊的人只有一個,就是武鐵匠。

孫三娃跑到武鐵匠家喊人,他跟武鐵匠說捕役到咱村來了,在村正家,說要見擒賊的人。武鐵匠和顧澹正在院中吃飯,武鐵匠撂下碗筷就要離開,顧澹想跟去,又怕捕役發現他是個黑戶人口,一咬牙,顧澹還是跟去了。

武鐵匠穿過村民,進人村正家中,顧澹站在院門外,待阿犢身邊,躲在人堆裏,不安地朝院中張望。院門外圍聚着不少人,烏泱泱的人頭,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還有婦人懷裏抱着吃奶的孩子。

顧澹是個黑戶,可武鐵匠也好不到哪去,他五年前到孫錢村來,以前有什麽樣的過往沒人知道。

他以前是否是個違抗軍令的逃将?

他以前是否做過觸犯法規的事?

武鐵匠從容進院,顧澹看他坐在堂上與捕役交談,神色自若,顧澹卻為他捏了一把汗。

窦應捕問武鐵匠的姓名籍貫年歲,武鐵匠說幼年喪父,在長郡的惠和裏依附舅父生活,現年二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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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鐵匠對答如流。

窦應捕問武鐵匠都有什麽本事,為何能擒拿山賊。武鐵匠說自己是個打鐵匠,有些氣力,也是在村民的合力下才抓住山賊。

窦應捕問武鐵匠,他一個外來戶,怎會住在孫錢村。坐在一旁的村正插話說,五年前他路過德義裏,與在那兒打鐵的武鐵匠相識。見武鐵匠為人憨厚老實,且懂打造農具,便将他邀來村中居住。

村正的話,自然不是實話。

窦應捕看來是信了,武鐵匠說的經歷雖然有點離奇,但也不易證僞,惠和裏在長郡,窦應捕不了解那邊情況,也不可能跑到隔壁郡做核實。

緊接着,窦應捕讓武鐵匠陳述他擒賊打鬥的過程,武鐵匠說山賊見圍捕的人衆多,急于逃跑,沒做什麽抵抗,就在山神廟上被衆人給制服住了。

窦應捕難探虛實,還想盤問點什麽,這時屠戶進來,他那魁梧的身材,滿臉的橫肉,甚至腰間圍着那條污濁的皮圍裙,都在彰顯他的剽悍,很好地吸引住窦應捕的注意力。

屠戶被詢問,他說的跟武鐵匠說的差不多,都是全村村民的功勞,他是個殺豬宰羊的屠戶,有些力氣。屠戶雖然不機靈,但村正早就叮囑過他了。

窦應捕聽到兩人的說辭大致相同,不再做詢問,他讓村正将兩名山賊的身份,還有他們的名姓報來。村正說這兩人都是石龍寨的山賊,一個叫曹六郎,是石龍寨寨主的義子,一個叫梁熊。

聽到村正說出曹六郎的名號,捕役們都面露喜色,曹六郎在縣府裏有通緝文書,押他送官法辦的捕役能領取一筆可觀賞錢。

曹六郎傷重沒有移動能力,衆位捕役從村正家中找來一塊大木板,将曹六郎往木板上一方,擡着走。

至于梁熊,他自個能走,他被戴上木枷,由一位捕役押解他。

送走捕役,捕役帶走山賊,村正壓在心裏的石頭終于卸下。

顧澹有點不解,貼着阿犢耳朵,小聲問:“抓賊會有賞吧,屠戶為什麽不說自己有功勞?”

阿犢壓低聲說:“那是顧兄有所不知。”

你有抓賊的本事,很好,遇到窮兇極惡的盜賊,捕役都會機智劃水,然後推薦一些民間勇士給縣官,縣官差遣勇士去緝拿。

能拿來自然是好,有點報酬,如果限期擒拿不來,那是要問責的。天天受差遣,疲以奔命,官府可不管你能不能糊口,是不是荒廢了營生。

何況這本就是極危險的事,被盜賊殺死,還沒有個工傷理賠,死了也白死。

在這樣的世道,越是有本事的人,越無法獨善其身,自晦是種生存智慧。

捕役和山賊一走,圍觀的村民也就都散了,顧澹進村正家中,坐在武鐵匠身旁,聽他們聊事。石龍寨的兩名山賊被送官法辦,這事傳出去後,附近飽受石龍寨騷擾的村落會受到鼓舞,最好能聯手對抗山賊。

指望官府來剿賊得是牛年馬月,或者得等改朝換代了,凡事還是只能靠自己。

“老朽以前與陳村的村正提過巡村的事,他一向很贊同。咱們村和陳村相鄰,每天黃昏,兩個村子各派十名兒郎,拿棍帶鑼,沿着桃花溪巡走。見到山賊過溪,就敲鑼喊人,能保兩村的安全。”

村正與石龍寨鬥智鬥勇很多年,這個法子往年他也實施過,事實證明有用。唯一的弊處,就是村民容易懈怠,漸漸夜裏又不願去巡視,尤其到冬日。眼下先應付着,日後事,日後再談,水來土掩。

武鐵匠待村正說完話,他才道:“可以由我來帶隊巡邏,還得告誡村民不要獨自進山。”

曹錦有好幾個義子,都是工具人,但難保他不會想報複,得有所提防。武鐵匠不介意站在桃花溪畔,擊敗一個個來犯的山賊,這是他現下能做到的。

“這麽些年來,多虧有武郎君在,看別村被他們抓去多少人,就咱們孫錢村還完好着。”村正有些感慨,他當初收留武鐵匠,就是指望他能保護村子。

村正站起身,拄着杖道:“老朽這便去陳村,讓他們村抽些人手,一起巡視村子。”

村正把阿犢喚上,他老邁腿腳不便,需要阿犢在路上照應。

武鐵匠和顧澹在院門外與村正相辭,送他們祖孫離開。

孫錢村如村名那般,是孫錢兩個家族的居住地,孫錢村村戶多,而人多的地方就存在複雜的人際關系。

顧澹跟着武鐵匠走在回家的路上,經過孫吉家院門口,忽然就有個老妪兇神惡煞般跑出門來,拿盆水潑顧澹,嘴裏罵着妖人不得好死之類的話。

那是盆污水,顧澹見是個老太婆,忍住了,武鐵匠擋在顧澹跟前,看向這位村裏有名的惡妪,與及她身後站着的四五個親戚。

武鐵匠在村民眼裏一向令人畏懼,但老妪素來蠻橫,倚老賣老不怕他,舉拳捶他:“你們把我兒害慘!”

孫吉被屠戶等一衆村民打得卧床不起,而且還打折了一條腿,他受到應由的教訓。村正看在孫吉親戚求情的份上,沒有将孫吉送官。

其實送給捕役,人家也不要,嫌累贅。又不是通緝犯,賞錢沒幾個,還得擡着走。

老妪純屬無理取鬧,孫吉從小就受父母寵溺,長成一個無賴,長年累月,本是小惡,終成大惡。

要是按罪行算,孫吉本該被視作山賊同夥,一并送官法辦,老妪估計哭都哭不出來,還能拿污水潑人。

“休來無理取鬧。”武鐵匠拉開老妪,他本就一副兇相,不悅時更甚,一雙黑色的瞳子冷冰又危險。老妪這時才生出畏懼,往後退開,院中有人匆匆過來,将老妪拉走,是老妪的親屬。

武鐵匠帶着顧澹離開,顧澹一路不語,走出老遠,快出村子,顧澹才問他:“百壽,你想沒想過搬到別處去住?”

曾說出搬家還不容易,在哪不是住,我是孤漢的武鐵匠道:“我住哪實則都一樣,倒是你不如想想該如何回去。以往聽你說來,你們那兒相當太平,官府輕徭役,百姓富庶。”

顧澹想回到現代,曾經做過一些傻事,像爬到山坡跳土溝,在竹林裏狂奔之類,武鐵匠都知道。顧澹以往也常将要回去挂嘴邊,近來倒是提得少。

“跟這裏當然不一樣,可惜我回不去了。唉真倒黴,遇着這樣的事。”

顧澹擡起袖子,聞了一聞,厭惡地皺鼻子,他遇到的都是些什麽事啊,一聲嘆息。等到家,他立馬去洗澡,衣服還要用水煮一煮消消毒。

武鐵匠神色一怔,他停下腳步,顧澹見他不動,不解擡頭看他,武鐵匠斜視一旁的溪流,道:“去那邊洗澡。”

那是一條平日洗衣服的小溪,當然武鐵匠也常在那兒洗澡。

他們已走到村郊,附近沒人。

“不去,會被人瞧到。”顧澹是文明人,總覺得在野外扒光衣服洗澡,就像個流氓,要是不巧有村婦經過呢?

武鐵匠道:“我幫你守着,有人來你可以躲到橋下。”

渾身臭味實在是太難受,顧澹贊同這個提議,他來到溪畔,找處有蘆葦遮擋的地兒脫衣服,武鐵匠站在一旁,直勾勾地,毫無遮掩地看着他。

顧澹停下解衣帶的動作,瞅武鐵匠,武鐵匠還抱胸示意快脫,顧澹邊脫邊想真是個惡妪,可把他害慘了。

顧澹脫得只剩條褲衩,泡水裏用力搓頭,頭發上也沾染到那股臭味,想到那是人的溺物,顧澹簡直頭皮發麻。武鐵匠坐在石橋上看顧澹洗澡,他曲着右腿,手搭在大腿上,腰板筆直,恣意不羁,那副坐姿特別帥,顧澹偷瞄了兩眼。

村郊只有他們兩人,再無他人,僻靜又自在。

夏日洗澡是件舒暢事,溪水涼爽,顧澹張開手臂在水裏劃動,他問:“百壽,你跟那個八字須說的話都不屬實吧?”

“哪個八字須?”

顧澹描述就是那個,臉很長,八字須的捕役,武鐵匠一聽,知道說的是窦應捕。別說,還挺形象。

武鐵匠道:“不屬實。”

“你到底幾歲?”

顧澹泡在溪水裏,用手搓洗衣服,他那身衣物跟武鐵匠身上的衣服一樣,穿得都很舊,領子還破了個小洞,為免于洗壞衣服,顧澹慢慢揉。

“二十六。”

顧澹扔下衣服,倏然擡頭看他,神色有那麽點驚喜。要知道武鐵匠很少這麽坦誠,顧澹問什麽答什麽。武鐵匠一直都在注視顧澹,看他身上殘留的淤青,白皙的膚色使得傷痕觸目,看他披散的發垂肩,他頭發長得真快,去年秋時初見到他,他還是短發。

“你以前是個郎将。”

“是。”

“你是不是棄官跑路,所以你原來的上司才派人來找你?”

“不算是。”

武鐵匠的模樣悠閑,想來不是什麽殺頭罪,情節應該也不嚴重,否則他哪能這般悠閑。

顧澹洗上衣,沒留意脫下放一旁的褲子,褲子飄到橋下,他游過去拿。

“那你……”顧澹伸手抓住褲腳,他聲音不由自主壓低:“對女人也行嗎?還是只對男的……”

如果不是顧澹躲在石橋下,武鐵匠真想看他問出這句話時的模樣。武鐵匠好整以暇,換了條腿支手臂,他看天上的雲道:“按你們那兒的說法,這叫隐私,我似乎不必告訴你。”

顧澹被他的話噎住,他從石橋下鑽出來,看着武鐵匠那副不動如山的帥姿,他忽地往武鐵匠身上揚水,武鐵匠皺起眉頭,一臉兇相,顧澹笑得很歡。

陽光耀目,溪畔茭白長葉翠綠招展,溪面水光潋滟,還有那個光着身子戲水,一臉笑得很燦爛的顧澹,這些一并映入武鐵匠的眼瞳,成為他後來記憶的一部分。

顧澹洗好衣服,擰幹頭發,從溪水裏爬出來,和武鐵匠一起坐在石橋上,午後的陽光不炙人,剛洗完澡風點涼,暖和陽光照人身上很舒服,顧澹舒展筋骨,将身子向後仰,背貼在平滑的石板上,他眯着眼看天上的雲。

他不喜歡這個時空,可他似乎有些喜歡身邊這人,什麽我只是饞他身子這種借口,大概自己都騙不了。

“如若有天你回到現代,會記得這兒嗎?”

溪畔的茭白叢晾着顧澹待幹的衣服,午後的風吹動他待幹的發絲,武鐵匠側身俯視身邊人,他摸了下顧澹的頭,發絲從他指縫穿過。

和顧澹相處一年,他的一些話語,武鐵匠不僅能聽懂,還能運用。

“會吧。”

武鐵匠的臉挨得挺近,兩人的氣息相觸,顧澹擡起一只手臂擋住額上陽光,他避開武鐵匠的眼睛,去看天上的雲,雲在變化,像魚兒又似鳥兒。

作者有話要說:

導演:憨厚老實武鐵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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